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後,小宮女晴空帶著林氏做好的槐葉冷淘,連同顧香生親筆所寫的一封信箋一道迴宮。


    此時已經將近戌時,往常這個時候,魏臨一般都要在燈下看會兒書,不讓任何人打擾的,她本以為今天也是如此,沒敢讓人去通稟,便帶著那槐葉冷淘進了長秋殿的小廚房。


    誰知過沒一會兒,思王身邊就有人親自來找晴空:“你怎麽到這會兒才迴來,思王方才問了三迴了,顧四娘子有沒有讓你帶什麽口信和東西迴來?”


    晴空忙道:“有有!有吃食和書信呢,我以為殿下在忙,就不敢叨擾!”


    楊穀嗔怪:“你怎麽就沒個眼力勁!若非見你名字正好與顧四娘子家兩名婢女相契,思王如何會遣你去顧家送東西?思王既有這份心思,說明他對這件事定是重視的,你一迴來就該稟報上來了!”


    晴空連連賠笑請罪:“都怪我年紀小不懂事,多謝楊內侍提點!”


    她生得甜美可愛,又有思王發話,楊穀就不多為難她:“趕緊提上東西,與我去見殿下!”


    待晴空隨楊穀到思王跟前,後者果然正在看書,一邊提筆作標注,極為認真,但一看見晴空,他就擱下了筆:“怎麽這麽晚才迴來?”


    他的語氣很溫和,更談不上質問,但晴空還是莫名緊張,忙迴道:“四娘子也讓婢子帶了吃食迴來送與殿下,還有一封書信。”


    她將書信連同食盒一並呈上。


    魏臨一看那碗槐葉冷淘就笑了,再拆開書信,卻見裏頭隻寫了一句詩:萬裏露寒殿,開冰清玉壺。


    這詩出自杜甫,寫的正是槐葉冷淘,不過顧香生獨獨引用這一句,乍看未免令人摸不著頭腦。


    古人有一冰心玉壺借喻誌向高遠,心存高潔之意,以他對顧四的了解,對方顯然不是因為這首詩正好寫了槐葉冷淘,就隨意挑了這一句,而是借詩喻人,勸慰魏臨。


    因為這一句詩的下麵,還有一句:君王納涼晚,此味亦時須。


    魏臨拿到這份平凡無奇的禮物,卻是第二次露出了笑容。


    楊穀心中驚奇萬分。


    他自跟在魏臨身邊十年有餘,還從未見過魏臨笑得如此開心。


    “依奴婢說,顧四娘子未免也有些小氣和記仇了,殿下雖然送了一盤煎餅,她也不能就迴送一碗槐葉冷淘呀!咱們宮裏什麽沒有,槐葉冷淘也做得比外頭精致好吃呢!”


    楊穀當然不是在說顧香生的壞話,他隻是故意想逗魏臨說話,讓他開心一下。


    魏臨被廢太子之位後,長秋殿內外都小心翼翼,唯恐惹了主人不開心。


    不過他們驚奇地發現,魏臨雖然一夜之間從太子變為思王,卻並沒有什麽不開心的表現,既沒有像被流放到黃州去的臨江王那樣大哭大鬧以博取皇帝注意,更沒有唉聲歎氣愁雲慘淡哀莫大於心死,還是照舊吃睡讀書,照舊對父親態度恭謹,仿佛一成不變。


    但怎麽可能真的一成不變?


    楊穀單是想想也覺得憋屈,魏臨這個太子,打從出生時就冊封了,他既是元後嫡子,又是皇室長子,大魏沒有人比他更擁有儲君的正統地位。


    更何況他自小上進,禮賢下士,簡直挑不出什麽毛病,若非說與文人走得太近也是罪過的話,那一開始也是陛下授意的。皇帝為兒子聘來名師教導,兒子表現出色,引得師傅們傾囊相授,忠心追隨,誰知到頭來,當兒子的卻因為太過努力而引來皇帝父親的不滿,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偏偏皇家就有。


    就算魏臨表現得再平靜,楊穀也能隱隱感覺到隱藏在對方內心的陰霾,這也是正常的,誰遇到這種事情,真能毫不在意?


