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客們並沒有看向這邊,也未必是在談論她們姊妹。但是她的話通通梗在了喉嚨裏。


    掌櫃此時打完算盤,才有空望她一下,也不知道是笑還是不笑,胖臉上的皮皺了一下:“不過是與人同住罷了。小娘子應該早就習慣了。”


    崔四娘到底年紀小,懵了一下:“你什麽意思?”剛剛走過來的羽生卻立刻蹙眉,賠禮:“家妹年紀小。掌櫃見諒。”然後硬是拉走了崔四娘。


    到了背人處,崔四娘怒道:“羽生姊,那掌櫃欺人太甚!”


    羽生苦笑:“掌櫃說的是實話。他閱人無數。我們什麽出身,恐怕早就清楚了。”


    時下的客店,兼具吃、住、行三事,本就是三教九流往來之處。買賣人和雜耍藝人、娼婦等人往來其中,住在裏麵攬客,放貨,等待生意,乃是尋常之事。


    見四娘還不服,羽生歎道:“如今天氣漸冷,再挑剔,怕是要去睡糞堆了。”


    有一種通鋪,專供乞丐和流浪人居住,隻要一個錢。說著鋪,其實就是一堆雞毛混著棉絮,把人埋在其中取暖。


    如果連這也付不起,那這些流浪人、乞丐,通常就是找個糞堆,在糞堆裏挖個土窖避風。


    世事艱難。無論時鄉野或市井,留給這些窮苦人的,都隻有這種生活。而兩個身無長物的女子,要活下去,還想千裏趕路,就更是難上加難。


    看崔四娘低下頭,羽生從懷裏拿出給她一個層層包裹卻還是透出油膩麥香的油紙包:“吃吧。”


    崔四娘聞到食物的香氣,才發現肚子一直咕咕作響,問:“哪來的錢?”她們僅剩的錢都拿去付了住店錢,這幾天都是每天一碗稀粥度日。


    羽生沒有迴答。


    崔四娘一打量,才發現一大早就出門去了的羽生,迴來的時候衣衫淩亂,身上有一股熟悉的味道。


    她大驚失色,撩開羽生擋住脖子的長發一看,頓時半天才出話來:“姊姊,你……”


    羽生笑了一下,摸摸她的發鬢:“我說過,無論怎麽樣都會把你送迴桐裏。”


    少女紅了眼眶,脫口道:“那,我……”


    “噓――”羽生柔聲道:“你不行。”


    崔四娘囁嚅半天,鼓起勇氣說:“反正我也不是什麽清白人。”


    羽生搖搖頭,是她那種一貫奇異的憂鬱卻固執的聲調:“不行。我們固然已不是被男人近身就尋死覓活的清白人,但你還要迴家。不能再和這行沾邊。”


    少女不再說話,隻是緊緊握住羽生的手,滾燙的眼淚滴在羽生蒼白的手背,燙的羽生縮了一下手。


    漸漸的,這間客棧裏經常有不同的男人來找羽生。她們住的房間,也從柴房、黃字號房,一路調到了最好的天字號房。與羽生一起出入的男人衣著也越來越光鮮。


    人們的眼光日漸鄙夷垂涎起來,掌櫃的語氣日漸親熱起來。


    崔四娘為此成日憂心忡忡。


    而她雖然整日垂眉低目,扮做羽生身邊一個灰頭土臉的小丫頭,但是客店裏的店小二仍然開始對她動手動腳。每每被羽生喝止而不斷。


    這一天,羽生正坐在寓居的客房裏,對著銅鏡,一點點畫著眉,抹著胭脂,塗著唇。


    這段日子以來,羽生的妝化得都極豔。墨眉,雪膚,唇色紅得好像飲過血。


    那鶴一樣清淡至極的美似乎完全被遮住了。


    崔四娘坐在一邊看她梳妝,看她專挑那些濃墨重彩的色彩打扮,莫名的,有些說不出的難過:“羽生姊……”


    “嗯?”羽生正忙著換上一件嫩黃的孺裙。背對著她,褪下中衣,露出滿是吻痕、青紫、掐痕的背。


    大概是久久聽不見她繼續說話,羽生迴過頭,對她輕輕一笑:“做暗門子,上邊沒有老鴇,的確是攢錢快一些。很快就能攢夠去桐裏的路費了。不怪綠萼說刺繡文不如倚市門。”


    崔四娘剛想說話,忽然聽見有敲門聲,有人在喊:“小姐,小姐,出來一下。”


    是個粗厚的男人聲音。


    羽生穿好衣服,開了門:“哪位?”


    一雙大手一把捂住羽生的嘴,把她拖出門。


    崔四娘大驚,立刻追過去:“幹什麽!”


