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幾年之後,據說邵州建了一座書樓,廣邀天下文士觀樓閱書,為書樓立傳;據說還真有不少人去了之後就此在邵州長住下來,參與修史,這其中就包括當世大儒孔道周;又據說邵州如今的繁榮程度與京城不相上下,與邵州有關的消息開始陸陸續續插傳到京城,與此同時還有徐澈的名字。


    跟其它州府不同,邵州沒有反對新帝,也沒有跟著其它州起哄,新帝對邵州寄予極大的期望,那些有反心的州府也想拉攏邵州,徐澈成了香餑餑,崔家讓崔氏過來找徐澈,未嚐沒有重修舊好的意思。


    風水輪流轉,崔氏何曾想到,幾年前,她嫁徐澈還算下嫁,現在娘家反而需要討好徐澈了。


    馬車緩緩入城,守門士兵照例查驗,被崔家帶來的馬夫喝斥一頓,旁邊等候已久的徐厚聞聲趕緊上前,對著士兵說了幾句,又拱手朝馬車道:“娘子安好,小人徐厚,奉使君之命,前來接娘子迴刺史府!”


    他等了半天,方才等到車廂裏頭傳來冷冷淡淡的聲音:“我到邵州,他不親自來,就派了一個奴仆來打發我?”


    徐厚賠笑:“娘子言重了,使君事務繁忙,無暇□□,是以方才派遣小人前來,並非有意怠慢娘子,使君已經命人在府中準備妥當,還請娘子移步。”


    他從前在京城侍候,也是知道崔氏的脾氣的,這番話說完,已經做好迎接暴風驟雨的準備,心說使君不肯來,再鬧也沒用,難不成還能掉頭迴京麽?京城現在已經要亂了,娘子能跑出來,那是她的造化,來了邵州,可不同於以往在京城,這裏是郎君的地盤,自然要看郎君的臉色,可這位主母似乎還未擺正自己的位置,事事拿喬,這又是何必呢?


    出乎意料,過了好一會兒,馬車裏沒有傳出劈頭蓋臉的痛罵,反是青芫出聲道:“娘子累了,趕緊帶路罷!”


    徐厚忙應了一聲,與車夫打聲招唿,跳上馬車,給對方指路。


    青芫生怕崔氏與徐澈一見麵就鬧僵,乘著這一路的工夫,苦口婆心勸道:“娘子,郎君是個念舊的人,您就委屈一下,軟言兩句,他想必也不可能擺冷臉的,您二人幾年未見,定有許多離情要敘,郎君嘴上不說,心中未必不歡喜,您到時候可別犯了氣性,淨說些氣話,免得大家都掃興!”


    她如此勸說,崔氏亦覺得委屈:“憑什麽要我去遷就討好他?我能來邵州,便已經是退讓許多了,可你看他,非但連個音信都沒有,居然也不親自過來接我,讓我丟盡了臉麵!”


    青芫道:“許是真如徐厚所說,郎君公務繁忙……”


    崔氏冷笑:“再忙能連出府一趟的工夫都沒有?我看是忙著與那姓焦的女人廝混罷!他們倆的醜事,滿京城的人誰不知道,旁人瞧我的眼光,都覺得我十足可憐,若非是我阿爹阿娘相求,我早就眼不見為淨,又何苦到這裏受氣!”


    青芫忙道:“娘子想多了,那焦娘子,我事先已經打聽過,都說是在郎君手底下做事的,兩人清清白白,郎君也沒有收她為妾室……”


    崔氏嗬了一聲:“這話鬼都不信,你能信?自古以來,有幾個女人是能當官的?一個來曆不明的女人,徐春陽能護成那樣,半點委屈都舍不得她受,為了討人家歡心,居然還荒謬到上疏為她請官,誰要是說他不動心,我就將姓名倒過來寫!”


