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臉色一紅,緩緩低頭:“你想搬便搬,何必來問我?”


    ……


    夏侯渝要請孔道周去齊國講學,孔老頭兒卻不太樂意。


    原因無它,他的祖籍原本在吳越,齊魏相爭,吳越被滅,一片狼藉,雖說戰爭在所難免,但他心裏頭還是有疙瘩的,否則不會千裏迢迢跑到南平來遊曆,顧香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讓他答應擔任修史的總編撰。


    孔道周年輕時,前朝還未滅亡,他也還是一介年輕儒生,遠遠還沒有名揚天下。時值江山危殆,各地戰火紛亂,他眼看著國破山河在,天下四分五裂,心中感觸自然很深,對前朝也有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感情。當文人的,以匡扶正義為己任,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孔道周輔佐帝王成就霸業的抱負未能得到實現,隻能退而求其次,埋頭鑽研學問。


    他被永康帝逐出東宮的時候,顧香生還未嫁給魏臨,兩人沒有見過麵,他自然也不知道顧香生的過往身份。


    身為擁護正統的讀書人,孔道周認為,前朝已滅,新朝未起,天下沒有一統,就誰也沒有資格修前朝史,即便是最強盛的齊國想修史,他都會反對,更何況是區區邵州,連朝廷的支持都沒有,就妄想以一州之力,做成大一統王朝才能做的事情,何其可笑荒謬,與民間私修史書無異。


    所以當宋暝上門延請老先生充任總編撰時,當即就被噴了一臉盆唾沫,孔道周毫不留情,直接就說他們不自量力,單憑那麽點人,那麽個藏書樓,就要修前朝史,還真把自己當皇帝了不成?就算是皇帝,那前麵也得加個土字!


    宋暝雖是個文官,也不像孔老頭這樣,張口就是一連串罵人不帶髒字的話,當即就被罵得灰頭土臉走了。


    孔道周本以為他們消停了,誰知第二迴上門的更離譜,直接換了個女人來,便是顧香生。


    要論辯才,顧香生雖然不及老先生那樣引經據典,但真要打嘴仗,她肯定也不落下風,隻是那樣一來,孔道周對他們的印象隻會更糟糕,完全達不到目的,所以她也不廢話,開門見山,就說這修史,他們是修定了,如果老先生肯任總編撰,那麽想怎麽修,還能照著您的意思來,若您不肯,那我們可就隻能自作主張了。等史書修成了,我們都會送一套給您過目,到時候指不定修成什麽樣,把奸臣說成忠臣,又將忠臣抹黑為奸臣,那也是可能的,您可別後悔。


    這一席話,就將孔老頭的軟肋給拿捏住了,孔道周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差點沒被氣得吐血。


    幾經思量,最後他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接下這門差事。


    隻是嘴上雖然不說,時日一久,他倒也甘之如飴,沉浸在這裏頭不可自拔,連一開始他瞧不上眼的顧香生,如今也能說上幾句話,有時候老先生與旁人起了爭執,還會讓人過來喊顧香生。


    如今邵州人人都知道,徐使君是個好人,但他坐鎮主持大局,許多小事都有人去做,無須勞動他出麵,於都尉負責兵事,宋司馬負責民生,至於焦娘子,什麽事情都能幫上一點忙,大家已經習慣了有事先找她。


    在一開始各種輕視與反對之後,許多人都發現,要接受本州長史是個女子,其實也不是那麽困難。


    當然,即便在邵州城內,也不是所有人都這樣想。


    在這個世道,女子的生存注定艱難,齊君對顧香生的評價起不了什麽作用,因為不是人人都能像他那樣以一個皇帝而非普通男人的目光去看待人或事,女人總要付出比男人多十倍乃至幾十倍的代價,才能得到與男人差不多的東西。


    與顧香生有關的流言一直沒少過,就算她智除沈南呂,幫忙賑災,籌建藏書樓,倡議修史,訂立商律,協助練兵,有些人提起她,依舊會將大部分功勞都放在徐澈於蒙宋暝等人身上,仿佛顧香生僅僅隻是在其中發揮了一丁點微不足道的作用,甚至也還是有人提起她的名字時,一臉曖昧地將其與徐澈扯在一起,不相信兩人之間絕無不可告人的關係。


