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蒙覷了徐澈一眼,試探道:“不知使君意欲如何處置折衝府兵,我等魯莽,底下人卻隻是聽命而行,並非刻意與使君作對,卑職鬥膽給他們求個情,還請使君高抬貴手,隻罰我等便可。”


    好的歹的都被他們說完了,自己還能說什麽?


    徐澈斂了笑容,淡淡道:“那好,我若是讓你自行在家閉門思過,不能插手府兵操練,你可服氣?”


    這跟說好的詞兒不一樣啊!


    於蒙微微張了嘴,忍不住去看宋暝。


    後者被他看得火起,蠢貨,人家是試探你呢!


    於蒙自然不是蠢貨,他能說出那番投石問路的話,已經可見粗中有細,但他們小看了徐澈,還以為徐澈當真軟弱無能隻會聽顧香生的話行事,殊不知他能不拘一格重用顧香生,聽取她的意見,這種胸襟便已經勝過許多人了。


    宋暝不得不開口為於蒙轉圜:“使君,那些府兵桀驁不馴,若無於都尉在場,怕無人能壓製……”


    徐澈:“這陣子焦先生不是經常去校場麽,聽說那些府兵對她也挺服氣的嘛!”


    於蒙急了:“使君有所不知,那些府兵俱是血氣方剛,焦先生又如此……呃,年輕貌美,若是無人在旁邊管束壓製,怕是會衝撞了焦先生,再說了,焦先生一個女人,常往校場跑,也不大好罷?”


    他此刻隻怕徐澈會借由他們之前不出力的行為,態度強硬地把自己架空。


    雖說他的官職乃朝廷所封,徐澈個人沒有權力撤掉,但天高皇帝遠,徐澈是一州刺史,本身就有領兵權,他有無數種辦法可以讓於蒙閑著沒事幹,到時候撕扯起來,隻會是兩敗俱傷,所以非萬不得已,宋於二人都不願意和徐澈鬧翻。


    見他絞盡腦汁想著措辭,急得滿頭大汗,顧香生終於出聲笑道:“於都尉多慮了,我沒有越俎代庖的意思,你在邵州帶兵數年,那些人對你服氣,自然還是由你來帶,使君不過與你開個玩笑罷了。”


    於蒙停下話頭,狐疑地瞅了徐澈一眼,見他低頭喝茶,沒有表示反對,這才緩緩放下心來,又覺得自己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有點訕訕地奉上:“其實焦娘子的騎射,某也是佩服得很,使君扳倒沈氏的手段,更是讓人五體投地!”


    相形之下,宋暝的話則要顯水平許多:“如今沈氏一倒,邵州城內已無惡人當道,不知使君接下來有何打算,蒙使君不棄,下官二人願效犬馬之勞,還請使君示下。”


    徐澈微微一笑:“宋兵掾有何高見?”


    宋暝早有腹稿,聞言便娓娓道來:“依某之見,邵州城當務之急,有兩件事。一是沈氏之死,如何向朝廷交代,冼禦史迴京複命,然而不管他說什麽,太後之侄在此橫死,她是必然不肯善罷甘休的,屆時一紙敕令下來,要求使君免職迴京,使君當如何應付,咱們還是得先想個法子,好度過這個難關。”


    徐澈頷首:“多謝宋兵掾提點,不過此事我們早有定計,你不必擔心。”


    宋暝有些訝異,不由看了徐澈和顧香生一眼,見對方麵無異色,神情平靜,想來的確是已經想好辦法了。


    他在來的路上,原是想好了的:之前他們袖手旁觀,雖說兩不得罪,但也給人留下滑頭的印象,現在徐澈料理了沈南呂一黨,有餘力來找他們算賬了,大家要想達成和解,宋暝他們這邊光是請罪還不夠,起碼得拿出誠意來。


    宋暝原是想了不少辦法,幫徐澈度過沈太後那一關,誰知對方語調輕鬆,竟就把一樁天大麻煩給解決了?


    沈南呂的死已成既定事實,徐澈他們能有什麽辦法,總不會是抗命造反罷?


    他這頭心念電轉,徐澈已笑道:“宋兵掾不必多想,到時便知,你與於都尉二人,對邵州兵事知之甚詳,我倒想請教一番。”


    “是。”宋暝定了定神,道:“邵州如今有兵員四萬,應付平日防守是不成問題的,不過若是南平與魏國起戰事,隻怕,咳,隻怕是力有不逮。”


    徐澈:“四萬兵力,論理比其它州還要多出一些,為何會力有不逮?”


    於蒙硬著頭皮說了實話:“因為這其中隻有五百精銳!”


