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她打了個酒嗝。


    醉鬼的話哪裏可信?就怕耽誤了老爺急於發泄的綠帽子怒火。


    那幾個拉人的和婆子婢女剛想攔著她拉走這個妾,就聽到她說:“你…打!”她笑嘻嘻地湊近壯漢的拳頭。


    想起前幾天那根懸在梁上的繩子,和額角出了血的那個鄉下來的侍女。婢女婆子一個個都打起了顫,隻怕她發瘋。


    那個青衣婆子沒法,勸道:“你聽夫人的一會,去休息一會?夫人正強著,誰也不聽的。等她酒醒一點,我們就送這個女人出來到你手裏。”


    幾個男人麵麵相覷。


    青衣婆子走上近前,恐嚇道:“夫人的脾氣時好時奇怪的。前些天剛發了事,一個丫頭磕得一臉血,你們可不要因為一時的忤逆招惹了她發瘋!那可比耽誤會時間更要命!”


    壯漢幾個互相看了看,還是拱手走了。


    林綺年好像什麽不知道,隻是笑哈哈的,醉醺醺的,半拉半扯,扯著那個妾室進了西苑。


    齊子成上朝迴來,知道那個妾室逃跑的消息時候,已經晚了。


    聽說是拉往宗族的時候,那個妾塞給了執行人相當一筆銀子,因此免了當天的沉塘,改判第二天。


    結果就是這一天的耽誤,那個妾室又用銀子打通了看門的,偷偷跑了。


    齊子成問起銀子的來曆。他知道族裏人有一些見錢眼開的德行。因此他明明是讓家丁搜過妾室的身上沒有夾帶府裏的金銀,才給拉去宗族的。


    家丁隻好迴了那天一小會的西苑耽擱。


    所以最後齊子成怒氣衝衝到西苑的時候,林綺年沒有一點意外。


    她又喝了點酒,醉醺醺的迴答:“哦?噢。她說‘軟豬肉\'',我聽了覺得這是好詞,好詞!好文才,得賞!”


    齊子成啪地踢翻了她的酒壺。


    軟豬肉是那個妾室在和野男人偷過情後,在床第上諷刺他的。


    齊子成聽到這個,就氣成豬肝色。他陰著臉,森森道:“不守婦道!”


    被酒濺了一臉,林綺年反倒哈哈大笑起來,高舉起另一酒杯,大聲地:“我愛美酒,我愛少年!”


    從來隻有男人嫌棄挑剔女人老醜庸碌,女人怎麽……怎麽敢嫌棄挑剔自己男人的老醜?


    這樣的都是□□,都是不守婦道!


    下人捱得罰倒不重,但林綺年更挨了一頓毒打。


    齊子成是自詡威嚴,自詡斯文的,他不愛打女人。但是對於觸犯了家規(敢於哪怕是在言語上不貞的妻妾)的,他是不但打,而且要狠狠地打的。


    他自詡是這些女子的主人與教導者。容不得她們犯錯。


    消息傳到林府,則是應氏去上酒侍立的時候聽到的,齊老爺發怒得拍得木桌似乎要散架:“賢惠又多才的小姐?親家,你可坑我了!”


    林壽永則是說:“啊呀。親家,妹妹有些病的。她總是覺得自己高了男子一等,這豈不是病嗎?我恐是父親的死叫她得了這種臆症。你不要怪她,她隻是臆症,若是吃些藥,再有了孩子,便也好了。哪一個母親不為孩子著想呢!總得好起來的。”


    齊老爺一時仍有怨氣——林家的女子這樣的狂。何況這是第二個妻子,與林家合作的木偶之一。不能輕易病亡的。亡妻過多,要擔惡名。走仕途的人不肯擔這個命。


    但他一時又很欣賞林壽永這大舅子。他覺得這句“她總是覺得自己高了男子一等,這豈不是病嗎?”


    簡直是說到了他心坎裏。


    倒是應氏侍酒迴來,想起齊老爺口裏的林綺年,就垂了淚。


    哀兒似乎也聽了什麽風言風語,偷偷問道:“姨娘,為何故母吃了餅子,卻仍不好,還要挨打呢?”


    應氏含淚道:“女人犯了錯,有了病,男人才要打她。這民間多少年都是這樣的。”


    她真心實意地給菩薩磕頭:“菩薩萬要教誨姑奶奶,教她不要再犯錯,教她病快些好,好叫不要再挨打。”


    然而,林綺年到底有無悔改呢?誰也不知道。


    隻知道齊子成又叫強壯的婆子按著她,強在西苑裏留宿了幾次。


    然後府裏又延請起了醫藥,要替夫人看病。


    慢慢地看病,林綺年這個名字慢慢地沒了。


    大家都習慣地叫齊林氏。


    就在第三年的冬天,齊林氏懷孕了。但是她的臆症似乎也越來越厲害,整日裏想捶自己的肚子。


    幸而西苑裏防得和銅牆鐵壁一樣,到了第四年的秋天,這個孩子總算是生下來了。


    但是生下來的那一日……林氏的病厲害了。她一時看著那張皺臉恍惚,一時冷笑。


    一時喊阿爹,一時冷笑道真像齊子成。


    這個孩子,齊子成不敢給有病的林氏養,很快抱走了。


    “你有病。”


    “我沒有。我沒有!”林氏總是這樣喊著。


    但是藥送得多了。漸漸的,府裏的人也都拿看病人的眼光看她了。


    聽說,連哀兒也在問姑母的病到底如何了。


    ――――――――――――――――――――――――――


    少年時的迷夢做得許多許多。齊林氏――林綺年終於從昏昏沉沉中喊了一聲,流出一身冷汗,醒了過來。


    眼前是一盆早早枯萎得像屍體的花。


    門外是陰沉沉的天,和西苑烏漆漆的大門。


    原來這場噩夢依舊沒有醒。她輕輕地,像落葉一樣憂鬱地撫了撫胸口,原來還記得十年前?