    但旁人的目光和看法,顧香生其實並不是很在意。


    很多事情,但求自己心安無愧,又能找到樂趣,這便足夠了,如果非要強求人人都認同,那人生肯定會過得很累。


    夏侯渝請不動孔道周,隻好讓顧香生來幫忙勸說,顧香生剛剛踏入複始樓旁邊的文興館,就聽見孔老頭兒正在與人爭執。


    爭執的內容,跟一個前朝臣子有關。


    此人名為劉宗怡,是前朝太宗皇帝年間的臣子,文可安邦,武可定國,是難得的全才,一生詩文著作無數,在政治上也頗多建樹,為官清正廉潔,又曾打過數場勝仗,收複過現在被迴鶻占據的土地,將其納入中原王朝的版圖,更難得的是,他與太宗皇帝君臣相得,一輩子善始善終,死後配享太廟,可謂高山仰止,成為後世無數文臣武將的楷模典範。


    但就是這樣一個完人,卻有一個道德汙點,那便是劉宗怡的妻子,原先曾出身風塵,而且那對方在嫁給他為妾之前,已經嫁過一迴,也就是說,劉宗怡娶了個風塵出身的寡婦為妻。


    ☆、第107章


    當然劉宗怡本人,並不覺得娶一個風塵出身的寡婦,就如何丟人,這從他為了妻子不受閑言閑語的困擾,親自向太宗皇帝請封誥命便可以看出來了,而且除了謝氏之外,他一輩子,也沒有另娶過妻妾。


    謝氏本人也非凡俗,她精於書畫,尤其擅長畫牡丹,被她畫出來的牡丹栩栩如生,據說連蜂蝶都流連不去。


    終其一生,夫婦二人恩愛有加,鶼鰈情深,令人欣羨。


    但因為謝氏的出身問題,使得許多人,尤其是崇拜劉宗怡的文人,在評價劉宗怡一生時,總是有意無意將謝氏隱去,避而不談,實在避不過去了,這才輕描淡寫一語帶過,簡略得不能再簡略,仿佛多提一個字都是玷汙了劉宗怡,玷汙了自己。


    這次修史,沿用的是紀傳體斷代史的方式,分本紀、誌、列傳、表等,由於他們現在史料不全,並沒有一項項按順序來修,而是就手頭現有的史料先進行撰寫,與帝王有關的本紀還未完成,又要開始進行撰寫誌與列傳部分,因類分傳,劉宗怡自然是當仁不讓的前幾位。


    為劉宗怡一生立傳,不唯獨這一次,早在前朝劉宗怡死後,就有無數文人為他寫傳記,其中多有溢美之詞,但總的來說可信度還是很高的,因為與劉宗怡有關的史料比較齊全,很多還是見諸於官方,想編造也無從編起。


    譬如劉宗怡的妻子,就明明白白地記載著:妻謝氏,易州人士,父母早亡,占籍教坊,曾嫁易州李氏。


    孔道周與他人爭執的重點正在於此:不少人都覺得,劉宗怡一生堪為文臣楷模,這樣一個人,最好是不能有道德汙點的,而且修史修史,修的就是一個蓋棺定論,都說為尊者諱,這種無傷大雅的細節,最好幹脆不提,也就是隱去劉宗怡的妻族這一節,要麽就簡單提一句“妻謝氏”也就完了,沒有必要將他老婆的過往來曆都寫進去,沒的侮辱了先賢。


    持這種觀點的有鄭敦謹,袁臻等,同樣也是當世知名的學者,他們能夠集合在這裏,不單單是被徐澈所延攬,更不是因為徐澈的名氣當真已經大到感天動地的地步,而是因為他們跟孔道周一樣,的的確確想認真地為前朝立傳,修一部完整的前朝史。


    現在戰火頻起,誰知道現在還存在的史料,過幾年會不會被湮滅在戰火中,好不容易有人組織修史,自然要先趁著有些史料還沒有被摧毀之前,將史書先編撰好。


    如此一來,後世人再讀到前朝那一段曆史時,就不需要四處找資料,而可以直接翻閱這一部前朝史。


    可以說,雖然顧香生他們起初提出修史時,或多或少都帶著揚名立萬的功利性目的,孔道周他們答應修史,同樣也有那麽一丁點小私心,希望自己的名字能夠留於青史後世,縱然不能當太史公,起碼也是個班孟堅。


    但所有人更大的願望,則是希望那一段曆史,能夠流傳後世,讓後人在了解前朝的時候,不需要四處查找材料,而能夠從這部史書中,讀到完整的前朝史,更以史為鑒,使得這部書如《史記》《漢書》那樣,成為後世史書的典範。