    州府按規模有上、中、下州,邵州是上州,兵力自然也比別的州要多,但四萬人裏隻有五百精銳,這比例也太誇張了。


    徐澈大吃一驚。


    顧香生經常跑校場,對府兵戰鬥力已經有了個大概的了解,聞言倒不算很意外。


    徐澈皺眉:“緣何隻有五百精銳,那其餘三萬九千五百個人,豈不成了擺設?”


    “使君,話不是這麽說!”事關能力,於蒙不能不為自己辯解:“朝廷發下的錢不夠,那些刀槍劍戟,盔甲弓箭,都不知有多少年沒有更新過了,連本應給府兵發的棉衣,也偷工減料,甚至還有在裏頭夾稻草的,前任刺史隻顧著享樂,哪裏會想到拿出餘錢來發展府兵,隻怕吃空餉吃得最厲害的,還得算上他一個!窮日子過得拮據,卑職別無它法,隻得省了又省,這些年連戰馬都給賣了,才勉強發了些軍餉下去,若非使君到來,今年的俸錢,卑職還不知道上哪兒去淘弄呢!”


    徐澈斷斷沒想到竟是這麽個情況,再看顧香生,後者微微點頭,表示於蒙所言非虛。


    這個爛攤子,實在是太大了!


    收拾了沈南呂,收拾了那幫商人,扛過旱災,卻又有軍隊問題,難怪沒有人願意當邵州刺史,難怪徐澈會被趕鴨子上架,撿了個“大便宜”,要不是有顧香生奉上的那個鹽洞,他這個刺史,現在還不知道今年要給底下的人喝西北風,還是喝東南風呢!


    虧得還有於蒙苦苦經營維係,他又不是個狂妄桀驁有反心的人,否則隻要一煽動軍隊嘩變,徐澈就更要頭疼了。


    但有了錢,還不等於能解決一切問題,士兵們的裝備能花錢買來,他們的戰鬥力,意誌,卻是花錢也買不到的。


    於蒙他們上山之前,顧香生那一番話,不僅讓徐澈意識到未來可能會有的危機,更讓他意識到眼下的緊迫感:府兵一定要練起來,有兵在手的人,底氣才能足,才能將主動權握在手中,否則照現在這個樣子,敵人稍強一點,估計就棄械投降了。


    “焦先生如何看?”徐澈轉頭問顧香生。


    他讓人稱唿顧香生為先生,但當自己喊出來時,卻覺得有點好笑和別扭,因為連這個姓氏都是假的。


    也不知阿隱何時才能恢複真姓名,他暗暗歎了口氣,如此想道。


    先前顧香生很少插話,一直都在旁邊靜靜傾聽,直至此刻徐澈詢問,她方道:“這些日子,我在城中走了不少地方,也曾仔細尋思過,邵州在南平各州中並不起眼,物產算不上豐饒,百姓也談不上富裕,唯一的優勢,便是毗鄰魏國,出入自由,隻是以往沈南呂一家獨大,自己發財,便不容許別人發財,如今沒了沈南呂,官府便大有可為,這便是我要說的,農商並重,商賈多則州府繁華,在邵州奉公守法的經商之人,都應得到官府保護,如此一來,會有越來越多的人,願意到邵州來做買賣,那些無田可種的百姓,也可被商行雇傭,為其幹活,等適當時機,再分門別類,課之以稅。”


    戰國以後,曆朝曆代俱是重農抑商,但這種情形到了北宋,便出現極大的改變,顧香生所在的這個世界,自然已經不能按照原來的朝代更迭來看,但發展脈絡基本還是可以借鑒的,如今社會發展的程度,差不多就相當於另一個時空的五代十國,也就是說,商業也已經具備了宋代初期的發展雛形,有了官府的鼓勵,民間的發展就會順利許多。


    是以顧香生這些話,並非無的放矢,她也不是第一個這樣說的人,時下各國已經有過少遠見卓識的官員,提出類似的觀點,如徐澈宋暝等人,也已經意識到商業繁榮能夠帶來的巨大利潤。


    農業固然是國之重本,但農商並重,也是長治久安的良策。


    於蒙不明白:“你說的這些,與兵事又有何關聯?”


    顧香生:“一事通則百事通,朝廷發不出俸祿這種事情,不會隻有一次,以後隻怕還會有。”


    宋暝點頭,竟也讚同她的看法:“不錯,唯有自救自立,方能以不變應萬變。”


    他又問:“不過聽您的意思,似乎還有些未竟之語?”