    最明顯的表現就是,自從思王遷來長秋殿之後,笑容明顯少了許多,行事也更加低調了,平時沒事的時候基本不踏出長秋殿一步,除非皇帝有召,或者朝會議政的時候。


    仔細算起來,他會主動派人出宮給顧香生送東西,這還是廢太子以來的頭一遭。


    楊穀甚至細心地發現,魏臨在看到顧四娘子迴信時所露出的笑容,也要比往常真心幾分。


    看來這門親事還真是結對了。


    先前聽聞皇帝賜婚,他第一反應就是忿忿不平,覺得皇帝有意杯葛思王的勢力,所以才為他找了個毫無勢力的外家。


    但現在看見思王的反應,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難道這樁婚事並非皇帝強硬指派,而真是思王自己心甘情願求來的?


    這些想法在他腦海裏一閃而過,那頭魏臨聽了他的話,卻破天荒為顧香生辯解:“我與她說過,先母曾為我做過槐葉和麵捏的貓耳朵,想必她是覺得麵湯難放,才做了這槐葉冷淘。”


    楊穀恍然大悟,不免又覺得有些震撼,思王雖然好說話,卻不是一個願意輕易向旁人吐露心事的人,更不必說談起已故的昭穆皇後了,他能對顧四娘子說起這些,本身就很說明問題了。


    “你做得很好,這裏沒有什麽事了,先退下罷。”魏臨溫聲對晴空道,隨手將腰間一串玉珠瓔珞解下來賞給她。


    待小宮女退下,他又看了那槐葉冷淘一眼,竟是吩咐楊穀:“去拿一碟醋和一雙筷子過來,我也有些餓了,正好吃點。”


    楊穀又開了一迴眼界,要知道魏臨潔癖極重,輕易也不吃外頭的東西的。


    這迴,竟是為了顧四連連破例。


    ☆、第48章


    思王與顧香生二人的婚事,正在有條不紊地籌備中,雖然思王如今已不是太子,但皇帝親自下旨,令禮曹隆重操辦,有了這句話,禮曹那邊自然不敢半分怠慢,這就注定了一切都要按照流程來進行,甚至還會比既定流程再精細幾分。


    二人的生辰八字經過卜算,出乎意料地順利,結果是大吉,無須再為了得出一個好結果而進行第二第三迴,日期也定了下來,就在明年四月,也正好就在顧香生十五歲生日之後。


    時間很充裕,從現在開始,到明年四月,還有大半年的時間。


    不過按照長幼有序,顧香生的婚事都定了下來,排行第三的顧眉生卻還沒著落,未免就有些說不過去了。


    李氏著急得不行,不止一次明裏暗裏地說焦太夫人偏心,在她看來,焦太夫人正是因為自己連生了兩個女兒,所以才冷落了他們二房,否則以顧國原本的受寵,顧眉生的婚事自然應該比顧香生更好才是。


    在李氏看來,自家女兒自然是世上最好的,溫柔聽話,嫻淑有禮,別說找個好人家,連配益陽王也綽綽有餘,隻是顧家已經出了一個顧香生,自然就不可能再有其他女兒嫁入皇家,這個念想隻能斷了。


    這段時間她頻頻帶顧眉生出席宴會,明裏暗裏打探,旁人對顧眉生也都讚不絕口,加上顧琴生和顧香生都找了一門好親事,連帶顧眉生能議親的對象門檻提高不少,但上門來議親的人,李氏依舊一個也不滿意。


    反是顧眉生性情內向,本來便不大願意在人前頻頻拋頭露麵的,被母親拉著連續參加了好幾次宴會之後,竟也暫時不願意再出門了。


    李氏著急上火,忍不住罵她:“你看顧大和顧四,全都找著了一門好親事,你若再這樣蹉跎下去,難不成要與顧二一樣,隨隨便便找一戶人家將就嗎?”


