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禮挑眉:“朕怎麽聽說是你被教訓了?連鞭子都被人砍成兩截,你不是號稱勇猛無敵的夏侯大郎麽,怎的連一個女子都能輕易讓你難堪?”


    他的眉目與夏侯渝有些相似,但兩鬢已然星白,眼尾也有幾條紋路,挑眉說話時更是有股難以掩蓋的霸氣迎麵而來,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人們:這是一個在位數十年的帝王,他手段鐵血,行事霸道,對待不聽話的皇室宗親乃至手足兄弟也毫不留情。


    夏侯淳被說得滿麵通紅,又羞又惱,卻不敢對著皇帝發火,隻能忍氣吞聲道:“臣隻是毫無防備,方才著了道……”


    夏侯禮打斷他:“勝就是勝,敗就是敗,朕不想聽借口,你若是連事實都不肯麵對,也枉費朕命你閉門思過的苦心!”


    夏侯淳忙道:“臣愚鈍,陛下教訓得是,然則徐澈等人仗著邵州歸順,便以為自己勞苦功高,若是不殺殺這股銳氣,隻怕往後那些歸附而來的降臣,態度會更加狂妄,還請陛下明鑒!”


    夏侯禮:“邵州之事,朕自有計較,你既然出來了,明日就還是迴金吾衛那裏去罷,讓鍾銳好好教教你。”


    夏侯淳還有些不甘心,皇帝卻不想與他多說了,揮揮手,繼續低頭看奏疏。


    那意思就是讓他可以出去了。


    夏侯淳無法,隻得怏怏告退。


    他前腳剛走,皇帝便道:“還不出來?”


    夏侯渝從偏殿走出,拱手道:“陛下,臣也該告退了。”


    “裝什麽羊?”夏侯禮瞥了他一眼,“你早知道他會告狀?”


    夏侯渝:“臣不知,隻是臣與徐澈、顧香生等人有故,知道他們並非惹是生非之人,故而順道提了一嘴,並沒有想到大兄會那樣說。”


    他嘴角彎彎,說話的時候兩頰還會浮現出不明顯的酒窩,無辜無害的表情看著明顯就比夏侯淳討喜多了。


    即便夏侯禮不是一個看臉的人,但兩相對比,語氣還是難免緩和不少:“你明知朕有意冷著他們,京城裏又人人避之唯恐不及,還敢為他們求情?”


    夏侯渝坦然道:“臣當年在魏國,本來就承蒙顧、徐等人多加照顧,顧四娘子對臣更有活命之恩,正所謂知恩圖報,若是力所能及的事情也不肯施以援手,陛下定然要瞧不起臣了!”


    夏侯禮繃著臉:“你倒機靈,還會將朕也拖下水了!”


    雖是如此,語氣卻沒有多少怒意。


    “既然這樣,就由你去遞個話,明日朝會議政之後,讓他們到文德殿來罷。”


    夏侯渝眨眨眼:“臣能否多嘴問一問,是好事,還是壞事?”


    “不能!”夏侯禮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得寸進尺,貪得無厭!”


    這八個字卻反令夏侯渝高興起來:“臣這就去,臣先告退了。”


    ☆、第120章


    瞧著他腳步輕快的背影,夏侯禮微哼一聲。


    樂正忍笑道:“奴婢看著,五殿下還真有點陛下年輕時的影子。”


    夏侯禮不以為然:“朕怎麽沒瞧出來,他身上有哪一點像朕?”


    樂正道:“奴婢說了,陛下可不能生氣。”


    夏侯禮:“愛說便說,不說拉倒!”


    樂正:“俗話說,龍生九子,各有不同,大殿下勇猛,三殿下平和,五殿下活潑,六殿下文雅,七殿下謹言慎行,八殿下跳脫,依奴婢看,陛下年輕的時候,麵上有些嚴肅,七殿下正隨了您,可內心卻有股活潑氣,這點卻是被五殿下繼承了。”


    夏侯禮微哂:“你這話說得委實太客氣了,什麽三殿下平和,老三那是平庸,老大則是有勇無謀!”


    樂正:“大殿下之勇,世人皆知,能夠連連拿下南平好幾座城池,在南平歸順的事情上功勞的確不小。”


    夏侯禮睨他一眼:“他給了你多少好處,讓你這麽幫他說話。”


    樂正忙從懷中掏出一個繡袋,賠笑奉上:“大殿下給了這個,奴婢還未打開來看呢。”


    夏侯禮接過來掂量了一下:“分量不輕,估計是玉。”


    打開一看,果然是一塊通體玲瓏剔透的美玉。


    夏侯禮嗤笑:“他還挺舍得下本錢,既然給了你,就收著罷!”


