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當河上堅冰尚未完全融化之際,齊使夏侯滬抵達邵州城外,刺史徐澈率官員百姓出迎,奉上官印,邵州歸附齊國,成為南平最後一個歸順齊國的州府。


    自此,南平朝廷儼然隻剩下京城及周邊地區,成了一個孤零零的空殼子。


    元月中旬,南平天子派人送書文至齊國,表示願尊齊為正統,並年年上貢財物,卻為齊國拒絕。


    元月底,齊國威脅出兵,南平天子被迫降齊,低頭稱臣,被齊君封為順安侯,啟程前往齊都上京。


    而此時,徐澈顧香生他們一行人,也才剛剛抵達上京。


    作為降臣,他們的待遇甚至比南平天子還要稍好一些,畢竟邵州地位特殊,而且因為藏書樓與修史,使得徐澈等人名聲大震,天下皆知,饒是齊君也不願慢待。


    但另一方麵,不管如何體麵,他們終究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到了別人的地盤,許多事情也就由不得自己了。


    前途未卜,吉兇難料,新的篇章又將揭開。


    ☆、第118章


    上京原來不叫上京,而叫燕州,是北方規模稍大的城池,齊國定都於此之後,方才改名為上京,這裏頭自然不乏為自己臉上貼金的意思,但一個名字叫得久了,大家也就自然而然接受了,現在再提燕州,未必有人知道是哪兒。


    時下有句話,叫“不入潭京,不知繁華,不過上京,不知壯闊”,意思就是論繁華程度,魏國潭京自然首屈一指,但如果說到整座城的雄渾高闊,卻非齊國上京莫屬。


    不過當徐澈他們抵達齊都的時候,卻發現傳言有所出入,上京的城牆的確十分高大堅固,即便是先前夏侯淳攻打邵州所用的衝車雲梯等物,隻怕也很難將其攻破,站在城牆下麵仰望,足以令人產生自身渺小之感,而入城之後,就顧香生所見所聞,人來人往,接踵摩肩,繁華也絕不下於魏國京城。


    這畢竟是齊都啊,作為天下有數的強國,其都城又能遜色到哪裏去呢?


    夏侯滬與夏侯渝帶著他們入城之後,便有官員前來接應,將眾人送至驛館下榻。


    前者二人則直接前往宮中複命。


    驛館是新修的,內中陳設一應俱全,在京城這種達官貴人雲集,寸土寸金的地方,它的位置也稱得上絕佳,毗鄰東大街,鬧中取靜,周圍的宅第多為齊國官員所住,驛館所在的從雲巷,這一整條巷子都是驛館的外牆,可見這座驛館有多大。


    而現在,偌大一座驛館,隻住了徐澈他們幾個,負責接待的官員來自鴻臚寺,叫湯晗,說話很客氣,興許是上頭事先交代過了,對方一點兒也沒有因為他們是降臣便露出輕慢的態度,這令徐澈他們大有好感。


    “敢問湯公,陛下何時召見我等,又準備如何安置我等?”湯晗將要離開之際,徐澈忍不住問。


    湯晗笑道:“不敢得徐郎君這一聲湯公,我表字將明,直唿其名便可。”


    在魏國那麽多年,迴來又任一方長官,徐澈不至於連這等人情世故都不明白,親親熱熱地喊起“將明兄”,又問道:“我等初來乍到,諸事不曉,心中惶惑,還請將明兄指引一條明路。”


    這邊話音剛落,那頭徐奇趕緊上前將一個沉甸甸的繡袋塞到湯晗手裏。


    湯晗有點猶豫。


    徐澈笑道:“那裏頭並非俗不可耐的阿堵物,而是一塊美玉,正所謂美玉配君子,將明兄可不要嫌棄。”


    湯晗這才微微舒展了眉頭:“我與徐郎君一見如故,往後可別整這些繁文縟節了,沒的辱沒了咱們之間的交情!”


    話雖如此,那個繡袋卻沒有還迴來。


    “實不相瞞,上頭如何打算,我並不是很清楚,我的職責便是招待好徐郎君和各位,關於你們的去向,現在朝廷還未發明旨。”


    說罷,他又安慰道:“不過你們也不必太過擔心,這座驛館是新修的,本來是為了給南平天子準備的,但他現在受封順安侯,來了上京之後便有現成的府邸住,自然不必再住這裏,而且上頭既然能將這裏安排給你們,這說明朝廷對幾位的看重,起碼也不會低於順安侯。”


    徐澈歎道:“雖說如此,可一日沒有著落,我們這心總像是懸在半空,虛得慌啊!”