    又遷怒顧香生:“話說迴來,這事也得怪顧四,若非她這麽早就定下來,我又何必著急呢!”


    顧眉生聽得又羞又惱:“阿娘別總怪別人了!四娘有什麽過錯,那也不是她能左右的!”


    李氏猶自埋怨:“我倒也想順其自然,可你不是比四娘年長麽,自然應該比她早些出嫁,上門議親的人家我俱都看不上,那些稍微中意的,他們又……哼,不就因為你阿爹沒有個定國公的爵位麽!滿京城竟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你知不知道,前些日子竟還有何家的人上門提親,想讓你嫁給他們家那不肖的紈絝二子,真是氣煞我也!”


    顧眉生好聲好氣:“阿娘消消氣罷,凡事還是順其自然的好!”


    李氏恨其不爭:“你怎麽脾氣就這麽好!若換了顧二,怕是已經自己去掙出個局麵來了!”


    顧眉生無奈:“您拿誰比不好,若我和顧二一般,如今是個什麽下場?”


    李氏話一出口也後悔了,有點訕訕:“我這不是急的麽?”


    顧眉生溫柔一笑:“若真要問除了五娘,這顧家姐妹裏我最喜歡誰,那反倒是四娘哩。她性子好,卻又不像我這般綿軟好欺負,大方懂事,又能體貼別人,能有這樣的好姻緣,也是她自己修來的福氣,我羨慕不來的!”


    李氏哂笑:“福氣?你可別當真了,嫁給思王算什麽福氣,若思王還是太子,才是福氣呢!”


    顧眉生蹙眉:“四娘姓顧,咱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阿娘快別說這樣的話了!”


    李氏歎了口氣:“我何嚐不知,若思王如今還是太子,四娘可就是太子妃了,我自然也會替她高興,但現在,誰知道思王什麽時候會像三皇子那樣被流放,更甚者……”


    顧眉生驚得臉色發白:“阿娘,這話可不好亂說!”


    “誰亂說了!”雖然此時屋裏隻有她們母女二人,但李氏仍是下意識地看向門口,然後壓低了聲音道:“不妨告訴你罷,前些日子,朝野都傳遍了,陛下前往郊外祭陵,卻隻帶了益陽王一人,沒帶思王。”


    顧眉生:“祭陵?”


    李氏:“祭的正是太、祖高皇帝,你想想罷,這種時候不叫上思王,反而讓益陽王隨行,是何道理?”


    顧眉生她雖然也出身高門,卻從來很少關心國家政事,這樣的事情聽聽也就罷了,卻是說不出什麽道理來反駁李氏的。


    “那四娘豈不是……”她轉而為顧香生擔憂起來。


    “你這傻孩子,我怎麽就生得你這麽個軟心腸,以後嫁入夫家,還如何當家做主?”李氏嗔怪道,“我已經與你阿爹說好了,日後若有機會,便馬上分家,反正定國公爵位還有顧淩繼承,無論如何也輪不上我們,倒不如早早脫身泥潭,免得日後受了連累!不過這話我也就與你說說,你可千萬莫與五娘那直腸子說,否則她怕不立馬就到處嚷嚷了!”


    顧眉生唬了一跳:“阿娘,為何好端端的……”


    她還未來得問明白母親的打算,外頭就有人帶來焦太夫人的話,說讓她們過去一趟。


    李氏皺了皺眉,不見喜色:“太夫人總不會是想隨便給你塞一門親事罷?”


    顧眉生:“阿娘,祖母不是這樣的人!”


    李氏嘟囔:“誰知道呢,除了家裏的兒郎,太夫人眼裏素來隻有顧大娘的,現在頂多再加上個顧四,哪裏有你們的位置,你比顧四年長,為了讓你比四娘早嫁,說不定她真會這樣做!”


