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景睜大了眼睛。


    沈南呂明明是被亂民從州獄中拖出來群毆致死,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什麽叫睜眼說瞎話?這就叫睜眼說瞎話!


    “好啊,原來冼禦史與徐使君狼狽為奸,企圖掩藏沈郎君的死因!我倒要看看此事揭發出去,朝廷追究下來,二位當如何自處!”林羯冷笑,騰地起身,也懶得與徐澈繼續裝羊了。


    “放肆,誰和徐使君狼狽為奸了!”冼禦史當先拍案而起,指著林羯的鼻子大罵:“你們這幾個商賈,別以為在邵州城作威作福,就連本禦史都敢隨意汙蔑了!”


    徐澈緩緩道:“沈南呂的死因,我自會呈稟朝廷,由朝廷定奪,不必多作糾纏,今日請各位過來,乃是另有要事。如今州府開倉放糧,又有周當家扶危濟困,慷慨解囊,贈藥治病,然而州府之糧有限,周當家一人之力更有限,諸位在邵州城經商多年,也賺了不少錢,算得上與邵州百姓互惠互利,如今百姓有難,理當出手相助,我想代邵州百姓,向諸位借些糧藥以渡難關,不知各位意下如何啊?”


    其實官倉的糧食現在還算夠用,而且有了鹽洞的收入,州府也不至於一貧如洗,但林羯黃景這幫人多年來跟著沈南呂吃香喝辣,也不知在邵州城撈了多少好處,如果不從他們身上敲出點什麽來,連徐澈這種厚道君子都覺得過意不去。


    更重要的是,這些人對沈南呂言聽計從,現在沈氏一死,顧香生認為,收服他們的時機終於到了。


    聽了徐澈的話,林羯等人也顧不上關心沈南呂的死了,當即便紛紛道:“使君有所不知,這旱災一來,我們也難過,藥草也都枯死了,什麽都沒有啊……”


    “是啊是啊,我們也是,糧食顆粒無收,都沒東西賣了,還哪裏來的餘糧!”


    一個接一個地訴苦,聲淚俱下,七情上麵,比剛才為沈南呂出頭,不知要真摯多少倍。


    徐澈微微皺眉,他不擅長與人爭辯吵架,遇上這樣的場麵,便有些卡殼。


    他下意識望向顧香生。


    後者不負所望,即便沒有接收到他的視線,似乎也知道徐澈的為難,當即便微微一笑,對那些人道:“據我所知,劉嘉,祝永春,高揚,你等在家中地窖,不就藏了不少糧食麽?”


    她所說的那三個人,俱是城中的大糧商。


    高揚:“胡說八道,我等何時在家中藏糧了,使君若是不信,不妨帶人過去搜搜,小人家中如今一日兩餐,餐餐都是稀粥,家中下人便可作證!”


    顧香生笑了笑:“不是藏在城中的家裏,那就是藏在郊外別莊了?邵州毗鄰懷州,懷州的旱情比邵州嚴重,米價理所當然也比邵州貴,高家、劉家、祝家的馬車,這些日子時常往懷州跑,莫不是將這些糧食高價賣到懷州去?”


    祝永春怒道:“信口雌黃!你說的這些事情,我們壓根就沒做!徐使君,難道你就坐視此女汙蔑我們麽!士可殺不可辱,恕在下不奉陪了,告辭!”


    他騰地起身,怒氣衝衝便要離去,卻不防柴曠林泰早已持刀等在門口,冷冷望住他,讓祝永春的腳步生生停住。


    其他人見此情狀,又驚又怒:“使君這是何意,難不成還想將我們強押在此處麽?冼禦史,您就眼睜睜地看著他如此胡作非為嗎!”


    冼禦史輕咳一聲:“徐使君,適可而止罷,鬧出人命來就不好了。”


    這句話說得不痛不癢,祝永春等人這下萬分肯定,冼禦史這廝怕是被徐澈給收買過去了。


    可殺害太後親侄這麽大的事情,難道冼禦史就不怕迴去之後被治罪麽?