    湯晗神神秘秘笑了一下:“我不妨再給你們提個醒,上頭吩咐了,各位的起居用度,一應是比照侯爵以上來的,總之不會比順安侯差。安樂侯你們認識罷?”


    見徐澈等人點點頭,他道:“當日安樂侯來投,住的地兒可還沒有這裏好呢!”


    他口中的安樂侯,自然便是魏善了。


    這天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想想也是好笑,昔日在魏國的老熟人,如今兜了一大圈,居然又在同一個地方,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送走湯晗,徐澈問其他人:“你們怎麽看?”


    顧香生笑道:“便是看在你那塊美玉的份上,他也不至於騙我們,不過看來這位湯寺丞知道的也並不多。”


    徐澈頷首:“既來之則安之,且在這裏住著罷。。”


    顧香生笑吟吟道:“周姐姐與我一道去看廂房麽,還是你要選個別的院子?”


    周枕玉臉色一紅:“說什麽呢,我自然是與你一道!”


    此番來齊國,徐澈並沒有帶上崔氏,自打上迴顧香生的身份曝光之後,他便打定主意與崔氏一刀兩斷,可崔氏不願和離,當時南平也正內亂,徐澈沒法狠下心將人直接趕迴京城,便隻好由得她住在刺史府隔壁的別院,實際上也表明了恩斷義絕的意思。


    饒是崔氏臉皮再厚,遭受這樣的待遇,也沒法強撐著住下去,苦苦支撐過邵州與夏侯淳作戰那段時間,待南平一歸順,她便拿著徐澈的和離文書踏上迴京的道路。


    徐澈素來是個厚道人,即使鬧到這等地步,他也不忍心讓崔氏獨自帶著婢女上路,而是派了人護送。


    沒了崔氏這個正室,徐澈自然不乏桃花運,其中便有對他暗自傾心已久的周枕玉。


    隻是妾有情而郎懵懂,徐澈對待周枕玉,不能說不親近和善,但這份親近和善卻是建立在熟人的基礎上,看得旁人都不由替他們著急起來。


    顧香生有意捅破這層窗戶紙,便笑道:“我還有詩情陪著,不需要周姐姐,徐郎君孤家寡人,不如周姐姐去住在他隔壁,你們也好多多往來。”


    周枕玉瞪她一眼,臉色紅得都快滴出血來了:“我是過來做生意的,住外頭也成!”


    顧香生忙拉住她:“別呀,這裏這麽寬敞,你住外麵還要多出一份錢,豈不是當了冤大頭,徐郎君,你還不幫忙勸勸麽?”


    徐澈迴過神,這才忙道:“阿隱說得是,你就住下來罷,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周枕玉平日裏多爽利的一個人,聽見徐澈如此說,卻半句話都應不出來,隻會低頭訥訥不語。


    雖說以“齊國上京繁華,生意好做,想來這邊開拓藥鋪分號”為借口,可旁人誰看不出周枕玉的用心?他們在齊都尚且吉兇難料,她卻肯千裏迢迢跟過來,單是這份心意,便比崔氏要可貴不知凡幾。周枕玉人品端正,雖說算不上美貌,可也清秀有餘,先時有崔氏在,顧香生沒有提起此事,現如今男未娶女未嫁,她自然樂見其成。


    不說別的,單衝著自己與徐澈這麽多年的交情,顧香生也希望他能夠安定下來,有個賢內助相伴,幫忙打理中饋。難得的是,徐澈不是那等凡俗男子,就算婚後周枕玉想繼續行商,他肯定也不會覺得可恥或反對。這樣天造地設的姻緣,又上哪兒找去?


    可饒是於蒙這等大大咧咧的人,也都看出周枕玉的那份心意,徐澈自己怎麽就看不出來呢?