    三四年來,夫妻倆分隔兩地,彼此之間連個音信往來也沒有,倒是相安無事,可崔氏畢竟嫁給了徐澈,即便一個人霸著京城的宅第,往來宴會之間,難免會聽見許多針對她的閑言閑語,她早就積了一肚子氣,如今“罪魁禍首”近在眼前,火氣簡直快要噴薄而出。


    崔氏擰著帕子咬牙:“等見了麵,我倒要提醒提醒他,當年若非崔家幫忙,他能謀到這份差事嗎!”


    “娘子可千萬別這麽做!”青芫連忙阻止,一邊暗自苦笑,心說換作幾年前,邵州刺史可不是什麽好差事,這樁“恩惠”不提也罷,提了反而糟糕。


    “娘子是來與郎君和解的,不是來與郎君吵架的,何必說這些傷感情的話,夫妻哪裏有隔夜仇,翻頁也就翻過去了,郎君是男人,男人總歸氣性大些……”


    主仆二人說話之間,刺史府就到了。


    徐厚跳下馬車,朗朗招唿一聲,刺史府中門緩緩打開,府中管家帶著幾名仆從自裏頭迎出來。


    崔氏扶著青芫的手下了馬車,臉色很不好看,也不知是累的,還是氣的。


    徐厚暗暗打量這位幾年不見的主母,難免要將顧香生拿出來作一番比較。


    一個太能幹,一個太能鬧。


    徐厚覺得自家郎君真不是一般的命途多舛,明明生得比一般人好,身份地位也都有了,偏偏在女人緣上太倒黴,哪怕是長相一般點,性子溫柔嫻淑的也好啊!連他都有東巷的豆腐西施喜歡,堂堂刺史卻居然連個稍微正常一點的女人都沒攤上,不是倒黴又是什麽呢?


    話說迴來,如果非要論個高下的話,他倒還是寧願選焦娘子,起碼人家講道理,不會對他擺臉色,更不會借故發脾氣,除了箭法很精湛,武力值比郎君高,又比郎君能幹,還經常拋頭露麵之外,其實也沒什麽缺點了。


    不過他想再多也沒用,看著崔氏的臉色,徐厚不禁為自家郎君未來的日子默默點了根蠟。


    “後院主房都已經打掃好了,請娘子隨我來,郎君先前吩咐過了,娘子且稍事歇息,晚上他有些事情要處理,等明日再與娘子相見。”徐厚道。


    崔氏並沒有當真就乖乖被牽著鼻子走,而是問:“你們郎君現在在作甚?”


    徐厚忙道:“郎君正在會客……”


    崔氏:“會的什麽客?”


    徐厚:“這……”


    崔氏:“怎麽,難道會客是假,不想見我才是真的?”


    徐厚:“不不,娘子誤會了,郎君當真是在會客。”


    崔氏盯住他:“也就是說他現在在這府裏?”


    在這種咄咄逼人的質問下,徐厚艱難地吐出一個字:“……是。”


    崔氏:“那就帶我過去。”


    徐厚一臉為難:“可是……”


    崔氏:“即便會麵的客人與公事有關,於情於理,身為徐家主母,我也理應去打聲招唿才是。你不帶我去,我就一處處去找,你還敢攔我不成?”


    徐厚露出一臉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還請娘子別讓小人為難!”


    崔氏冷冷道:“帶路。”


    ……


    此時的徐澈,正在廳中與人敘話。


    坐在他下首的二人,則分別是夏侯渝和顧香生。


    夏侯渝輕咳一聲,先出聲道:“從前孔先生在魏國時,陛下緣慳一麵,求而不得,殊為憾恨,如今孔先生身在南平,陛下希望能請他撥冗至齊國講學,我此番來邵州,除了探望故人之外,也因奉陛下之命,代為轉達此事,還請使君通融。”


    徐澈道:“我也聽說齊君酷愛讀書,詩文辭賦堪比當世名士,隻是孔先生並非我屬下官員,他隻是前來幫忙,我也無法強迫他去或不去,一切還要看孔先生自己的意思。”


    夏侯渝點點頭:“既有使君這句話,那一切就好辦了,迴頭我親自去請他便是。”