    說話間,母女二人已經來到焦太夫人處。


    太夫人近來精神不是很好,動輒便頭疼,大夫來看過之後,也說她是思慮過多導致的,讓她要多靜養,不能操勞,連著多日,焦太夫人這邊免了眾人的請安,自上迴顧香生的事情定下來之後,李氏和顧眉生這還是頭一迴見著她。


    “阿家您可得多保重啊!”李氏一看到婆婆,就趕緊表示出自己的關心。


    焦太夫人:“都坐。”


    待她們母女二人坐定,焦太夫人夫人便開門見山:“這次讓你們過來,主要是為了三娘的婚事。”


    李氏一震,繼而憤怒起來。


    對顧眉生的婚事,焦太夫人之前一直抱著不聞不問的態度,可如今連顧香生都定下來了,為了不讓外人詬病顧家長幼混淆,焦太夫人竟然迫不及待就給三娘定下婚事,甚至都沒有問過自己這個當娘的意見!


    李氏氣得臉色都發白了,心口砰砰亂跳,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提高了聲音:“阿家,您怎麽能這樣!”


    “阿娘!”顧眉生嚇了一跳,連忙伸手去扯李氏的袖子。


    但李氏卻不管不顧:“難道三娘就不是阿家的孫女了嗎,難道我們二房不是嫡子嗎,您怎能隨隨便便就將三娘的終身大事許了出去!”


    焦太夫人的臉色不怎麽好看:“你怎知是隨隨便便?萬春公主之子是隨隨便便的人選麽?”


    李氏張大了嘴巴,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樣,完全反應不過來。


    “啊?是周瑞?!”


    焦太夫人冷著臉:“你若是不滿意的話,現在再反悔還來得及,反正我也隻與萬春公主在口頭上定下來而已。”


    “不不不!”李氏忙道,“不能退,不必退,這樁婚事真是,真是太好了!”


    當初魏初的父母,也就是將樂王夫婦,還曾一度想將周瑞與魏初拉到一起,不過此事因為魏初的興趣寥寥而作罷,饒是如此,周家也並不缺願意和他們結親的人,且不提周瑞的娘親是萬春公主,周瑞本人同樣是俊俏優秀的少年郎君,換作以往,顧眉生固然也很不錯,但萬春公主估計是不會願意的。


    李氏沒有想到,焦太夫人非但不將就不隨便,還給顧眉生挑了一樁頂頂好的婚事。


    焦太夫人緩緩道:“這樁婚事能成,還是托了四娘的福,你要好好多謝她才是。若非知道四娘將要嫁給思王,萬春公主也是不會答應的。”


    當初魏臨還是太子的時候,周瑞曾任東宮屬官,如今東宮沒了,他這官自然也就當不成了,但即使如此,周瑞依舊被打上了思王一黨的烙印,這估計也是萬春公主之所以會答應婚事的原因。


    李氏訕訕道:“是托了四娘的福。”


    她方才還在背地裏抱怨焦太夫人顧著顧琴生顧香生等人,忘了還有兩個二房的孫女,這會兒焦太夫人就給三娘找了一門好親事,可以說,從某些角度來說,顧眉生嫁給周瑞,要比顧琴生嫁給王令還好一些。


    因為周瑞是公主獨子,隻要不參加造反,這一輩子平安富貴,總是沒有問題的,而王家是文官,官場上瞬息萬變,誰也說不清下一刻會發生什麽事。


    李氏雖然有些勢利,可在對待女兒的事情上,她卻沒有半分勢利,隻希望三娘五娘兩人能覓得好姻緣,平安和順便可以了。


    焦太夫人選的這一樁婚事,竟是十分之貼合李氏的心意,簡直讓李氏滿意得不能再滿意了。


    也因此,平日裏還會迴兩句嘴的她,此時竟乖順地聽著焦太夫人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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