他腦子裏轉過幾個年頭,腳下不停,已經從書房來到花廳。


    顧香生正坐在花廳裏,見了他便含笑道:“上官先生,許久不見。”


    上官和連忙拱手:“見過濟寧伯!”


    顧香生:“不必多禮,這種時候,我本不該上門叨擾,不過今日正好有一樁要事。”


    聽她這樣一說,上官和便道:“濟寧伯不如移步書房詳談?”


    顧香生:“也好。”


    書房別無他人,隱秘性自然比花廳強上許多,上官和將人請入書房,沒等發問,便聽見顧香生問:“宮中的變故,想必上官先生已經寫信告訴阿渝了?”


    上官和想想夏侯渝的交代,也沒有隱瞞:“是,隔天一大早就去信了,快馬加鞭兼程趕路的話,今日傍晚想必應該也能到了。”


    顧香生蹙眉:“我懷疑,宮中現在的情況有異。”


    上官和麵色一變,禁不住輕輕啊了一聲,急急問:“恕我直言,您這番話有何依據?”


    顧香生:“桓王忽然發瘋的事情你知道麽?”


    上官和點頭:“有所耳聞。”


    顧香生:“方才我與嘉祥公主去探望他,闔府上下傷心欲絕,連大夫都診斷他傷心過度以致癲狂,我去的時候,他正穿著單衣褻褲站在院中嬉戲,眼神渙散,對我們全不認得,的確像是瘋癲的症狀,然而我卻發現,他腳上卻好端端穿著鞋襪。”


    上官和心頭一動,好似忽然捕捉到什麽。


    顧香生:“試想一下,他連外裳都沒有披上,可見王府仆人近不了他的身,王妃也拿他無法,那麽他腳上的鞋襪,就一定不是別人給他穿的,而是他自己穿的。敢問一個瘋癲之人,會仔仔細細給自己穿襪穿鞋麽?我聽嘉祥公主說,桓王自小便是個愛潔之人,這便不難推斷了,他雖要裝瘋賣傻,可畢竟拗不過本性,沒法當真容忍自己赤著腳到處跑,所以才露了破綻。”


    她分析得有理有據,上官和沒有理由不相信,他騰地起身,臉上驚駭莫名。


    顧香生繼續道:“不過我不太明白的是,桓王為何要裝瘋賣傻呢?”


    她對齊國皇帝的性格,雖說有幾分了解,但卻遠遠不及上官和這種天天揣摩皇帝心思的人,上官和一聽就明白了。


    “因為,因為陛下壓根就沒有大礙!”明明沒有劇烈奔跑,他的胸膛卻起伏得厲害,甚至是喘著氣說出這句話的。


    顧香生:“嗯?”


    上官和:“現在景王和恭王有去無迴,陛下又沒有音信,大家很容易就會以為,陛下在宮裏遭遇不測,很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


    顧香生頷首:“不錯。”


    上官和:“郎君曾與我說過,八殿下雖然看著玩世不恭,實際上卻是個極為聰明之人,他曾經試圖進宮,最後卻沒有成功,返家之後便發瘋,陛下現在還未有消息,他便傷心過度,這完全是說不通的,倘若陛下安然無恙,他為了避嫌而出此下策,便能說得通了。”


    顧香生也覺得他這個推測很有道理:“假如陛下當真安然無恙,他至今遲遲沒有露麵,就隻有一個解釋,他想靜觀其變,看看外麵的人沒了他,到底能鬧到什麽程度。”


    上官和苦笑:“不錯,陛下生性多疑,這的確像是他會做出來的事情。景王和恭王在宮裏,想必是被陛下扣下了,否則不至於一點水花都沒有,這種時候桓王做什麽都不合適,他若出頭冒尖,陛下到時候第一個要收拾的就是他,他若是什麽都不做,陛下又會覺得他沒有孝心,所以不得已,才隻能裝瘋賣傻,將自己的嫌疑撇清。”


    顧香生:“若是這樣的話,你也得重新給阿渝擬一封信了,現在長公主也已經派人去將他們找迴來,必須在他啟程迴來之前將人攔下才行。”


    不然皇帝秋後算賬,看見兩個兒子差事也不辦了,急吼吼就從渤州迴來,肯定會覺得他們是迴來搶皇位的。


    老子還沒死呢,你們就急成這樣,等我真死了,還能指望你們嗎?