    這間房在二樓,羽生被一個彪形大漢捂住嘴,拖下了樓梯,一旁候著的還有幾個服飾打扮一致的男人,把掙紮不休的羽生捆了起來,嘴裏塞上麻布。一路上陸續有人從自己房間裏伸出腦袋張望,看見這一幕,趕緊又都把頭縮了迴去。


    崔四娘追出來,正好看見這一幕,氣血上湧,爆發出一陣大喝:“住手!光天化日之下,沒有王法了嗎!”就要撲上去和他們廝打。沒料到動作太過激烈,才跑了幾步,那殘疾的小腳就使她撲通一聲摔在了地上。


    那幾個大漢哄笑起來:“這小腳娘們好像是和這個是一夥的,不如一起綁了迴去。”


    崔四娘掙紮著爬起來,看見樓下掌櫃和小二在望著這邊動靜,剛想開口喊,就見他們迅雷不及掩耳的移開了視線。


    一個長著絡腮胡的大漢上前,像是提小雞似地把崔四娘提了起來,將她雙手一扭,任由她拳打腳踢,嘴裏叫罵,也把她捆了起來,和羽生一起拖了下去。


    經過櫃台的時候,掌櫃低頭哈腰:“幾位大人慢走,慢走。”


    領頭的大漢臉上有一條疤,摸摸胡須,問掌櫃:“這兩個女人的確是外地來的暗娼?”


    掌櫃的垂眉順目,嘴裏說:“小人怎敢欺瞞官人。她兩個近日寓居小人店中,行那苟且的買賣。的確是沒有戶籍名冊,沒有路引,不知來路的暗娼。”


    大漢這才笑了一聲,拋給掌櫃一點碎銀子:“給店裏添麻煩了。”


    在掌櫃的恭送中,當空昭昭日下,幾個大漢就在大街之上把羽生和崔四娘扛上了馬車,然後紛紛跳上車,駕著馬喝了一聲,馬車疾馳而去。


    ————————————————————————————————————————————————————————————


    楊家新來了兩個美貌婢妾。


    一個叫做羽生,一個叫做崔四娘。據說都是風塵出身,來曆不明的流民,做暗娼的時候被楊府主人楊蓁看中,命人強行帶入府來。


    原本並無稀奇。


    楊蓁行伍出身,現為一方守將,平日最大的喜好就是美女嬌娥。他妻子早死,兒子也早已成家立業,搬迴族中居住。他就在家中廣蓄各種來曆的婢妾歌姬。不差一個兩個。


    出奇就出奇在這兩個女人伺候在楊相公身邊呆了好幾個月,還能安然無恙。尤其是那個羽生,還頗得寵愛。


    “羽生姊,羽生!”崔四娘一路進來,渾身哆嗦。


    羽生坐在房內的胡凳上,一看見她渾身是血、打著哆嗦進來,焦急地站起來:“你惹他了?”


    崔四娘一直哆嗦著坐下,才稍微冷靜了一點:“不是我的血。”


    羽生才舒出一口氣,就聽見崔四娘流下兩行淚來:“巧兒......”


    室內沉默下來。崔四娘撲在羽生跟前,流淚道:“姊姊,我們逃吧,逃吧!去窯子也比在他楊府錦衣玉食強!”


    羽生噓了一聲,輕聲道:“楊府勢力大。楊蓁為人多疑殘暴。不要給人看出心思來。”


    崔四娘抬眼看她:“姊姊,你的意思是......?”


    羽生隻是笑了笑,摸摸她的頭發,說:“對不起,都是我連累了你。”


    崔四娘搖搖頭,恨聲道:“如何能怨姊姊?都是那楊老狗禽獸不如!不過看了一眼中意,就強虜女子入府。”


    羽生道:“欺負我們無依無靠,又是風塵出身,又無正經身份,抓了也沒人管罷了。何況我曾小心打聽過,楊蓁乃是本地土豪出身,家族能人輩出,在紹興樹大根深,堪稱一方豪強。自己又捐了功名,後依仗戰功爬到這位置。別說我們這兩個無依無靠的風塵女子,就是尋常小官家的千金,他也照樣玩弄不誤。”


    但楊蓁也有弱點,他雖然殘暴多疑,卻最愛惜名聲,好麵子。羽生心靈意透,就是憑著他的這個弱點,才能勉強帶著崔四娘在他身邊活下來。


    這時候,忽然有人來叫羽生,說是相公來了貴客,正在前廳宴飲,喚她同一幹歌姬一起去侍奉宴飲。


    崔四娘聽到楊蓁的名字就哆嗦了一下。羽生安排她去休息,自己卻整了整衣衫,淡抹妝容,打扮得格外清豔,施施然地去了。


    李仲光是大學士,也是當世名士,被貶來紹興不久,正四處走親訪友,遊山玩水。本來他不想去拜訪楊蓁這個武夫。本朝開國以來就重文輕武,雖然楊蓁職位不低,立有戰功,身居太尉,但也是因此遭人嫉恨,數次被貶,迴到紹興當了地方守將。