    皇帝不急,急死太監也沒用,眾人各自安排好房間,詩情與於蒙尚未正式成婚,自然跟著顧香生一起住,大家各自占了一個小院,彼此又相連在一起,往來也方便。


    自打湯晗來過之後,齊國上下仿佛將他們選擇性遺忘,安樂侯和順安侯聽說都麵過幾迴聖了,唯獨徐澈他們,一直沒有人前來召見,後來便連湯晗也來得少了,徐澈向驛館的小吏問起,對方卻一問三不知,驛館所在的地段,住的多是齊國的達官貴人,一巷之隔的外麵時常有車來車往的動靜,偏偏此處門可羅雀,他們住在這兒,倒真成了“大隱隱於市”了。


    不過也不是所有人都不見蹤影,夏侯渝還是常來的,每迴登門都會大包小包,給顧香生捎上許多齊都之內有名的吃食,又總想帶她出去玩耍,隻是顧香生不想給他招惹麻煩,故而屢屢拒絕。


    如此過了半個月,連徐澈都有些坐不住了。


    齊國倒不曾拘著他們,想出門還是可以出門的,隻是得有驛館的小吏跟著。之前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又怕惹麻煩,大家就還安安分分待在驛館裏,連於蒙這樣好動的人,有情飲水飽,成日跟詩情一道,時常在驛館的別院和園林裏遊蕩,成雙成對,這裏占地足夠大,半個月下來倒也不嫌膩。


    周枕玉要開分號,帶著掌櫃時不時出門查看地段門麵,了解齊國藥鋪的經營狀況,像她這種排不上名號的商賈,齊人當然不會花費精力去關注她,她反倒成了一行人中最自由的,也時常給徐澈顧香生他們帶來外頭的消息。


    譬如安樂侯歸順齊國之後,魏國那邊將江州等地奪了迴去,齊國不知是想休養生息,還是暫時不欲生事,也沒什麽動靜,雙方峙而不戰,暫時維持著一種微妙的狀態,就像高手過招,隨時都會打起來,但誰又都不想先出手,所以在靜靜等待,一邊觀察對方的破綻。


    這一日周枕玉從外頭迴來,便說西市有個馬市,前陣子從迴鶻那邊俘來不少戰馬,朝廷拿去最好的一批,剩下有些品相一般的就拿出來公開售賣,問他們想不想去逛逛。


    迴鶻人素來以騎兵聞名,他們的敦馬自然也不同於中原的馬匹,就算品相一般,上不了戰場,但用作日常馱物騎人,都要比普通馬好很多。


    顧香生有些興趣,於蒙也興致勃勃,徐澈內心有些焦灼,亦想借著這個機會出去散心,眾人便相約出門,一路來到西市。


    自從那天入城之後,他們就沒再踏出過驛館,這還是頭一迴有機會仔細遊覽上京城。


    跟著他們出來的驛館小吏顯然對這座城市有著非同一般的歸屬感和自豪感,主動為他們介紹起來:“這上京城分成東西南北四塊,中間是內城皇宮,四麵俱有民宅和商業區域,咱們今兒要去的西市,主要是賣寶刀馬具的,也時常有人在那裏坐莊開鬥獸戲,觀者如雲,下注者更多,幾位郎君娘子若有興趣,不妨也去玩上一玩。”


    所謂鬥獸戲,就是拿上兩隻動物,促織也好,公雞也罷,讓它們在一個狹小的空間裏互相纏鬥,分出個高低勝負,圍觀者可以下注押某一邊,其實也是賭博,隻不過換個地方,不在賭坊裏而已。


    眾人對這種遊戲並不陌生,便道:“魏國和南平也都有。”


    “那可不一樣!”小吏笑道,“上京城大,玩得自然也更大,有些人鬥上了狠勁了,拿著自家美貌姬妾出來作賭注,還有的散盡家財,就為了買上一隻品相好的促織呢!”


    眾人麵麵相覷,一時無話。


    小吏又介紹道:“東市多是賣些精致玩意的,什麽南海珍珠,雨絲緞,隻要您想得到,便沒有買不到的,南市和北市賣得零散,什麽都有,一時倒不好概括,若是想吃好吃的,什麽竹節莊,彩雲樓,這些大飯莊,東南西北都有,倒不必專門衝著某個方向去。”


    聽他說得頭頭是道,顧香生便問:“那我們今日出來,若想逛個遍,不知得花費多少時辰?”


    小吏撲哧一笑:“恕我直言,就算城內有馬車,方便得很,但您想必也沒辦法逛個遍的,上京城實在是太大了,單是西市,您若想駐足細看,怕是一上午過去,還未必能看完一半呢,反正來日方長,還不如分作幾天。”


    馬車到了西市便停住,再往裏頭是商業區,一般是要下車步行的,因為兩旁道路都被商販占據了,就算馬車進去也走不開,還不如走路來得更快。


    當然也有一些飛揚跋扈的達官貴人,偏偏要在這種地方縱馬,結果時常鬧出傷人事件,據說屢禁不止,平民百姓沒處說理,隻能祈禱自己別遇上這樣的人,或者就算遇上了,也能及時躲開。