    這裏沒有一個偉大的人,但他們卻在完成同一件偉大的事情。


    不過就劉宗怡的問題,迥異於其他人的觀點,孔道周卻提出,即便這是劉宗怡的“汙點”,既然有資料可查,而且這資料來源十分可信,就應該原封不動,一字不漏地記載進去,若隻一味講究“為尊者諱”,那麽這部史書即使成了,也不可能被後世引為經典,反而可能變成雞肋。


    然而鄭敦謹,袁臻等人卻與他激烈辯駁,覺得這種細節可有可無,即使不記載,也算不得什麽,根本不會妨礙劉宗怡一生的完整性。


    兩方人馬爭執不下,正好顧香生與夏侯渝二人自外頭走進來,孔道周眼尖,當即就把兩人喊過去,讓他們居中評理。


    袁臻是一個比孔道周還要固執的文人,打從一開始,他就覺得顧香生一個婦人,不適宜來摻和修史這等大事,是以對她很不待見,有時候見她來了,也裝作看不見,他年紀一大把,胡子都花白了,顧香生也不好與一個老頭兒計較,很少幹涉袁臻負責的那一部分,即便需要交涉,也多由宋暝出麵,雙方的相處一直處於某種微妙的平衡。


    現在見孔道周居然要找顧香生來評理,他的眉毛一下子高高揚起:“孔公,此乃千秋大事,怎可由婦人斷言!”


    孔道周年紀比袁臻小,但名氣比袁臻大,是以袁臻也要尊稱一聲孔公。


    聽了這話,顧香生還沒什麽反應,夏侯渝卻不爽得很,張口便道:“莫非老人家不是由婦人所生,怎的倒瞧不起婦人了?你想要成就千秋大事,那也得令堂十月懷胎先將你生下來,如今倒好,你也活了一大把年紀,卻不記得令堂的養育之恩,反倒鄙視起婦人來了,這又是哪門子的聖人教誨?”


    袁臻須發皆張地瞪大:“何方小子,竟敢在此放肆,哪裏有你說話的份!”


    夏侯渝好整以暇:“閣下不就理論理,可是自覺無理,所以準備以資曆壓人,無理取鬧了?”


    見袁臻還要發作,孔道周皺眉插口:“行了,別盡扯閑篇,先說正事!”


    袁臻也倔強起來:“正事便是我不認為需要將謝氏列入傳記!孔公不妨問問,在場有誰讚同為謝氏多費篇幅的?立傳本就講究言簡意賅,再說謝氏也不是那等節烈婦人,有何可書之處,寫多了,反倒讓後人對劉公多生誹謗之言罷了!”


    一直沒開口的顧香生終於出聲:“諸位為劉文成公立傳,可曾問過劉文成公的想法?”


    文成是劉宗怡的諡號,後人提到劉宗怡,多是以諡號稱劉文成。


    這話一出,眾人就愣了一下,袁臻皺眉:“子不語怪力亂神!”


    “這怎麽是怪力亂神?”


    顧香生輕笑一聲:“謝氏什麽出身,難道劉文成公娶她的時候不知道?他是被蒙在鼓裏,還是被謝氏所蠱惑?以劉文成公的英明,怕是這兩者都不可能。劉謝二人既能白頭偕老,劉公也別無妻妾,這說明劉公不僅知道謝氏的出身,而且毫不介意。他並不覺得謝氏的出身是什麽汙點,反倒還親自為她向太宗皇帝請封誥命。你們為劉公立傳,卻從未考慮過劉公的感受,他在九泉之下,若知道你們自作主張替他抹去這個所謂的汙點,他會作何感想?隻怕不僅不會感激諸位,還會氣得從墳墓裏跳出來罷?”


    “古來成大事者,無不是胸襟寬廣之人,看人待物,不能以尋常眼光來論。寡婦與否,教坊出身與否,不過是世人加諸外在的身份,若謝氏不是心性高潔,又如何能與劉公成就一世姻緣?劉公子女,個個成才,從這一點,便能看出謝氏的不凡,如何是寡婦或妓籍所能貶低的?漢武帝之母入宮前亦是再嫁之身,漢武帝皇後衛氏亦曾為歌姬出身,難不成史書也將這些通通抹去?”