    這種事情想來也不是頭一迴了,樂正沒有誠惶誠恐地推脫,隻謝了一聲便將其收入懷中。


    夏侯禮想起樂正方才說的話:“其實仔細想想,你那些話也還算中肯,老五小時候膽小怯弱,朕也不甚喜歡,便將他送至魏國,本就沒想過他還能迴來,可現在他不僅迴來了,行事也還算可圈可點,朕心裏便有些悔意,早知如此,當年就不讓他去魏國了。”


    樂正道:“陛下何須自責,其實在奴婢看來,五殿下反倒應該感謝陛下才是,若非有在魏國的那一段磨礪,五殿下如今還不定長成什麽樣呢,若是尋常無奇的紈絝子弟,陛下又何必惋惜?”


    夏侯禮忍不住笑了起來:“你這閹奴慣會說話,哄起人來是一套一套的!那你說說,他現在麵上對朕恭敬,心裏會不會怨恨朕,覺得自己當年受了苦?”


    這話說得輕描淡寫,但樂正跟隨夏侯禮多年,如何不明白這位陛下的性情?他胸襟固然開闊,不同於尋常帝王,可同樣也有帝王的多疑毛病,指不定哪句話答得不好,對方就會起殺心,偏偏皇帝城府甚深,有時候一樁事情他當麵不說,事後也不說,卻會忽然某一天在你猝不及防的時候提起來發作,那才真真是令人防不勝防,膽戰心驚。


    樂正道:“依奴婢看,應該是不會的,若五殿下心懷怨懟,反倒辜負了陛下對他的期望,也辜負了自己一片大好格局,真正聰明的人,看的不是腳下眼前,五殿下若真正聰明,便會明白這個道理。”


    夏侯禮:“樂伴啊,朕發現你幫人說好話的功力是越來越高深了,這欲揚先抑,欲褒還貶,完全天衣無縫啊!”


    樂正撲哧一笑:“若真是天衣無縫,如何還會被陛下發現?隻能說陛下火眼金睛,奴婢那一丁點小心思,永遠逃不過陛下的法眼!”


    夏侯禮:“朕知道老五生母從前對你有過恩惠,這麽多年過去了,你還肯為老五說兩句好話,是你仁厚,有你這樣的人在身邊,朕反而放心,怕就怕那等狼心狗肺忘恩負義之徒,給了塊肉,它不僅不迴報,反而時時想著咬主人一口,那才是禽獸不如!”


    他的語調逐漸變冷,樂正也不知道他在指誰,隻能默不吭聲。


    過了好一會兒,樂正偷偷抬眼望禦案上的奏疏瞄去,才發現夏侯禮很可能是在說朝政。


    約莫是又有人要倒黴了,他如此想道,見皇帝繼續低頭批閱奏疏,便悄悄退了出去,打算讓人給送點銀耳雪梨湯過來。


    ……


    “陛下要召見我們?”徐澈一愣,“怎麽不早不晚,剛好在這個時候?不會是知道我們與夏侯淳的衝突了罷?”


    驛館之內,人基本到齊,外加一個到訪的夏侯渝。


    夏侯渝道:“你們不必擔心那麽多,我聽陛下的語意,不像是要興師問罪的,屆時問起什麽,你們答什麽便是了,不必砌詞捏造,陛下這人很精明,又有些多疑,若是一個不好被他聽出破綻,他反而會不相信你所有的話。”


    於蒙就道:“那為何我們到京城這麽多天,陛下也沒召見我們,這其中是否有什麽隱情?”


    夏侯渝:“我也不太清楚,眼下最要緊的,是你們先想好,麵聖之後要說什麽,如果陛下問起什麽,你們又要如何應答,若能給陛下留下個好印象,往後在京城就會順利許多。”


    他頓了頓:“而且照我看,這次如果順利的話,陛下很可能會封爵賞賜,以昭歸附之功,這些事情,你們都要先有個底,免得到時候措手不及。”


    眾人若有所思,顧香生道:“於兄,你這幾年不是寫了練兵要略麽,此時不獻,更待何時?”


    於蒙遲疑:“可是那份兵略尚未校對……”


    顧香生:“便是還沒寫完也不要緊,齊君要的隻是一個態度,而非當真想看一部絕世兵法。”


    夏侯渝也道:“香生姐姐說得不錯,此行需要謹言慎行,但該說的話也不能不說,今早我大兄也已經被陛下訓斥過了,想來他暫時不敢找你們的麻煩。”


    正事說完,眾人散去,夏侯渝則帶著顧香生來到驛館後門。


    “有什麽事情不能在院子裏說麽,為何非要到後門來?”顧香生哭笑不得。


    “是好事。”夏侯渝朝她一笑,一麵推開後門。


    門一開,顧香生就呀了一聲。


    隻見後麵站著一匹通身雪白無瑕的馬,正百無聊賴地看著自己脖子上垂下來的韁繩,見顧香生他們走出來,也歪過頭打量,烏溜溜的大眼睛就像澄澈無雜質的寶石,看得人頓時心裏發軟。


    顧香生的確也是心頭一軟,她實在很喜歡這匹馬,它的靈性讓它能夠敏銳地察覺誰對它懷有善意,當時被夏侯淳搶走的時候,她還覺得挺惋惜的,沒曾想還會在這裏看見它。


    看見她又驚又喜的表情,夏侯渝就知道這件事做對了。


    驚喜過後,顧香生又有些驚異:“它怎麽會在這裏?”