    素白指尖沾了茶水,顧香生在桌麵上寫了三個字:商、武、文。


    “商的,方才已經說過了,武者,自然是指邵州兵事。於都尉帶兵自有一手,使君無意幹涉,軍餉方麵,朝廷不解決,州府可以解決,包括戰馬軍備等物,隻要有錢,一切都好說。”


    本以為徐澈要來搶兵權,於蒙還擔心了好一陣,此時一聽,人家非但不搶,還願意提供錢財購買軍備,他就高興起來:“使君大人有大量,卑職慚愧啊!”


    徐澈笑了一下:“你先不必急著溜須拍馬,練兵非一朝一夕能成事,但我不希望再聽見四萬兵力隻有五百精銳這種事情了。”


    於蒙打了個哈哈:“若是有錢,一切自然都好說!”


    顧香生老實不客氣道:“依我看,這並不單單是缺錢的問題,前些天,我也沒少去校場,其中多少老弱殘兵,多少懶惰懈怠者,無須我說,於都尉想必也心中有數。想要練出一支強兵鐵軍,不僅僅要精良的戰備,還要有過人的意誌與韌性,這些東西,我在韶州府兵身上都見得很少,所謂五百精銳,騎射連我都比不過,談何上陣殺敵?”


    被一個女子這樣當眾指出弱點,於蒙老臉都紅透了,又不好發火,隻得悶悶道:“你的箭術連我都比不過,那些人如何能比?”


    宋暝忍不住想笑,這還是他頭一迴聽於蒙承認自己不如人。


    顧香生:“可我也是一日一日勤練出來的,我是女子尚且能做到,何況堂堂大丈夫呢?”


    即便是在長秋殿閑來無事,她也會讓人在殿後小院立個靶子,每日就這麽練上兩個時辰,十幾年下來,日日如此,堅持不懈,方才有這樣的成果。


    於蒙沒話說了。


    但顧香生說這些,不是為了炫耀自己或擠兌他:“一人操練,隻要自己毅力大些,能夠日日堅持下來,總有一樣能成事,但百千萬人一起操練,卻不能總指望他們自己能堅持,我觀於都尉練兵便甚有章法,隻是一人之力,終究有限。你可曾想過將這章法寫成要略,挑幾個低階武官先背誦嫻熟,自己訓練即便,再如此教授給底下的士兵?又譬如施行賞罰製,將所有人分成幾撥,標以固定編製,每迴演練時,優先者能得何賞,名次最後者又該如此?”


    於蒙眼睛一亮:“這個法子倒是不錯,我先前也曾想過,不過那會兒囊中空虛,要罰倒是可以,要賞便拿不出手了,若是使君肯解囊相助,嘿嘿……”


    顧香生好笑:“賞什麽都可以,不過是個名頭罷了,並不是非錢糧不可,為的隻是讓人知道榮耀恥辱,知恥近乎勇,而後方能振作士氣,所向披靡。”


    於蒙方才也隻是開個玩笑,若他真是那種貪圖錢財的人,早就跟沈南呂攪和到一塊去了,也不至於落魄至此。


    聽了這話,他便點點頭,也有了幾分正經嚴肅:“言之有理,受教了。”


    顧香生:“也可定時請幾位先生,到軍中教授士兵讀書習字,總會有人願意奮發向上的,這些人,以後興許就是於都尉的助力,你也可以從中進行選拔,那些成日裏懈怠瀆職,隻想著享樂安逸的,盡可淘汰了。”


    四萬人不算多,但如果裏麵都是戰鬥力薄弱的,那還不如削減兵員,留些真正有用的。


    她這一說,就說了很多,於蒙也是個有想法的,隻是苦於以前邵州局麵混亂,沒有人重視這些,他總有些懷才不遇的抑鬱之感,宋暝雖然是好友,但對方是文官出身,於兵事上其實也不是非常擅長,根本無人可以溝通交流。


    於蒙沒想到第一次在這些話題上談得盡興,對方卻居然是個女人。


    兩人越說越多,起先徐澈和宋暝還能插兩句嘴,但到了後來,他們也隻能在旁邊幹聽著,桂花茶換了一壺又一壺,眼看太陽就要西斜了,顧香生連忙刹住話題。


    “於都尉迴去之後,得先做兩件事,一是清查府兵,有年邁力衰者,身患殘疾者,一律不得留在府軍中濫竽充數,可給他們些撫恤金,而後遣散歸籍。至於新兵員的補入,慢些再說。”


    於蒙頷首:“我省得。”


    四萬兵員是定數,之前沒有刺史發話,他不好擅作主張,現在方才體會到上麵有人作主的好處,這些事情不需要他操心,他隻要執行命令,專心練兵就夠了,這才是於蒙真正想要的。


    “二則是我方才說的,寫練兵備要,這不僅有益於訓練府兵,還可為以後練兵者提供指引,前有《孫子兵法》與《司馬法》,說不定以後於都尉所著,能成就《於公兵略》,那便是青石留名,記於千秋的美事了。”