    ……原來她的心還沒有磨成石頭。


    ☆、第36章 瘋婦人篇(十二)


    齊林氏大病醒來,似乎仍同往常一樣,隻是常呆望著天上的雲,精神似乎更糟糕了。


    而猴子到底也沒能看出什麽名堂來。隻是常傻坐在西苑邊的樹上百無聊賴地捉虱子。


    春來秋往,慢慢,到了第二年的夏天,倒是齊府裏最近有成雙的喜事。


    一者喜事是齊家的大娘子齊芷,渡過了二十載春秋,到了人人都暗地裏叫老姑娘的年紀,卻終於要出閣了。


    齊芷婆家總算不再拖延,滿口應下婚事就在這一年的夏末。


    下麵的妹妹,總算也不用叫大姊的婚事壓著,一旦齊芷出閣,她們就可以談婚論嫁了。


    二者喜事是齊家的幼子,在江南餘家的姑奶奶懷裏長到了七歲的齊玉麟,終於要迴家長住了。


    猴子看齊萱最近心不在焉,連讀話本和詩詞,都走神發木。


    問她,她隻說:你哪裏知道親人離家的苦痛?猴子,嫁人簡直是世上最殘忍的詞之一,我阿姊就要走了。”


    “走去哪?”猴子撓著毛。


    “走到很遠的地方……走到另一個家庭裏去。”


    齊萱歎一口氣,出神地看著窗外茂盛的草木:“我……大約也快了。”


    猴子不懂人間的婚嫁之事,它撓撓毛,學著齊萱歎了一口氣。


    天逐漸昏黃起來,齊萱拿簪子撥了撥燈芯,炸出一下火花。忽然聽到外麵有人帶著喜氣喊起來:“到了!到了!”


    門外開始人聲鼎沸起來,不住有往來的熱鬧動靜。有人過來敲齊萱的房門,喊:“二娘子,小郎君到了!”


    噢,是那個幼弟?齊萱眼前模模糊糊浮起一個影子。猴子化為玉簪重新別到她頭發間,齊萱推開門出去,幾個婢女圍著她,說老爺要她也去迎接幼弟。


    然而齊萱去往迎接的路上,看到了齊芷,並幾個庶出的低眉斂目的弟妹,還有幾個有一些臉的妾室,獨不見林氏。


    ———————————————————————————————————


    這樣大的震動,當然是瞞不住西苑的。


    齊子成跨進西苑的時候,先是命令:“好好吃藥,夫人!”


    林氏冷淡地睨他一眼。


    齊子成命令完,改換了溫和的恩賜的語氣:“今晚,我讓人領著玉麟來拜你一拜。玉麟去年在姑母家已經進了詩書了,是知事董禮了,說照禮要拜生母。”


    他又嚴厲:“隻是,夫人,你也要拿出母親的樣子來!藥,是一定要吃。話,不許說瘋話。”


    林氏輕飄飄地笑了一笑:“我不稀罕。”


    齊子成盯著她,抖動胡須:“你又犯了病了?”


    林氏哼了一聲,扭過頭去,不理睬他。她知道自己開口會得到甚麽反駁。


    這些年,一旦有什麽出格的話,就要關,就要打。然後就很可憐她似地請大夫來治她的“臆症”。


    齊子成威嚴道:“你聽著,玉麟七歲了,進學了。你這個生母,好歹不要讓他覺得丟臉。”


    他歎道:“可憐麒麟兒,這樣聰明懂禮的一個孩子,有這樣的……”他沒說下去。


    林氏沒理他。


    齊子成最後甩袖走了。


    林氏慢慢喝了一盞茶下去,忽然念道:“麒麟兒?”


    她望著黑下來的天,又禁不住想起一年前荷塘邊的小男孩,她還是那樣輕輕的,歎息一樣念:“麒麟兒……”


    齊玉麟被好幾個婆子領到西苑的時候,還是很有一些惶恐。他還記得一年前的荷塘邊,那個文弱清瘦,拿著一把黑傘,在雨裏幽魂一樣走來的女人。


    這是生母。


    他想起自己四歲就開蒙,去年開始陸續進學,今年更讀了一點聖賢書,就對自己說:“那是娘。夫子說要孝。”


    他到了。


    那扇烏漆漆的大門緩緩打開了。


    林氏涼涼的的目光飄蕩到了齊玉麟的臉上,這迴,她沒有說什麽怪話,隻是說:“進來吧。”


    一旁的幾個婆子婢女都鬆了口氣。


    走到院子裏,漆黑的天上漸漸有星光了。


    林氏讓男孩坐在院子裏的石凳子上。齊玉麟很拘謹地低著頭,玩弄著衣服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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