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醜丫頭她們四處露宿荒野古廟,吃天喝地,還比這些固定居處的貧苦百姓來得幹淨健康一些。


    但是總也難免意外。


    老太婆病倒了。她給醜丫頭下水抓了一條魚,就病倒了。


    開始還能走動,乞討,後來就臉色發紅,腹瀉,發熱,四肢瘦得跟棍子一樣,肚子大如鍋。躺在破廟裏動也動不了。


    醜丫頭急得圍著她團團轉。她不會說什麽話,就去各門各戶就磕頭。討得一點食物,就全都拿去給老太婆吃喝。自己餓成了一個盧柴棍。


    但是老太婆還是馬上就要死了。她開始不吃也不喝。


    死前,老人伸出一隻枯柴一樣的手,摸摸她的臉,說:“叫外婆。”


    那張醜陋的幼小麵容上流下一行眼淚,她喊:“外婆。”


    老人又說:“你叫阿仁吧。”


    醜丫頭說:“我叫阿仁。”


    老人最後笑了一下:“好。你現在記著。你有外婆了。你有名字了。無論別人怎麽樣看你,你都是一個人了。人就得要活下去。”


    後來,無兒無女的老鰥夫顧老頭收了個養女。


    顧老頭有半吊子的醫術。卻在鄉下當遊醫。他也是個奇奇怪怪的人,對阿仁說:“你這個姓和小名都挺好,不用跟著我改。我再給你取個大名。叫做仁憫。”


    衛仁憫。


    ☆、第75章 大結局倒計時(一)


    自從在湖邊發現了釘螺,阿仁的神經就緊張起來,鎮日地拿著一把鉗子翻撿草叢水塘、溝渠。


    她還神經質地經常蹲在那去觀察別人的糞便。


    人人皆以為病。人人繞道走。


    阿仁翻爛了顧老頭的幾部醫書,最後終於下了決定。


    然而她也最終沒有做到她想做的事。


    她是被抬迴來的。一雙腿,一雙胳膊,差點被打廢了。


    她是被幾個村民抬迴來的。其中一個村民曾被顧老頭救過,對顧老頭說:“顧大夫,您給我們看病,是個大好人,活菩薩。恩情我們一輩子不敢忘。隻是不管孩子,就是害了她。趕緊給孩子找個夫家吧。”


    村民走了。顧老頭最後蹲在養女跟前,歎了一口氣,問:“把你的經曆,都跟我說說?”


    養女的黑麵皮顫了一顫。


    半天,才聽她咬著牙吐出四個詞:“官府、豪強、宗族、鬼神!”


    顧老頭啪地拍了她的腦袋一下,又歎了一口氣:“你還記得那場鼠疫嗎?”


    阿仁渾身一抖。像是想起了什麽非常恐怖的迴憶。


    六年前,阿仁十二歲,和養父在雲南,經曆了一場鼠疫。


    阿仁至今記得有一個因鼠疫而死的詩人臨死做的詩。


    “東死鼠,西死鼠,人見死鼠如見虎!鼠死不幾日,人死如拆堵。


    ?晝死人,莫問數,日色慘淡愁雲護。三人行未十步多,忽死兩人橫截路。


    夜死人,不敢哭,疫鬼吐氣燈搖綠。須臾風起燈忽無,人鬼屍棺暗同屋。


    烏啼不斷、犬泣時聞,人含鬼色,鬼奪人神。白日逢人都是鬼,黃昏遇鬼反疑人!


    人死滿地人煙倒,人骨漸被風吹老。田禾無人收,官租向誰討?


    ?我欲騎天龍,上天府,唿天公,乞天母,灑天漿,散天乳,酥透九原千丈土。地下人人都活歸,黃泉化作迴春雨!”


    寫完這首堪稱紀實的詩沒多久,年紀輕輕的詩人也死在了這場他描述過的大災難裏。


    阿仁聽見父親輕輕問:“你覺得,鼠疫可以避免嗎?”


    “鼠疫這大肚子病又有幹係?”阿仁最後還是反問。


    顧老頭卻說不相幹的話:“你知道那場鼠疫最後是怎麽上報的嗎?我那時在一個縣令家裏當大夫。見過那邸報。至今記得。”


    他慢慢地念出來一段話:“慘痛!慘痛!縣邑良民死者十有六七,餘勉力為之,終止,活民之二三。”


    “怎麽會隻有十之六七?”阿仁認為這是胡說。她親眼所見,馬車途經三天,經過了無數過去人煙鼎盛的鎮子村落,從沒看到過活人。


    “傻孩子。官家嘴裏的‘良民’,難道還指那些活不下去就造反的窮人嗎?”顧老頭摸摸她的頭發,溫聲說:“我給你看看傷。”