    顧香生:“既然冼禦史發話,我就給他一個麵子,若你們肯將家中存糧藥草出借一半,此事可以不必追究。”


    眾人麵色大變。


    說是說借,可誰知道什麽時候還,如果到時候官府賴賬,他們又沒有沈南呂那樣的背景靠山,又拿什麽去和官府抗衡?


    顧香生仿佛看出他們所想:“你們不必擔心,有借當然有還,三年內,徐使君任職期滿之前,必然會將借你們的糧食和藥草都還上,這你們總該放心了罷?”


    放心……


    個屁!


    等上三年,黃花菜都涼了,而且還沒有利息,這跟肉包子打狗有什麽區別?


    劉嘉咬咬牙:“……若是我們不從呢,難不成使君還要強留不成?”


    顧香生笑道:“使君乃厚道之人,如何會做這種事,你們要去便去,我們自然不會強留。”


    其他人尚且還麵麵相覷,將信將疑,祝永春和高揚卻早已按捺不住,連告辭都不說,直接起身就往外走,生怕再晚走半步,徐澈就會反悔似的。


    顧香生隻管笑眯眯看著,也不阻攔,她沒開口,徐澈也不出聲。


    看見這個笑容,林羯和黃景終於斷定,顧香生的的確確不是什麽金屋藏嬌的產物,在這裏,她有權代表徐澈發話,再想深一層,煽動民心,製造混亂,間接害死沈南呂,說不定也有這女人的大半功勞。


    想及此,他們的屁股好像牢牢黏在座席上,不動了。


    顧香生轉向林羯等人,奇道:“林當家,黃當家不與他們一道走,想必是深明大義,願意出借藥草了?”


    林黃二人相視一眼,林羯斟酌道:“好教二位知曉,如今災情剛過,許多藥草枯死,我等收成實在不多,這一半的數量,怕是經受不起,能否折中一番,我等願出存貨兩成,權當是贈送,也無須使君償還了。”


    這兩人倒是比那些糧商聰明多了,顧香生笑了一下:“嵩、丹二縣出現疫情,藥草供不應求,如今天氣炎熱,尚未轉涼,使君又擔心懷州疫情會傳至邵州來,屆時其它各縣還會陸續出現疫情,兩成之數怕不足以應付,但二位既然一片誠心,使君也不願令你們為難,便減至四成好了。”


    林羯和黃景幾乎要吐血,四成,還是白送的,這是要他們的老命嗎!


    “這位……焦娘子,不是我們不盡心,四成實在是太多了,能否再減一減?三成如何?”二人忙不迭道。


    聽著他們買賣似的討價還價,徐澈忽然有種滑稽感。


    一個月前,刺史府門前冷落,沒有人願意主動上門,沈南呂那邊在等著他先去低頭,刺史府上下多的是別人安插的耳目。


    而現在,沈南呂死了,那些商賈也沒了原先的趾高氣昂,雙方的底氣和地位完全顛倒。


    這不能不說是一樁很奇妙的事情。


    換作別人,怕是會因此對權力在握食髓知味。


    不過對於徐澈而言,他隻會覺得當個刺史真不容易,如果沒有顧香生在,他怕是依舊要坐困愁城,不知如何破局。


    那頭卻有仆人來報,說幾名糧商去而複返,想求見使君。


    刺史府不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兒,徐澈沉下臉色:“讓他們在外頭等著罷!”


    這下林羯和黃景更是肯定,徐澈必然是背後又使了什麽詭計。


    兔死狐悲,同情那些糧商之餘,他們也暗暗慶幸自己剛才沒有跟著走。


    “那個,小人原獻林家名下所有存貨的四成藥材,以救當地百姓,還請使君笑納!”咬咬牙,林羯終於下定決心。


    沈家都被抄了,他們還在這裏討價還價,不啻找死,到時候若是徐澈下狠手,別說四成,就是全部搬光,他們不也無可奈何?


    何苦在這裏做無謂的掙紮?


    徐澈擊掌:“林當家果然有仁義之心!”


    又看向黃景:“那黃當家呢?”