    顧香生插口:“孔先生脾氣拗,你須徐徐圖之,若是一開始便抬出齊君的名頭,隻怕會弄巧成拙。”


    夏侯渝笑道:“放心罷,我省得。”


    顧香生睨他一眼:“還有,即便孔先生願意跟著你走,你也不能將人扣下不放,頂多三個月,一定要將人全須全尾送迴來,這邊修史的事兒,沒了孔先生還真不行。”


    他們口中的孔先生,便是當年魏臨為太子時,曾任其講學師傅的當世大儒孔道周,後來魏臨被廢,孔道周等人也隨之被永康帝驅逐,他一氣之下,直接便離開魏國,迴到原屬吳越的祖籍故裏。


    至於他又為何會出現在南平,還肯答應顧香生,為前朝修史,那則是另外一段由來了。


    三人正說著話,外頭便有人進來通報,說是主母想與兩位客人見禮。


    ☆、第105章


    聽見主母二字,徐澈腦海空白了好一會兒,方才將這個詞與崔氏聯係在一塊。


    他皺起眉頭:自己不是交代過徐厚帶她去歇息麽?


    轉念一想,以崔氏的性子,必然不可能乖乖聽話,徐厚當然沒法強迫她聽話。


    徐澈深吸了口氣,方道:“讓她進來罷。”


    很快,崔氏與徐厚一前一後走了進來,徐厚在後麵朝徐澈苦笑。


    “一別三四年,夫君可還安好?”崔氏梳洗過了,重新換了一身衣裳,看著精神不少。


    她出身擺在那裏,行止有度,容貌清麗,然而態度絕對談不上平易近人。


    自打徐澈來到邵州至今,夫妻隔了三四年才見麵,任誰都不會覺得他們感情好。


    她這一出現,又有顧香生和夏侯渝在場,徐澈就不能不向他們介紹。


    “這是拙荊崔氏,這兩位是焦娘子和夏五郎。”


    夏侯渝此行,雖然沒有特意隱瞞身份,不過徐澈還是細心地將他的真實姓氏隱去,免得被人一聽就聽出來來曆,平白生出沒必要的風波。


    就算徐澈不說,顧香生也能感覺出他的尷尬,為了打圓場,她起身先笑道:“未知嫂嫂到來,我等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崔氏的目光在她身上來迴掃視打量,顧香生麵不改色任她觀察個夠,反倒是徐澈看不下去:“你舟車勞頓,還是先去歇息罷。”


    這話一出口,顧香生不由得默默扶額,覺得崔氏肯定要不高興。


    甭管夫妻兩人感情如何,像崔氏這樣看上去不太好相處的女子,徐澈若是當眾落她的麵子,對方如何能痛快?


    徐澈是仁厚君子,可這麽多年來,他跟女人打交道的經驗始終還停留在當初應付同安公主時的水平上,連顧香生都忍不住想哀歎一聲。


    果不其然,崔氏的臉色微微一變,複又笑道:“有外客來,我身為這裏的主人,怎能失禮,留下夫君一人親自接見女眷?”


    徐澈:“阿隱,咳,焦娘子並非外客,五郎也是故人,不致失禮,你還是趕緊迴去好生歇息罷!”


    崔氏似笑非笑:“不是外客,那就是內人了?”


    她特意在內人二字咬重讀音,乃是因為時下“內人”一詞,不僅僅指妻子,另有女伎的意思。


    徐澈臉色微沉:“焦娘子如今雖無官身,實際上卻充任了長史一職,人人敬重有加,非我私孌,更不容旁人輕侮!”


    崔氏也提高聲音:“我如何輕侮了?夫君這話說得好生可笑,你上任幾年,我雖然從未來過,但隻要我們夫妻關係尚存一日,我便是這刺史府的主母!然而你現在卻未經我的同意,便將另外一個女人迎了進來,縱然你還未娶她,可你出去問問,這邵州城上下,誰不知這姓焦的與你徐春陽關係匪淺?你再去京城問問,我在這幾年,受了多少嘲笑同情?旁人都覺得你早就在外頭另尋新歡,我不過是你擺在京城的陳設!”