    “我從八郎那裏要來的,送給你。”


    顧香生伸出手,白馬立時伸出舌頭在她白嫩嫩的手心舔了幾下,似乎在期待她撫摸自己,見顧香生沒反應,又舔了幾下,然後把頭扭開,轉了個方向,用馬尾巴對著她,像是小孩子賭氣。


    她看得笑了起來,走過去摸摸馬頭,又親了它的額頭一下。


    白馬這下滿意了,腦袋也在顧香生手臂上蹭了蹭。


    夏侯渝看得有點嫉妒,忍不住控訴:“香生姐姐,你待我都沒有這樣溫柔過。”


    言下之意,他也想要摸摸,要抱抱,要親親。


    旁邊傳來牽馬小廝的悶笑聲,顧香生白了夏侯渝一眼,沒迴答這個毫無營養的問題,轉而問:“八殿下肯給你?他就不怕夏侯淳追究嗎?”


    夏侯渝伸手過去也想摸馬,對方腦袋轉過來的時候嘴巴就跟著張開,就在快被咬上的那一刻,他將手飛快縮迴去,等馬閉上嘴巴,又伸手過去,如是反複幾次,白馬從鼻孔裏噴出氣,明白自己被耍了,看那模樣大有過來咬死夏侯渝的架勢。


    顧香生哭笑不得,拍了他臂膀一下:“幾歲了,別欺負馬!”


    夏侯渝還很不要臉地撒嬌:“是它想咬我!”


    白馬斜眼看他。


    夏侯渝發誓自己在馬臉上看到了近乎不屑的表情,但等顧香生也迴過頭來的時候,它又歪頭朝對方的手蹭過去,顧香生立時歡喜地摸摸它表示安慰。


    簡直太……無恥了!


    夏侯渝:“八郎在陛下麵前比較說得上話,上迴他與大兄鬧了點小矛盾,正愁沒機會惡心對方,碰巧出了這麽個事,他聽說之後就讓人將馬給送過來了,你放心收下就是,大兄不敢找你麻煩的。”


    齊國皇子眾多,彼此之間也不消停,比魏國更勝數倍,顧香生今日總算得見冰山一角。


    夏侯渝既然這樣說,她也就收下了:“那迴頭你幫我帶些銀子過去還給他。”


    夏侯渝:“我已經給過他銀子了,不必擔心,你若還想謝他,往後見了麵再道一聲謝便可。”


    顧香生點點頭,未再多言。


    ……


    隔日,徐澈他們起了個大早,梳洗完畢,用完早飯,過了一會兒,便有宮中的馬車過來接。


    三人各自一輛車,從禦街進宮門。


    馬車在進了第一重宮門之後停住,他們各自下了馬車,在宮人的接引下,從這裏前往文德殿。


    顧香生和徐澈也就罷了,於蒙卻是渾身不自在,別說覲見齊國天子,就算以前在南平,他也沒見過皇帝,這會兒雖然衣著隆重,卻拘謹得很,仿佛手腳往哪兒擺都不知道了。


    一行人進了文德殿,皇帝似乎沒有分開召見的意思,一名內侍迎上來,將他們帶入偏殿歇息,笑道:“陛下正有要事處理,還請三位稍候。”


    徐澈也笑道:“有勞了,不知閣下如何稱唿?”


    對方道:“小人樂正,不敢當徐郎君稱唿這聲閣下。”


    徐澈從袖中摸出一個繡袋遞過去:“原來是樂內監,早就聽聞大名,今日終於得緣一見。”


    這個動作自然而然,簡直看不出半分凝滯,就跟平日裏提筆作畫一樣優雅。


    內侍笑了笑,卻不收:“徐郎君客氣了,這是小人當做的分內事,您不必如此客氣。”


    徐澈並未尷尬,反笑道:“你誤會了,這裏頭裝的是一塊印章,而且非金非玉,圖個有趣好玩,算不上貴重,上迴偶然看見便買了下來,聽說樂內監喜歡,正好便有了去處,東西還得落在識貨有心之人手裏,才有價值,否則隻能算是石頭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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