    顧香生在文興館裏,一向話不多,一來她不想多加幹涉,而希望能給他們更多的自由度,二來有些文人如袁臻,對她有偏見,大家話不投機半句多,顧香生也不想自取其辱,大家求同存異,隻要能完成這個共同的目標便好。


    眾人少有聽見她這樣長篇大論的,一時都瞪眼瞧著她,說不出話來。


    袁臻漲紅了臉,發現顧香生這一席話,直接把自己的後路都堵死了。


    他要是不將謝氏寫進去,豈不承認自己器量狹窄,難以容人?


    “牙尖嘴利,小人之道也!”他憤憤道,拂袖而去。


    夏侯渝揚起眉毛,還想說話,卻被顧香生攔住了。


    雖然袁臻表現得很強硬,但這句話其實已經是服軟的表現,既然目的已經達成,也就沒有必要多作口舌之爭了。


    孔道周看了她一眼,難得還開口安慰一句:“他就是這樣死硬的性子,並非專門針對你,你不必放在心上。”


    顧香生笑道:“多謝孔公寬慰,我本以為像孔公這樣維護正統,反而會提議將謝氏隱去的,孔公高義,令我欽佩!”


    孔道周麵無表情:“有則有,無則無,此乃為人之道,亦是做事之道,有何可欽佩的,不過依照本心與聖人教誨而行事罷了,正好今日你來了,我另有一事,想與你商量。”


    顧香生:“先生請講。”


    孔道周:“既然你堅持將謝氏入書,那謝氏的傳記,便由你單獨來撰寫罷。”


    顧香生一怔:“要給謝氏立傳?”


    孔道周:“自然,列傳不唯獨忠臣孝子,亦有閹宦奸佞,包羅萬象,若要殊異於曆朝曆代諸般史書,則奇女子亦該單獨成卷,謝氏專精書畫,尤長牡丹,其花鳥山水流傳後世,別具一格,堪稱大家,門下弟子亦有二人名列仁宗朝四大家,於情於理,都該單獨列傳。”


    顧香生遲疑:“我怕我對謝氏平生不夠了解,無法將她一生寫全,平白辜負了孔公的期望。”


    孔道周白了她一眼:“不過一傳記耳,你不曾寫過,連參考前人典範細心揣摩都不會了?你掛著一個編撰的名頭,卻連一篇史也沒有修過,我見你方才說得頭頭是道,怎的一遇到事情反而臨陣退縮,罷了罷了,算我看錯人就是!”


    他轉身欲走,顧香生忙道:“孔公勿怒,我答應便是!”


    孔道周:“答應了便要寫好,若是不能過我這關,最後還是不能用的。”


    顧香生苦笑:“是是,我定然盡心盡力!”


    夏侯渝借著這個機會,插口道:“孔先生,上迴我與您說的事情,您考慮得如何了?”


    孔道周想也不想:“不去!不去!我在這兒待得好好的,去講什麽學!鄙人才疏學淺,擔不起齊君錯愛,另請高明罷!”


    說罷也不給夏侯渝說話的機會,腳下不停,一眨眼就走得沒影了。


    夏侯渝要上前攔人也不難,隻是那樣一來未免失了本意,有強迫之嫌,隻好眼睜睜地看著對方離開。


    顧香生很不厚道地笑出聲。


    夏侯渝無語片刻:“你這幾天收到花了麽?”


    顧香生:“啊?什麽花?”


    夏侯渝:“……那詩句呢?”


    顧香生搖搖頭:“沒有。”


    夏侯渝忍不住控訴:“每日早晨我都放在你們家門口,看著碧霄將花提進去的!”


    顧香生:“也許碧霄以為是丘書生送的,自己拿去了罷。”


    夏侯渝狐疑:“不可能罷,丘書生哪裏會想出這種點子?”


    顧香生背著手看天看地看花看鳥,神色悠然,就是不看他。


    夏侯渝:“……”


    香生姐姐,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麽賴皮?


    “啊,對了。”顧香生轉過頭,“刺史府要辦重陽宴,屆時你也去罷?”


    夏侯渝:“遲則三五天,我便要離開邵州,怕是趕不上了。”


    顧香生一怔:“這麽快?”


    夏侯渝:“算一算,我在這兒也快半個月了,就算再愛玩,也該玩遍了,再久則難免會引起我大兄的疑心。”


    顧香生:“那孔先生呢,你也見了他今日的反應,我可沒有把握能勸得動他。”


    夏侯渝:“明日我再過來一趟罷,若是他執意不肯,那也無法,總不能將人綁了過去,以孔公的脾氣,隻怕會更加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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