    黃景:“……”


    ……


    就在黃景等人於刺史府中備受煎熬時,另有兩人,內心同樣正在進行著劇烈的掙紮。


    “於兄,要不就我說,你去給使君服個軟,我觀察他多日,使君生性厚道,你若肯服軟,想必他不會多多進逼的。”宋暝見他走來走去,晃得自己眼花,忍不住輕咳一聲道。


    於蒙唉聲歎氣:“我倒不虞徐使君發難,你又不是不知道,可怕的不是徐使君,是焦娘子啊!”


    宋暝一口茶水從嘴裏噴出來,嗆咳幾聲,調侃道:“我都不知你幾時連一個女子都怕,這還是勇猛無雙的於都尉麽?”


    於蒙怒視:“好你的宋秋涯,你存心說風涼話是不是!她在校場與我比試的時候,你沒在旁邊看?這段時間她有事沒事就往我這兒跑,我手下那幫龜孫子比以前還要勤快幾番,若是徐使君讓她來管府兵,哪裏還有我說話的份?!”


    宋暝:“好了好了,我看你也想太多了,一個女人再如何厲害,也不可能接管府兵,朝廷法度又不是擺著好看的,哪裏有女人當官的說法?你若是不情願,那就當沒這迴事好了,反正使君現在忙著收拾那幫商人,也沒空管我們。”


    於蒙嘟囔:“沈南呂一死,那幫商人根本不足為患,朝廷派來的欽差又軟弱得很,至今連個屁都不敢放,怕是早就給徐澈收買了!”


    別說他,便是宋暝自己也覺得世事無常。


    當日沈南呂勢大,他們不願得罪,所以采取兩不相幫的策略,堅決不蹚渾水。


    可誰能想到,不過短短半個多月,隨著沈南呂身死,徐澈直接大獲全勝,那幫商人縱然現在還在垂死掙紮,可棄械投降也是遲早的事情。


    到那時候,徐澈就是名副其實的邵州刺史。


    如此一來,於蒙宋暝的堅持就成了可笑,徐澈收拾沈南呂,壓根就用不著他們,在徐澈掌握邵州之後,難道於蒙還能拒不聽命麽?


    “我隻是覺得……”他對宋暝歎道,“我隻是覺得,沈南呂的死,肯定跟焦氏脫不開關係,那女人居然在背後煽動民心,真是太厲害了,厲害到有些可怕了!若是她提出接管府兵,我總不能帶著人出走邵州罷,那不成造反了?”


    ☆、第95章


    於、宋二人這一糾結,就糾結了整整三天。


    在這三天裏,林羯黃景等人終於徹底屈服,不再企圖和徐澈,確切地說是和顧香生討價還價,認命地將四成藥材貢獻出來,而那些糧商因為當時便拂袖而去,事後卻發現自家運載糧食意欲偷偷前往懷州的馬車被中途攔截扣押下來,他們不得不又迴來向徐澈低頭,徐澈晾了他們兩天才放他們進去,最後以糧商們含淚半賣半送掏出一半糧食給州府而告終。


    說是半賣半送,其實就是用州府一成的錢買一半的糧食,其實也就相當於糧商們白送。


    糧食可比藥材貴多了,雖然自己倒黴,可看著別人倒黴,心裏總算也有些安慰,林羯黃景等人便是如此。


    沈家被抄了個精光,糧商們也大出一次血,相較而言,林羯他們起碼保住了家業,不幸中的大幸,可喜可賀。


    州府雖然先前開倉放糧,但有了這些糧食,堅持到明年春天應該是不成問題的,畢竟府城災情並不嚴重,最嚴重的那兩個縣,現在也已經得到妥善安置,隨著時間的過去,邵州城會慢慢恢複元氣,如果不出意外,明年春天開耕播種之後,到了夏秋季節,收成就不成問題了。