    這孩子總叫他想起他年輕時候,剛剛踏入這時代的世間,以為自己能靠著很多東西改天換地。隻要叫百姓改善衛生,就能避開很多病。


    最後現實隻是輕描淡寫地,教他一輩子心灰意冷。


    別名大肚子病的血吸蟲病,不過是這一個時代窮人所經受的折磨,在疾病上的一個縮影罷了。


    他那時剛到這世間,心高氣傲,遞上一封折子,上書此病來由。提議組織人手滅螺。


    消息一級級往上遞,遞到哪一級,也不知道怎樣,就杳無音信了。


    他日日催複,也隻得得到一個大拇指和食指搓了一搓的動作。


    要錢的動作。


    “這是要老百姓命的消息!”他氣得口不擇言。


    對著他的,還是那個搓大拇指和食指的動作。


    最後給了錢。也不過是上傳了幾級。就又不知擱置在浩如煙海的文書哪裏了。


    仍舊重複那個搓大拇指和食指的動作。


    仍舊杳無音信。


    官府散漫、*、效率極低,與貧民的隔閡極深。


    即使是小吏,對底層老百姓來說,依舊高如天塹。完全是另一個世界。


    朝廷高居天上,如天上神仙,冷眼看底下。完全不在乎百姓死活。


    他們的“良民”,隻有繳納賦稅的主要人物――當地富裕的大大小小地主罷了。


    至於那些地方上的地主豪強用來繳納賦稅的地租是哪裏來的,是怎麽來的,他們不關心。


    反正按時有賦稅就成。


    難怪戲文裏的朝廷中人,都像神仙。神仙也是隻管九重之上有沒有收到香火的。


    至於基層勢力,基本完全由宗族勢力、地方豪強把持。


    有句話叫做“皇權不下縣”。


    他也試過向當地的宗族、豪強、好名聲的地主鄉紳請願,請他們組織人手去滅螺。想著他們在地方有實權,總比高高在上的朝廷及時。


    他從沒料過,這些穿越前一些人吹噓的“中國的良心”,在確認了他說的消息後,做的是什麽應對?


    沒有反應。


    先說根本沒有人信。就算是他們信了,要控製血吸蟲病,首先要打掃大環境的衛生,控製攜帶蟲卵的糞便到處傳播。那麽,要控製糞便?那就要改變人們隨地大小便的習慣,要徹底改變廣大農村的衛生習慣,這是移風易俗的事。沒有真正的社會大變動,移風易俗,不過是口頭空話。


    而釘螺隻有米粒大小,分布區域極廣。如果要暫時地在一定區域內控製釘螺,就要組織一場大區域的聯合,耗費的人力物力無可計數。哪家鄉紳地主豪強動員得起這麽龐大的人數?何況鄉紳地主宗族豪強組織的滅螺肯定是那些底層的苦人、貧農、雇農去。


    而滅螺的人,感染上血吸蟲病的幾率,幾乎是百分百的。在這個血吸蟲病基本屬於絕症的時代,鄉紳豪族們倒是不在乎這些泥腿子染上病。反正染了病也得幹活。(以往得了大肚子病的人除非病死了,否則照舊得給他們幹活)。


    地主們更擔心的是:這些人去滅螺,耽擱了生產時間,租子收不上來怎麽辦?


    至於這些鄉紳豪強們自己的眷屬呢?反正他們大多是不接近疫水溝渠的。真正會大規模得這個病的人群,是那些長期下水(包括水田)進行勞動的泥腿子。


    就像後來他認得的一個農民老羅對他說:因為大肚子病,在我十六歲那一年,村裏五個年齡差不多的夥伴病死了。不少病人挺著大肚子下地,每畝地隻能收獲數十斤稻穀,當地傳唱一首小調:“藍田阪的禾,畝田割一籮,好就兩人抬,不好一人馱。”


    人們形容自己的生活,就說:一個鋤頭兩斤鐵,拿手裏就想歇;下田扶根棍,不到田頭就起困。


    而那些底層的百姓,他們是真正有心去滅螺的,他們也是被大肚子病禍害得最深的。


    但是,時下百姓,一方麵,為了生計,農民不得不下水勞作。一年到頭苦勞作,就是得了病也沒錢治,根本沒有暫時耽誤生產的條件。


    地主怕他們耽誤於清掃和滅螺,致使收不上


    地租。


    農民何嚐又不怕耽誤了勞作,連一點活命糧都剩不下,導致交不上地租、交不起苛捐雜稅?


    被鄉紳豪強指使狗腿子打死,活活餓死,和大肚子病比起來,反正兩者都是死。


    不僅如此,據這姓顧的大夫說,滅螺的人感染大肚子病的幾率非常高。此時又拿不出真正能治愈的藥。


    下水勞作會染病,滅螺也會染病。有甚麽區別?


    極度的貧窮也使他們根本沒有改善衛生的條件。


    而極度惡劣的居住衛生條件、又導致各種疾病橫掃鄉間。加重了人們的窮困潦倒。


    如此循環。


    除此,還有迷信的問題。


    他麵對的是一個中國百分之九十七人口,都是文盲的時代。


    深入民間的迷信與愚昧,籠罩在人民重重的苦難心靈上。如遮天的烏雲。狂風都難以撼動絲毫。


    當他對朝廷,對鄉紳豪強都絕了望。自己去向鄉民奔走以告,希冀哪怕是他們得到一點警示都好。


    不少百姓們倒是相信了他說的大肚子病通常是通過釘螺傳播,通過肮髒的糞便汙染了水傳播。


    時下的苦人們對文化人都是信的。對大夫也是深信不疑。他們雖一絲關於病理的科學原理都不懂,卻自有自己的一套說辭。


    但是,顧天佑所做的一切,隻是使民間傳開了一種新信仰,新習慣:拜螺神、拜廁鬼。


    消滅釘螺?釘螺能傳播疾病,說明它是瘟神坐下真正有神力的一員大將。


    萬萬得罪不起。


    糞便傳病?說明廁鬼顯靈,比廁神更具威力。趕緊撤了紫姑的位置,供奉這位新來的廁鬼。


    香火繚繞裏,鄉村萬戶,臉色蠟黃的病人虔誠地向一盆擺在跟前的釘螺跪拜。祭起艾草,供奉廁鬼。


    那景象,曾使顧天佑幾乎崩潰,他挨家挨戶去踢翻供奉的神位。險些被嚇得臉色發青,怕被螺神廁鬼連累的百姓拿棍子打死。


    至於他希冀改善衛生,除四害。更是傳播著各種各樣的迷信,居民認為老鼠、臭蟲都是打不得的,糞坑也是動不得的,五花八門的說法,簡直可以編一本聊齋誌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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