    後麵的話雖有玩笑成分,可於蒙還真就被她挑起了這股子勃勃雄心,試想人生在世,不是為利,就是為名,誰不願意自己的名字流傳千古,被後人稱頌?有些人要麽是沒這份能力,要麽是有能力,卻沒有帶兵的機遇,於蒙兩者兼具,又不像有的人那樣汲汲鑽營,倒確實很適合做這件事。


    宋暝看了他一眼,隻見方才上山時還老大不痛快的人,此時已經是容光煥發,笑容滿麵了,不由暗歎:老於啊,你這是被賣了,還心甘情願幫人家數錢啊!


    那頭徐澈道:“方才你說了‘商’與‘武’,那麽‘文’又是指什麽?”


    宋暝雖然感慨於蒙的“不爭氣”,但徐澈提出這個問題之後,他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過去,想聽顧香生能說出什麽高見。


    ☆、第97章


    這時碧霄過來道:“天色不早了,如果再不下山,恐怕就要在山上過夜了。”


    眾人方才驚覺時間飛快,徐澈失笑:“是我忘形了,不如由我做東,一道下山去用個晚飯罷。”


    顧香生笑道:“中午才吃了齋菜,現在腹中空空,使君可不能為了省錢請我們吃齋席!”


    於蒙也道:“那是,使君請客,我得好好蹭一頓才行!”


    徐澈:“那就去城東一處飯莊罷,聽說那兒的全魚宴做得極好,我還沒去嚐試過。”


    宋暝:“使君所說,莫非是城東的薑太公飯莊?”


    徐澈:“正是。”


    宋暝笑道:“那處地方,我等卻是知道的,那東家姓薑,自稱薑太公後代,飯莊也有趣,取的正是薑太公釣魚的典故,那東家說,古有薑太公釣魚,今有他們薑氏做魚,做魚還不止,得做全魚宴,才算本事,所以他們家的全魚宴,一共三十六道菜,道道都有魚,道道都不重複,味道的確是不錯的。”


    徐澈:“你說得我都垂涎三尺了,那便去嚐嚐罷。”


    就著絢麗的晚霞,一行人下了山,夕陽鋪在山道上,連旁邊林木都染上一層橘光,徐澈三人忍不住走走停停,駐足眺望,唯獨於蒙絲毫沒有那份抒情的心思,嘴裏喊著肚子餓,催促他們走快些。


    及至他們抵達薑太公飯莊時,天色終於完全暗了下來,幸好還趕在宵禁前的最後一刻迴城,否則即便是徐澈他們,要進城也得花費一番工夫。


    宋暝於蒙是常客,飯莊的夥計是認得的,聽說邵州刺史親臨,便連東家都迎出來,當著徐澈的麵納頭便拜,行了個大禮。


    徐澈嚇了一跳,自從來到邵州,對他行禮的官紳百姓多了去了,但他還從未見過如此激動的,不知道的還當對方有什麽冤情呢。


    “老丈不必如此多禮,快快請起!”他伸手欲扶,對方卻堅持叩完三個響頭,不僅自己叩首,還帶了兒孫一並過來,讓他們也給刺史行大禮。


    “使君有所不知,我這飯莊原先也有些年頭了,後來沈氏仗著有前刺史撐腰,便想來買我這飯莊,說我這兒風水好,我不肯賣,他就日日找人過來搗亂,攪得我這生意做不下去,若非您將沈氏打倒,我這飯莊還不定何時才能恢複往日的生意呢,這都多虧了您呐!”東家年過五旬,須發皆白,口齒卻還十分流利,說話也不帶歇著的。


    “沈氏之死,實由其作惡多端所致,就算不是我在,換了別人當這個刺史,同樣也要辦他,老丈不必放在心上。”徐澈笑道,看得出他心情極好,話又說迴來了,誰不願當一個萬民稱頌的父母官呢,隻是有些人覺得被百姓惦記,還不如多撈些錢實際,各人追求不同。


    而在徐澈看來,便是給他一車子的黃金,也不及眼前這一句真情實意的道謝來得真切。


    “話不是這樣說,換了哪一任刺史,隻怕都是與那沈氏勾結一起,做壞事的份,要麽就是膽小怕事,不敢招惹沈氏,像您這樣肯為百姓除害的使君,一百年也未必能碰上一個!托使君的福,小人全家上下俱都感激不盡,難得使君大駕光臨,若是您不嫌棄,就由小人來安排這桌飯菜罷,保管幾位都吃得順心。”


    徐澈就笑:“那便有勞老丈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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