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又囑咐:“隻是修養歸修養,規矩也是不能廢的。”


    齊芷畢恭畢敬:“諾.”


    倦怠推卻描眉,體弱厭聽鶯啼。


    整個壽誕期間,齊芷都是這樣的精神頭。但還是每每撐著笑容,每日畫好妝容去向姑奶奶與齊老爺請安。行完禮才去休息。


    因了她這禮數,姑奶奶更憐惜,一再要她不必遵這些禮數。齊芷卻堅持說:病可以緩,禮孝不能虧。


    餘家見了她這說法,上上下下也不好再嚼舌根,隻能隨著姑奶奶,誇齊家禮數周全。


    連齊老爺也舒眉誇了一迴,說是芷兒懂規矩有孝心,不給我家丟臉,又送了一些補藥過去。


    獨獨齊萱有些心疼。


    齊芷一個沒攔住,她竟然發了傻,去求齊老爺免了齊芷的請安。


    齊老爺一聽,頓時大怒,抬手將一個茶杯扔出去,砸到齊萱手臂上,砰地碎了:“胡言亂語!原本姑奶奶慈憐,讓你大姊不必請安,你大姊她卻堅持不能虧孝禮,姑奶奶無奈才順了她。照你這一說,姑奶奶與老夫倒是成了不慈的長輩,非要小輩帶病請安?”


    齊萱有心想說:阿姊若是不這樣作,您迴去怕就要發作一通,斥責阿姊不規矩不懂事。餘家上下也會說阿姊十九未曾嫁,又逢壽而病,是個不福氣的泄喜人。這林林總總,難道不是變相逼著阿姊去做這虛禮?


    但這是世間隱形的規矩之一,是不能說在明麵上的。


    齊萱縱然心疼阿姊,一時衝動。但也明白厲害,因此到底沒有說出口,隻是垂著頭盯著鞋尖。


    幸而齊芷及時到了。她一把扯住齊萱,狠狠喝道:“跪下!你最近被這滿府喜氣衝昏頭了不成!”


    齊萱見她神色裏尤帶的病容,一扯不動。齊芷愣了片刻,瞪她一眼,竟然自己跪下了:“爹,萱兒年少不懂事,是女兒沒有管教好她。”


    齊萱見此,咬了咬牙,同姊姊一起跪下,低頭連說:“女兒糊塗。”


    齊老爺到底念著這是在姑奶奶府上的壽誕期間,又念齊芷平日的規矩,便豎著眉叫齊芷管教好妹妹,拂袖走了。


    待他走了,齊芷才跪到齊萱身旁,低聲說:“阿萱,你還記得我是怎麽告訴你的?規矩!規矩是最緊要的……無論這規矩對不對。”


    說著,她伸出手去,輕輕撩起齊萱的衣袖,摸了摸齊萱手臂上的於青處:“爹砸狠了。走,迴去我給你擦藥。“


    一如昔年,犯了規矩的幼小女孩被家長體罰,更年長一些的女孩子總是偷偷送吃送藥。


    齊萱被她扶著站起來,低著頭,眼裏有一些酸澀。


    這就是為什麽,這麽多年來齊萱被大姊齊芷用規矩與女誡磨著,甚至被燒了最心愛的手稿,卻始終沒能徹底與齊芷冷了的原因。


    這宅院深深,大姊固然記著規矩,但更記著她。


    姊妹一樹花,並蒂總難分。


    房內,齊芷正在給齊萱的一截手臂擦藥。


    齊萱看著阿姊一直有些懨懨病容的精神氣。


    自能下床後,齊芷就從未提過那晚的事,垂眉斂目,依舊是死水未曾起的閨秀班頭。依舊是十九未曾嫁的規矩“少福人”。


    隻是齊萱怎麽都忘不了齊芷那次握著她的手臂時的狂熱神情,那似乎才是一個少年人當有的熱度。


    而不是眼前這個枯樹一樣的模樣。


    她咬著唇,猶豫半天,想起大姊的處境,還是怕不好,因此便改了原來的主意,隻是輕輕說:“阿姊,我有個粗使婢子,最是頑皮,喜歡學些曲子。跟著我到了姑奶奶家後,倒是很喜歡往花園子裏湊聽南戲。近日她也不知從哪也學了一些南戲腔調,很是不錯。阿姊你最近身子不好,不敢去花園子裏受風。我這個婢子倒是能為我們解解愁悶。”


    齊芷聽了,一頓,看她一眼,微微苦笑:“我並沒有多少愛聽戲。”


    齊萱央求一樣:“阿姊,這個婢子唱得的確是好的。你姑且聽一聽,好罷?”


    齊芷聽她央求,似乎有所覺,臉色一白,竟盯著她:“這不規矩。阿萱。”


    齊萱低下頭。


    齊芷看她一副默認的樣子,反倒吸了一口冷氣,忽然有些腿軟,退了一步坐在椅子上。過了一會,齊萱才聽到她有些飄忽的聲音:“那婢子當真唱得好嘛?和…他一樣好?”


    過了一會,齊芷說:“阿萱,你在害我。”


    齊萱震驚抬頭,看見了她慘白的臉色,又聽她這樣說,很是不安,便忙說:“阿姊休多想,隻是婢子唱。隻是婢子唱。”


    齊萱是臨時改了計劃,看阿姊這模樣竟是很不好,那男青衣竟然影響阿姊這樣大?


