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子成是齊老爺的名諱。


    男孩瞪大眼。


    糟了,夫人恐怕又要犯病了!仆婦忙喊起同伴。


    隨即,林氏就被仆婦半拉半抱開了:“夫人,您要迴去吃藥。”


    另一個婆子則是抱起齊玉麟:“小郎君,婢子知道路。婢子送您迴去。”


    齊玉麟被拉離了那頂烏蓬蓬的傘,涼涼的雨絲又打在了他的身上。


    他定睛看了片刻,終於在蒙蒙地雨中,依稀認出了西苑兩個字。


    他喊起來:“娘?夫人,您是我娘嗎?”


    林氏本來是垂著頭,任由自己被仆婦拉開。聞言,遙遙看了他一眼。


    齊玉麟有些難過,喊道:“娘,爹說你身體不好。玉麟以後再來看你!”


    爹?爹!


    哦,齊子成!


    這是她和齊子成的孩子!


    林氏忽然笑起來,自言自語:“有病?我沒有病。”


    她開始掙紮起來,在雨中大喊:“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齊林氏,不是!我是林綺年!”


    仆婦見慣了,手裏不停,繼續把林氏往門裏拉,習以為常地低估起來:“昨天張大夫說的不錯――夫人的……是又重了。”


    林氏的烏篷傘在仆婦的拉扯下,終於沒入了西苑。


    那扇烏漆的大門,再次緊緊合上了。


    齊玉麟見了,聽了,有些驚恐。


    這個時候,他的奶嬤嬤卻到了,從仆婦手裏接過他,警惕地看了這西苑的仆婦一眼,然後低聲對齊玉麟說:“郎君,老爺說餘家的人來接你了。”


    齊玉麟有些淒然和惶恐地問奶嬤嬤:“阿姆,那――那是娘嗎?”


    奶嬤嬤低聲說:“郎君,夫人隻是有些生病……等你再長大一點,就會明白的。”


    哦,病!齊玉麟點點頭,又問:“表哥他們可提到姑奶奶了?”


    奶嬤嬤微笑:“姑奶奶說想你了。說是郎君總是不寄信,可傷心了。”


    齊玉麟頓時把剛剛的一點淒惶都拋到了腦後,哈哈地笑起來,拍著小手,覺得雨絲都爽快了:“我這就迴去嚇姑奶奶一跳!”


    那扇烏漆的大門,在陰沉的天空,蒙蒙的雨霧裏,漸漸隱沒在了他們身後。


    ――――――――――――――――――――――――――


    齊玉麟被餘家的人又接走了,帶迴江南去。


    林氏卻受了風寒,發起了高燒。


    齊老爺到了西苑門前,聽見她昏迷中,還在一聲聲地喊:“我不是齊林氏!”


    他不由瞬間黑了臉:“這麽多年!”


    他重重地喘出了一口氣,才接著歎道:“唉,真是家門不幸!”


    在這個年頭,若是連連早逝了兩個以上的妻室,是要擔上克妻的惡名的。


    到時候,仕途都要受影響。


    齊老爺不想要這個名頭。


    除了早死的發妻蘇氏,林氏是他第二個妻子。


    若是林氏再一個不好,恐怕人們懷疑的目光就要落到他身上……


    一些朝中的對頭,就要幸災樂禍請方士來提前測測他的八字了!


    隻可惜林氏……唉……!


    親家可坑苦了他!這便叫年少又多才賢惠的閨秀?


    齊老爺想起往年的一些事,又想起仕途,重重喘了口氣,才勸自己:她隻是有病。要治罷了。


    他走進去,吩咐仆人們:“照顧好夫人。否則絕饒不了你們!”


    仆人們都垂著頭應著。


    齊老爺背著手出了西苑,看著一片黯淡的蒙蒙地雨天,格外不痛快起來,哼哼著走了。


    一邊的小廝趕緊跟上去打傘。


    而西苑內室的榻上裏,林氏陷在一片迷夢裏,開始昏昏沉沉,做起來年少時的夢了。


    ☆、第28章 瘋婦人篇(四)