    徐澈脾氣再好,這會兒也生氣了:“你別胡攪蠻纏,當日我離京時,明明詢問過你,是你自己不願意與我同行,京城安逸,你想留在那裏,我也依你,如今為何卻反過來指責我!”


    崔氏冷笑:“我沒有找你,你便連信都不寫一封了?你倒是逍遙,來了邵州也有佳人作陪,我卻像棄婦似的守著京城的宅子,背地裏誰不可憐我,都說你明明沒死,我卻像在守活寡,還說你依靠崔家謀到邵州刺史之職,到頭來飛黃騰達了,崔家就被你扔到一邊,你這個背信棄義的小人!”


    有些人,無論男人還是女人,在吵架的時候都不會講道理講邏輯,他們隻會揪住對自己有利的那一點不放,然後鑽牛角尖,重複繞圈子,崔氏也不例外。


    在她眼裏,如果沒有崔家,徐澈就不可能來到邵州,更不可能有今日的地位,現在邵州逐漸崛起,卻連崔家都要讓她來討好徐澈,徐澈要是不記著這份恩情,那就是忘恩負義。


    徐澈有些頭疼,他吵不過崔氏,也不想與她吵。


    成婚之初,他也曾想過夫唱婦隨,與崔氏好好過日子的,但幾番下來,兩人根本處不到一塊去,兼且崔氏還總喜歡端著架子說話,徐澈性情再溫和,好歹也是個男人,隻要是男人,就沒有人會喜歡妻子高高在上成天擺著一張冷臉。


    當時那種情況下,他一個沒落宗室,又剛從魏國迴來,毫無根基,根本不可能選擇自己的婚姻,等成了婚,想和離,那更是想也不用想,所以隻能捏著鼻子過下去,惹不起,他還躲得起,當初崔氏不肯跟他到邵州,他心裏其實也鬆了口氣,起碼可以落個清靜。


    “你能否先出去,有什麽話,等我晚上迴去再說!”


    顧香生忙道:“夫妻難得團聚,你還是好好與嫂嫂敘舊罷,五郎想說的也說完了,我們這便告辭!”


    甭管他們心裏有什麽想法,人家夫婦吵架,旁人是萬萬不能插嘴的,一來徐澈會難堪,二來隻能添亂。


    可她千算萬算,沒算到這一開口,旋即讓崔氏將注意力轉移到她身上。


    “焦娘子請留步,我也有話與你說。”


    徐澈黑著臉:“她並非你的奴婢,無須聽你胡言亂語。”


    崔氏冷笑:“她既然甘願不計名聲委身於你,便是你的妾侍,妾婢妾婢,不是奴婢又是什麽?我是徐家主母,你的奴婢,不就是我的奴婢?我聽說她單名一個芫字?那倒是正好與青芫湊成一對,可不正是天生的妾婢之命?”


    “照這麽說,你姓崔,崔者從山從隹,隹者短尾之鳥,那你可不就是天生的短命了?”


    接話的是夏侯渝,他正微微挑著眉毛看崔氏。


    這話委實太刻薄了,一句頂得上徐澈十句。


    顧香生一個沒忍住,撲哧笑出聲。


    徐澈抽了抽嘴角,沒吱聲。


    崔氏氣得臉色發白,嘴唇微微顫抖,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你,你……”


    夏侯渝微微冷笑:“崔娘子若想耍威風,還請迴京城去,邵州可不是你能任意放肆的地方!難不成你喜歡徐使君,便覺得天下人人都要喜歡他不成?照我說,徐使君也真是倒黴,好端端的一表人才風流郎君,竟然攤上你這樣的惡婆娘,若非天子賜婚,趁人之危,單憑你,怕是再過十輩子,也高攀不上他罷!焦娘子冰心玉質般的人物,如何會對有婦之夫感興趣?她喜歡的,非是你家徐使君那等溫文君子,而是我這等才貌雙全的美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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