    這些八卦逸聞都是從驛館小吏口中得知的,這人是土生土長的上京人,平日裏在驛館也清閑得要命,想多說話都沒機會,好不容易遇上徐澈他們這些“土包子”,自然卯足了勁賣弄。


    西市果然熱鬧得很,前幾天下雨,今天剛剛放晴,生意一下子火爆起來,賣的人想趁此將自己的東西推銷出去,買的人也趁著天氣好趕緊過來看看,結果造成道路堵塞,這種情況別說縱馬了,估計馬進來了都會被人海淹沒,寸步難行。


    小吏在前頭帶路,眾人很快就來到傳說中口碑還不錯的季氏馬行。


    這地方有些朝廷的關係,所以可以弄到淘汰下來的馬,不過就算是朝廷淘汰下來的,也大把人搶著要,徐澈顧香生他們到的時候,這裏已經人山人海,大家指著那些馬評頭論足,有些已經看好了自己要的馬,就等著拍賣開始就立刻出價。


    幸而天氣還不熱,剛剛初春,猶帶著些寒意,不然這樣人擠人站上大半天,任誰都要受不了。


    顧香生他們看了一會兒,見競價的人實在太多,自己一行人毫無準備,怕是搶不過人家的,也就不再逗留,轉而多走幾步,在另外一間稍微冷清些的馬行門口停下來。


    徐澈有點奇怪:“這裏的馬看起來比那些競價的還要好,怎麽反倒問津的少?”


    小吏道:“這裏的馬匹據說是正宗從迴鶻運迴來的馬,品相上佳,但價格也很高昂,一般人買不起。”


    現在齊國和迴鶻不通商,馬匹更加屬於珍貴的戰略物資,能夠從迴鶻帶馬迴來販賣,必然需要規模極大,又與朝廷有聯係的商團才行。


    顧香生他們仔細一瞧,隻見其中一匹標價居然高達二十兩銀子,要知道旁邊那些拍賣的迴鶻戰馬,頂多也就十二兩左右。


    但一分錢一分貨,價格貴有價格貴的道理,這些馬神采奕奕,單這樣看,便透著一股活潑的氣息,膘肥體壯,毛色油亮發光,可見非同一般。


    這些馬匹中,有一匹白馬最為神駿,見顧香生他們盯著自己,便也望過來,雙方大眼瞪小眼,顧香生試探地伸手過去,它居然一歪頭,毛絨絨的馬臉在她手上蹭了蹭,眼睛一邊還往上翻,露出幾近害羞的神色,簡直令人嘖嘖稱奇。


    旁邊的小吏見獵心喜,也跟著伸過手,卻差點被咬一口,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小吏有些羞惱,又不好發作,隻能也跟著訕笑。


    顧香生問馬行夥計:“這馬怎麽沒有標價?”


    夥計笑道:“客人好眼光,這是咱們馬行今日才送過來的上等好馬,要三十兩銀子。”


    於蒙:“怎麽這麽貴,不能低一些?我也看中那匹灰的,想一道買了,不如算便宜點。”


    夥計道:“好教您知曉,這白馬名叫明月當空,是馬中珍品,三十兩銀子已是公道,灰馬也是上好的馬種,若您真心想要,兩匹就算是五十兩罷。”


    顧香生其實並不缺錢,邵州這幾年經營得不錯,鹽洞的收入她也占了其中一分利,聽起來少,實際上蔚為可觀,當下也不再與夥計扯皮,便道:“五十兩便五十兩,這兩匹馬我們都要了,能否額外送些馬具?”


    雖說是京城,這樣大方的主顧也比較少,夥計很高興:“有有,您且等等,小的這就去取!”


    這話才剛說完,旁邊便傳來一人的聲音:“這白馬我要了,多少錢?”


    夥計一愣,循聲望去,卻見一名濃眉大眼的貴介公子站在那兒,手執馬鞭,身著胡服,眉間隱有煞氣,一看就不是好相與的人物。


    他忙道:“這位郎君,白色和灰色這兩匹馬都已經被這邊的客人訂下了,您若是要的話,還請從其它的選罷。”


    對方哼笑:“我今兒就看上這匹白的了,非要不可!”


    夥計微微皺眉,心道碰上蠻不講理來砸場子的了,也跟著沉下臉色:“客人,我們這是打開門做買賣,講究個先來後到,和氣生財,您這樣胡攪蠻纏,我們可要報官了!”


    能在京城開馬行,又能賣迴鶻馬的商家,自然都有些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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