    上官和起身行了個大禮,肅容道:“今日真是多虧顧娘子了,否則郎君的大事怕是要被我耽誤了!”


    顧香生起身避開,含笑道:“一切都是巧合,當不起上官先生這一聲謝。”


    事態緊急,上官和也顧不上多寒暄,匆匆便坐下開始寫信。


    都說妻賢夫禍少,郎君若是能娶得顧娘子,對日後的大業也不無助益,可惜魏帝當初怎麽就錯過了這樣一塊美玉呢?他腦海裏亂七八糟地想道,努力將注意力集中到筆下,因為太過緊張,筆尖竟還有些微顫。


    但願郎君能及時收到這封信罷!


    就在上官和剛剛將信設法送出去,外頭就傳來消息,說是惠和郡主府被查抄了,負責查抄的不是別人,正是宮中派出的金吾衛!


    ☆、第130章


    不止惠和郡主夫婦,連帶先前那些提議接夏侯瀧迴來的宗室,也都悉數被抓走帶起來。


    沉寂四天,皇帝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直接釜底抽薪,將所有人,尤其是那些蠢蠢欲動的人給震住了!


    京城戒嚴解除,城門打開,百姓們隨之鬆一口氣。


    於普通人而言,這一場變故對他們的影響到此為止,但於王公貴族而言,這才剛剛隻是開始。


    在城門打開之後,顧香生就辭別嘉祥公主,先行迴道觀去了。


    這件事與她關係不大,純粹是齊國皇室內部鬥爭,而且夏侯渝也還沒迴來,她留在城裏的意義並不大。


    道觀裏一切,時間到了這裏仿佛就過得緩慢起來,這幾天她不在,婢仆也將這裏打理得井井有條,幾日不見,顧香生覺得仿佛連那後院的薔薇都比之前要鮮豔幾分,四處彌漫著草木清香和道觀裏獨有的若有似無的檀香,雖然住在這裏的時間並不長,但顧香生卻對這裏有種歸屬的寧靜感,似乎這裏更像一個家。


    陳弗急急忙忙迎出來,不似往常那樣沉穩,忙不迭地問候先生有沒有事兒這幾天還平安罷,留守這裏的蘇木則笑吟吟道奴婢已經做好了飯菜,備好了熱水,就等著娘子迴來了。


    學堂裏暫時沒有學生,不過這並不妨礙他們將學堂都打掃得幹淨亮堂,還將一些需要遮陰納涼的盆栽都暫時挪了進去,洋溢著一股生機盎然。


    我心安處是故鄉。


    顧香生微微揚起笑容。


    幾人進得屋去,分頭敘述了一下這幾天的情況,在聽見惠和郡主被抄家的事情之後,蘇木還倒抽了口氣。


    她沒有經曆過魏國的宮變,承受力自然也有限,要知道她先前陪著顧香生出席隆慶長公主的宴會時還見著惠和郡主與顧香生打招唿,也見著惠和郡主推薦的靈空和尚,結果轉眼之間,別說榮華富貴不保,現在連全家性命能不能保住也是兩說。


    陳弗就問:“先生,這件事既然與先帝長孫夏侯瀧有關,為什麽齊君不將他也抓起來,而且隻要他被抓,其他人不就沒法再以他為借口興風作浪了嗎?”


    顧香生有意借此教導陳弗,並不因為他年紀小就避開不談:“早年陛下兄弟的死因被傳得紛紛擾擾,無論真假,總歸對比下名聲有妨礙,為人君者,隻要不是昏君暴君,就會在乎身後之名,所以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再對夏侯瀧下手,否則定然還要再背上一條殘害子侄的罪名。”


    陳弗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顧香生:“再者,夏侯瀧本人掀不起什麽風浪,他能倚仗的,其實就是先帝長孫的名分,他本人有沒有能力不重要,別人或許隻是將他當作一麵旗幟或者一個借口罷了,所以陛下不屑殺他,這是原因之二。”


    陳弗是個極聰明的孩子,顧香生稍稍一點撥,他就明白了。


    “多謝先生教誨。不過依您看,如今情勢,宮變到底是真是假?”