    隻是楊家能人輩出,李仲光頗有幾位姓楊的風流朋友,楊家又是紹興大族,是當地的地頭蛇。如今世道不好,李仲光要是想在遊玩紹興的時候方便一點,也隻能去楊蓁府上走一遭。


    楊蓁對這位名士倒是很客氣,大擺宴席,把自己的幕僚屬下都叫來陪宴。更是有無數雪膚花貌的美人被楊蓁喚來絲竹歌舞,勸酒侍奉。


    李仲光看美人看的愉快。但是酒喝多了,頓覺尿意難忍,想要起坐更衣。楊蓁就叫了自己最近最寵愛的婢女,也是相貌清豔,如鶴如仙,頗有出塵之意的一位美人,去陪客引路。


    李仲光其實內心也是頗為中意這位美人,推辭幾次,就由這位美人搖搖擺擺地扶著他去更衣了。


    楊府占地廣闊,通向更衣之地的,是一條長長的走廊。路途曲折,九轉十迴,殆如永巷。望長廊的兩壁間,隱隱若人形影,形影生動,疑似高明的繪畫。


    李仲光這個人好詩畫,哪怕是急得不得了,也要湊過去多看幾眼。


    美人卻說:“此非畫也。您雅好高致,勿要近前為好。”


    她的相貌是文人一貫最喜歡的那種。說出話來也是清清淡淡,吐氣如蘭,李仲光心愛之,笑道:“老夫不是嬌貴人。行山遊水,也曾隨走隨坐。”說著,大概也是太急著更衣的緣故,還是依言沒有近前,而是先去了更衣之地。


    等從更衣之地返迴前廳,一路再看,李仲光還是按耐不住好奇心,盡管美人再三勸阻,還是興致勃勃地走近去看。


    奇怪的是,走近一看,壁上的這些人影既看不見筆跡,又無麵目相貌,總共二三十軀,形體痕跡宛若真人。李仲光問道:“妙筆也。不知楊太尉府中還有如此畫師?”


    美人卻沒有迴答。李仲光低頭一看,見她正在暗暗垂淚。不由奇道:“小娘子何故泣涕?”


    美人半晌,才抬起頭來,她膚色雪白,眉色與眼珠的顏色都非常淺淡,隻有唇上一點紅,姿容神異,行止如白鶴起舞。此時垂淚,實在是盈盈之美。


    李仲光柔聲道:“小娘子有何委屈,不妨對老夫一訴。”


    美人輕輕地開口:“壁上恐怕又多一軀。”


    “小娘子此話怎說?”


    美人哭得越發傷心:“妾命不久矣。”


    李仲光再三追問,並表示一定不會同府主人提起,美人才慘聲低語:“相公姬妾數十百人,皆有樂藝。但稍不稱意,必仗殺之,而剝其皮。從頭至足一身好皮,釘於此壁上。待皮幹硬,方舉而投之於水,此皮跡也。”


    李仲光腳下一個沒站穩,細細一看,壁上那痕跡,的確留有油跡並極淡血跡。頓時感覺雞皮疙瘩直起,身上哆嗦一下,感覺酒都醒了大半。


    美人泣曰:“相公不許府中人引外人接近此壁。違者仗殺之,同皮跡。妾恐命不久矣!”


    李仲光鐵青著臉,安撫道:“世間老夫一諾千金,說不會同楊公提起此事,就不會提起。難道還騙你小女子不成?”


    明知不該再問下去,但是李仲光這人到處尋覓靈山秀水,也是一個好奇心很常重的人。說著,他又撫了撫須,道:“隻是世間何來此等殘暴之人?楊公相貌仙風道骨,語言豪爽,又一向名高望重。怕是你小女子汙蔑主家。”


    美人含淚道:“您若不信,且借口散酒,去眠鳳居一遊。”


    李仲光返迴席上,又喝了幾蠱酒,就推說酒氣上腦,難耐熱氣,想找個清涼的地方散散風。隻是一邊說一邊又老拿眼覷美人。


    楊蓁和一幹幕僚喝得半醉,聞言都心照不宣地哈哈大笑起來。楊蓁合掌笑道:“李相公不愧是風流名士。眼光一流。這正是我府中第一個中意的人。”


    遂指指美人:“羽生,帶李相公去客房附近的花園散散酒氣。李相公沒有散完酒氣,你可不許迴來。”


    楊蓁那些有一半出身行伍的幕僚、屬下,又擠眉弄眼笑了起來。


    李仲光就半扶半攬著美人又出去了。


    這個花園附近還有另一個更大的花園。這個大花園就叫眠鳳居,卻輕易不許外客進入。此時因為宴飲,府中眾人大都在前廳伺候,這裏沒有人,羽生就帶著李仲光悄悄繞隱蔽的小路進了眠鳳居。


    眠鳳居麵積不小,種滿了各式各樣的奇花異草。


    這時是秋季,金黃、雪白的波斯菊和各色菊花競相開放,更是有多棵高大的高品相桂花樹,滿樹花開,芳香滿園。風一吹,就是一片花雨香海。花園中央,還有一種滿荷花的小池子。


    李仲光笑道:“如此憐香惜玉的賞花佳地,不意楊公如此風雅。”


    羽生卻低聲說:“您聽。”


    “聽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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