    這其中出力最多的,自然不是林羯黃景等人,而是周枕玉,自從藥材到齊之後,她就跟著四處奔波,甚至還親自押送藥材到丹、嵩二縣,顧香生也曾勸過她不必太辛苦,這些事情自有周家藥鋪的夥計去辦妥,但周枕玉說,自打她接管周家以來,周家就每況愈下,分號關了一間又一間,從前父母在世時,她也是倚靠蔭蔽的女子,如今周家交到她手裏,她自然有責任將其經營得更好。


    若非迫切想要重振周家,當初她大可不必幫著徐澈顧香生和沈南呂作對,如今沈南呂一死,壓在頭頂上的巨石一去,最高興的人也許不是徐澈或顧香生,反而是周枕玉了,在最艱難的時候,她也沒有想過屈服於沈南呂,為虎作倀,尚且能夠苦苦堅守良心底線,這是顧香生最敬佩和欣賞的地方。


    事後冼禦史也離開邵州,啟程迴京了,他帶走的不僅有沈南呂的屍體,還有沈家一半的家財,用了整整八大車才拉走,可見沈南呂家底之厚。


    在顧香生的建議下,徐澈開始對州府內部進行大清洗。


    他剛來邵州的時候,僅僅是一個空殼子刺史,沒有人服氣。


    好一點的,像於蒙宋暝等人,采取兩不摻和的策略,沒有給徐澈拖後腿,就已經算是幫大忙了。


    差一點的,直接就跟沈南呂那幫人勾結到一起去,反過頭來對付徐澈,甚至在刺史府中安插耳目,以便竊聽機密。


    這其中以邵州長史張思最為典型。


    長史為刺史佐官,刺史不在時,長史可暫時代任刺史一職。當初前任刺史將邵州弄得一團糟,最後亂民起事時,是張思出麵將這股小規模的叛亂鎮壓下來,說起來,他還是有功之臣。


    但有功歸有功,張思本來就不是個願意屈居人下的,奈何南平的州刺史向來都有宗室子弟擔任,張思再努力也沒有他的份,所以他果斷站到了沈南呂一邊,借由沈南呂,以及自己在邵州經營多年的勢力,直接把徐澈給架空了。


    然而張思萬萬沒想到,徐澈會如此快速地突破局麵,沈南呂倒了,那些商人倒黴,又沒有人能在錢財上鉗製徐澈,他自己掏錢將州縣官員的俸祿差額補上,拿人手短,吃人嘴軟,那些官員很快就倒向徐澈,就算不支持徐澈的,起碼也會想著拖後腿,如此一來,張思能發揮的餘地就大大減少。


    他本來以為,像徐澈這種毫無理政經驗,隻會吟風弄月的宗室子弟,到頭來還是得求助到他頭上。


    誰知徐澈直接就繞過他,對掌管財政農田刑法戶糧等職責的諸曹參軍下手,分化拉攏,將那七個人玩得團團轉,加上有了鹽洞盈利的那筆錢,徐澈根本就不需要通過州府來劃撥財政,也就不會受製於人。


    如此折騰一大圈,張思驚恐地發現,自己居然被架空了!


    雖說長史原本就沒有實際職務,但經過前任刺史那種飯桶,又有沈南呂撐腰,張思早就成為有實無名的刺史,跟沈南呂一道掌控著邵州的局勢,結果人家忽然來了一道釜底抽薪,沈南呂掛掉了,靠山沒了,風雲一夕突變,局勢逆轉,張長史徹徹底底成了一文不名的長史。


    於蒙和宋暝迴過神的時候,就發現不知不覺之間,邵州的天已經變了,徐澈如今要擺平對付的,就隻剩下他們了!


    假若自己不遵從的話會怎樣?


    於蒙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可能性,徐澈殺了沈南呂,沈太後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但他也很清楚,朝廷如今沒有實力發動對徐澈的討伐,充其量隻能罷免他的職位,如果徐澈死賴著不迴京,朝廷還能拿他怎麽樣?難道把他在京城的老婆殺了嗎?


    聽說徐澈與元配感情不諧,所以對方不肯跟著他來邵州吃虧,徐澈父母早逝,說不定殺了人家老婆,徐澈反而巴不得呢,轉頭又可以去娶新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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