    顧香生搖頭失笑:“這個問題我可答不上來,興許得等一切塵埃落定了,才會有答案。”


    這樣又過了幾日,她有些牽掛夏侯渝的安危,便很留心城裏傳出來的消息,也與上官和通過一兩迴消息,得到的答複是夏侯渝他們已經啟程迴京,但夏侯渝半道病倒了,所以走得慢些,夏侯洵則先行一步,疾馳迴京。


    顧香生不知道夏侯渝為什麽明知皇帝無恙還要迴來,但他這樣做,想必是有自己的打算,隻是聽見他病倒,難免又要跟著擔心,畢竟書信往來不便,許多事情又無法說得透徹,便連上官和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裝病還是真病。


    就在這個時候,嘉祥公主來訪。


    她順道捎來一大車果酒,說是宮裏頭釀的,有桑葚酒,青梅酒,櫻桃酒,打開其中一壇的封泥,果香夾雜著酒香撲麵而來,光是聞一聞都能感覺到那股酸甜得醺人欲醉的香味。


    “這是陛下賞賜的,足足兩大車,我一個人喝不完那麽多,便送些過來。”嘉祥公主的心情很不錯,起碼沒有前兩日看上去那樣憔悴了。


    單單是宮裏沒事,嘉祥公主頂多是鬆一口氣,要像現在這樣容光煥發還不太可能,應該是與賞賜有關。


    顧香生就問:“公主進宮見到陛下了?”


    嘉祥公主露出一絲笑意:“嗯,陛下和宮裏人都安然無恙。”


    實際上她進宮去探視的時候,皇帝居然心情還不錯,見她麵容憔悴紅著眼眶,還反過來安慰了嘉祥公主幾句。


    也許見到她真情流露,又有了其他兒子的表現當參考,皇帝意識到自己以往對這個女兒過於疏忽,父女倆居然有生以來交談超過半個時辰,嘉祥公主沒忍住心頭委屈,將劉筠的事情一五一十說了出來,皇帝雖然沒有答應和離,可也對她將劉筠趕出公主府的事情予以默認,這對嘉祥公主而言已經是一個很不錯的結果了,起碼皇帝沒有像以往那樣出於政治考量要求女兒與駙馬要夫妻和順。


    結果她剛從宮裏迴到府裏,就碰上劉筠迴去請罪。


    劉筠肯定不是自願去的,而是被興國公罵得狗血淋頭,才不得不硬著頭皮迴來的,若照他自己的意思,能一輩子都不迴公主府,那才是最好的。


    夫妻倆雖然感情不好,他對嘉祥公主倒還是有幾分了解的,對方性情柔弱溫順,那日會大發雷霆,怕還是有顧香生在旁邊煽風點火的緣故,劉筠奈何不了公主,心裏卻將顧香生恨了個半死,沒少在劉家人,尤其是他親娘興國公夫人麵前上眼藥,隻將顧香生描繪成一個天上有地下無的潑婦悍婦。


    那一巴掌打得的確很重,還有身上被花瓶磕出來的血口,這是不容作假的,興國公夫人見了也很不痛快,她知道劉筠不爭氣,但劉筠再不爭氣,終究也是劉家人,自有劉家人來教訓,你顧香生算怎麽迴事?一個在齊國毫無根基,僅僅被皇帝封了個濟寧伯,就自以為也是個人物了,居然還管到駙馬身上來。


    這個仇就此結下,不單劉筠恨上了顧香生,連帶興國公夫人,也著實有幾分不滿。


    劉筠本以為幾天過去,又是自己先低了頭,以嘉祥公主那個性子,想必事情也就算是揭過去了。


    誰知道他到了門口,卻被公主府下人攔住,說是公主有命,不敢放他進去,那些人也不稱駙馬了,氣得劉筠麵色冷白,還沒想好如何應對,就見公主的馬車正好從宮裏迴來。


    劉筠忍氣吞聲行了禮,又自陳不是,他自以為很有誠意了,誰知嘉祥公主卻全不領情,反而還道:“駙馬不是喜歡夜不歸宿麽,如今倒也如了你的意,公主府也容不下你這尊大佛,你樂意去哪兒便去哪兒,往後我不會過問。”


    他愣了一下,麵色難看起來:“公主這是何意?”


    嘉祥公主道:“方才我已經說得很明白了,駙馬才高八鬥,難道連我這婦道人家說的話都聽不明白了?”