    林家是書香門第,是世家大族。


    但是這家開始沒落起來,就是因為這家這代的當家人――林嗣宗。


    林嗣宗是個瘋子。


    人到中年,竟然發起瘋來。


    中年喪妻,他當場暈了過去。醒來的時候,毅然辭去聖恩正隆的官職,帶著尚且年幼的唯一女兒,去周遊天下。


    族裏一片反聲。


    連聖上也愛惜才臣,不許他請辭。


    林嗣宗沒法。隻是從此不關心朝政鬥爭了,自請調到工部,一心為各地的救災和水利出謀劃策,賑濟百姓。


    還不許族人再侵占良田,不許再加收百姓地租。因此惹來族中一片罵聲。


    如果不是因為林嗣宗是林家這一代做官做的最高的,恐怕他的嫡係地位,都要不保。


    林嗣宗卻不管這些。


    他的大兒子是個典型的儒生,正在老家科考。


    平日很是看不上父親不顧世家高貴,和下等人打成一片的德行。


    因此林嗣宗隻要一有空,就不理會大兒整日的勸誡。隻帶著自己唯一的女兒,到處遊玩。空閑時間,都撲在了教女上。


    由此可知,林家的長女,是有多受寵。


    林家的長女叫做林綺年。


    這天,夏日知了嘰嘰喳喳,荷塘裏的淡粉的荷懶洋洋搖曳在金色的陽光裏。


    荷塘邊卻有涼亭,風穿過荷塘,帶著荷香與水汽吹過來。


    夏日最痛快的陰涼。


    一群衣著不菲的讀書人正在涼亭裏討論最近黎州的起義。


    他們大聲地、憤慨地聲討那些鄉下人,搶那個貪官也就罷了,竟然還搶劫了無辜的士紳。


    涼亭另一邊還鋪著涼席,躺著一個身材瘦削高挑,穿著道袍的人。


    這個人理也不理讀書人們的討論,隻是拿一卷大大的荷葉蓋著臉,躺在涼席上打盹。


    幾個讀書人瞥了眼,認定這是一個粗魯的野道士。


    正經的方士,可不會就這樣躺在地上。


    他們也不與理會,自顧自討論自己的。


    書生談天下,常常是爭得臉紅脖子粗。


    漸漸爭論聲大了。


    那個穿著道袍躺在涼席上的人,終於不耐煩地掀開臉上的荷葉,坐起來就是一頓冷嘲:“士紳無辜?我想來,恐怕他們才是逼得農民造反的罪魁禍首。”


    能讀書到京城來的,家裏都不窮。大都是士紳出生。


    他們頓時橫眉豎目,正想反駁,一看來人,卻呆了一呆。


    那是一張雪白的麵孔,細眉入鬢,眼珠的顏色很淡,卻很澄澈,鮮潤的唇諷刺地彎起。


    荷葉頂在烏發上,襯著這張文弱卻美麗的麵孔,又有十分鮮活。


    “一群蠢物。”這個主人腦袋上頂著有些滑稽的荷葉,神色卻很傲慢。


    掃了他們一眼後,穿著道袍的這美容顏的人,頗為自得地昂起頭,整了整擋太陽的荷葉,冷冷笑了一聲,卷起涼席,大踏步走了。


    走出涼亭前,那頂滑稽荷葉又轉過來,荷葉下的臉瞥了一眼其中最為唾沫橫飛的一個:“對了,前麵你討論詩詞時,說到的那首自創的詩詞,我記得是梁朝一個女詩人做的――”


    留下身後一片大嘩。


    ――――――――――――――――――――――


    林家的別院裏,林嗣宗正在整理過去一月帶著女兒下黎鄉的時候,記錄出來的百姓的請求。


    忽然,陽光一閃。


    他眯眼看去,才發現是荷葉上的水珠折射的光。


    一頂荷葉移動著靠近了他。


    林嗣宗仔細一看,頓時失笑:“綺年,頑皮。”


    林綺年摘下荷葉,放到手裏扇了扇,笑了:“今天在亭子裏躲涼,卻見了一群蠢物。我可不想他們的唾沫噴到臉上,又不舍得那涼風,就……”


    她舉起荷葉晃了晃。


    林嗣宗搖頭:“傲慢。”


    林綺年哼了一聲,輕慢地說:“既然無才,還自詡高貴。聽說其中有一個,是甚麽江南才子。前些日子還說才女是敗壞風俗呢,汙蔑自己的發妻。”


    林嗣宗笑了――這個小女兒。


    她對著貴族世家中人,總是傲慢自許。


    又格外看不上天下男兒,覺得蠢物居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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