    劉筠忍氣道:“我是駙馬,不住在公主府,又能住到哪裏去?公主莫要鬧小性子了,咱們夫妻倆的事,不妨進門再說,在這裏鬧,沒的讓人看了笑話!”


    嘉祥公主冷笑:“駙馬可錯了,就算讓人看笑話,那也是你被人笑話,誰又敢嘲笑我?從前算我傻,本以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日久天長,你總能洗心革麵,迴頭是岸,誰知道你卻將我的寬容忍讓看作理所當然,你自己去問問,滿京城那些駙馬,誰像你過得這樣恣意的?你沒膽量去和陛下說和離,憑什麽我就得忍耐你成天這麽發瘋!”


    劉筠張了張口,卻隻說了一個你字,旁的什麽也說不出來。


    嘉祥公主卻不欲與他多說,直接將他拋在身後,還當著劉筠的麵仔細交代門子:“往後見了這個人,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進去,否則你們也不用待在公主府了,幹脆就隨他去罷!”


    這話說得極嚴厲,大家都知道公主這迴是動了真怒,不是說說而已了,都趕忙誠惶誠恐應了下來,盯著劉筠的眼神就跟防賊似的。


    劉筠簡直快要氣炸了,他也拉不下臉麵再低三下四地哀求,直接便拂袖而去。


    顧香生聽嘉祥公主轉述時,幾乎能夠想象得出劉筠臉色鐵青的模樣,她也實在沒有想到,嘉祥公主一朝頓悟,能夠狠得下心來作出這樣的決斷。


    “顧姐姐,這都多虧了你。”嘉祥公主握著她的手,情真意摯,“從前聽別人說你的事,便覺得你敢做敢當,有股子別的女子都沒有的銳氣和勇氣,那時候心裏便很羨慕向往,覺得自己身為公主卻沒用得很,後來見了你,便覺得別人嘴裏說一千道一萬,也及不上你的十之一二,若非有你從旁點撥,我怕是到死,就想不到可以這樣對他。”


    顧香生玩笑道:“好呀,公主自己變得潑辣起來,反倒將責任全往我身上推啦,我可冤枉得很!”


    嘉祥公主紅了臉,伸手去撓她腰肢。


    兩人笑鬧了一會兒,顧香生順勢問起正事:“這樣說來,宮裏走水都是陛下有意為之了?”


    嘉祥公主:“那倒不是。”


    顧香生這才知道,那夜宮裏起火,的確是有人故意為之,燒的是文德殿,但發現的時候還算及時,往常皇帝批閱奏折晚了,索性就在文德殿後麵歇下,那一夜卻恰好沒有,而是歇在某個嬪妃那裏。


    火燒起來之後,宮人一麵撲火,一麵去稟告皇帝,皇帝卻下了一個很奇怪的決定,不僅讓人不要去滅火,反而讓他們去助火,讓火勢燒得更猛烈些。


    眾人自然很奇怪,心裏暗道陛下是不是瘋了,但上麵有命令,他們自然得執行,於是文德殿的火越燒越旺,到最後整個文德殿幾乎都被燒了精光,這就是顧香生他們半夜裏在外麵看見的一幕。


    不僅讓人燒宮殿,皇帝還下令人封閉宮門,徹查宮裏,連帶全城戒嚴,所以內外消息不通,這就導致外麵的人發生誤會,誤以為宮裏發生了什麽變故,而這正是皇帝所要達到的目的。


    這時候,老大夏侯淳得到消息,覺得老爹肯定出了事情,如果老爹出事,那自己這個長子就不能不在,往前一步可以爭取主動,退後一步也能牢牢占據先機,免得被別的兄弟趁了先機。


    老三夏侯瀛本來也想進宮,結果有賊心沒賊膽,擔心宮裏有人造反挾持了皇帝,自己手裏沒兵權,進了也是自投羅網,就沒動。


    老六夏侯滬跟在老大後頭,想進去看看能不能順道撿個便宜。


    結果一進一個準,兩人一前一後,都被皇帝抓個正著。


    問他們進來幹什麽,老大和老六自然信誓旦旦說是入宮護駕的,皇帝怎麽看怎麽不順眼,倒也沒怎麽為難他們,就把兩個兒子給扣在宮裏頭,也暫時不放出去了。


    老八夏侯潛最是滑頭,他也跑到宮門外頭張望,卻是跟著於晏等朝臣一道,所以被攔在外頭,沒能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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