    那就隻叫猴子借著那侍女姐姐唱一唱罷,不要讓阿姊隔著廂壁聽到那個男青衣的唱腔了。


    齊芷白著臉笑了一笑:“阿萱,你嗬,你嗬。我們果是一樹的花,你猜我,竟這樣準。\\\"


    說罷,她閉了閉眼:“不要改了。我知道你原來排的人是誰了。我不要那個婢子了。原來是誰,就是誰罷。”


    再多的重重山一樣的規矩,到底攔不住我自己的心。


    雨夜時的冰冷雨水,雨夜後大病裏喝的那味味苦藥,也都治不好迴憶。


    “別後日月長。”


    柳郎啊,柳郎。我別你時,天真年幼。


    我再見你時,你懷揣著我年幼時的夢,卻碾落成泥。


    ☆、第17章 已補完


    齊芷在將將十歲的時候,曾走失過一次。


    男女八歲就已經不同席,一個女孩子有過這樣的汙點,恐怕一輩子就沒什麽好名聲可以說了。


    齊芷怕的很。她在內宅長大,聽過不少舊聞:走失的少女一旦迴去,就再也沒有消息了。


    她們很快就會無聲無息,病了,消失了。


    然後對那個家族來說,抹汙的那個汙點也就不存在了。


    一條女人的賤命,就清洗了家族名頭的汙點。好劃算咧。


    至於女人的命,那能叫命?


    一個花瓶,打碎了一個,就換一個唄。


    自幼早慧的齊芷深刻認識到了這一點。她不敢在高聲尋覓與自己走失的婢女。


    往臉上狠狠抹了幾把泥,她哽咽著,又往自己臉上打了幾拳。


    將襦裙胡亂打了幾個結,然後在雨後的淤泥坑裏打了個滾。


    直到趴在楊柳下,往河邊一看自己成了個看不出樣貌的髒乞兒模樣,頭發黏成條,直往下滴泥水,她才罷手。


    隻是她方沿街扮了乞兒樣去暗尋婢女,就叫個方臉的乞兒逮住了,大喝:“敢問是哪個新來的子弟,不去拜團頭,不入養濟會,竟敢在街行乞!”


    齊芷竟被這方臉的兇惡的少年乞丐推得一倒。她一時有些傻了。齊芷長在深閨。縱然自幼早慧,卻因母親蘇氏之事而不大讀書。


    這世道險惡,她是知道的。


    但是什麽養濟會,什麽團頭,府裏奴婢尚嫌提起“髒嘴”,齊芷就更是從未聽聞了。


    ――――――――――――――――――――


    煙柳飄滿京城的時節,


    年少的柳家三郎君又被父親打了。


    他卻還是晃悠出了府邸,往椿樹胡同那邊顫顫巍巍過去了。


    他走著走著,忽聞了一陣琵琶曲聲,婉轉歌聲。他聽了片刻,不自覺就往那邊去了。


    酒肆裏有人婉轉著唱曲兒。


    看到進來的少年郎,那曲兒忽地就停了。


    柳三郎雖然出身富貴,但是不慣穿華服的。他身著短褐走進來,坐到靠邊的一張胡桌邊。


    人們笑著指點他:“這個就是柳三郎。”


    人們打量他:柳三郎脖頸上也有一塊青紫,獨臉上完好。


    這是他爹還存著讓他去考取功名的念想,而考功名的人可不能臉上有傷。


    但是柳三郎素來是不管他爹苦心的。


    他少年高才,形容絕佳。


    他這張好臉,這好文辭,討聖人喜歡,點個探花也無不可。


    偏他就是用來自甘下賤,討伶人歡笑,做個浪子班頭。


    待柳三郎坐下,那曲兒又重唱起。


    這次的曲調陡然變得輕柔婉轉,哀怨而無暇。


    柳三郎怔怔聽著,酒杯,停在唇邊許久。


    等那曲兒重新落寂,他才迴神,仰頭喝完一蠱舉了許久的酒。


    然後柳三郎就從桌邊起身,徑直走到那垂著頭,靠著琵琶的少女跟前。


    他一手拿了酒壺到少女跟前,遞上,認真道:“娘子曲中有真意。不才敬你。”


    少女低著頭,不接。


    看客又是一陣笑談:“柳三郎竟也調戲起酒伶了。”


    “可惜這少年女子擺著是賣唱,明麵不接客的。”一身汗臭的大漢進來,聽了半晌,就說:“虧了俺五個銅板。”


    時下曲風戲風大行其道,市井之中也常聞曲樂戲文。為了延攬客人,店家紛紛養起了賣唱的“酒伶”。


    經營了得的客棧,就設“戲子寓”,其中專供戲班子居住。每逢設宴慶賀,遊客疊踵,便叫戲班子演出,引得觀者如雲。


    就是門麵小的,也定要咬牙請專人演唱,不叫門庭冷落。


    這些“酒伶”中,有些原就是伶人,有些是落魄賣身的無產女子,有些幹脆就是章台之地買出的低等娼人。


    為了應付官家,明麵上店家說這是賣唱不賣笑,喝茶吃酒之餘的耳福。


    實則……商人逐利,店家既買了他們,就不願虧本。暗地裏的勾當,豈能少得了?


    這等坐堂的酒伶,比暗娼,猶有不如。


    有常客起身,往那個抱琵琶的歌女跟前丟了幾個銅板,喊道:“柳郎君,你叫小娘子吃酒,她要是吃醉了,哪個給我們再彈一曲十八摸?”


    又是一陣轟然大笑。


    能常常來吃酒聽曲討閑的,不是手裏有幾個阿堵物的,就是遊手好閑的無賴子。老實百姓固然是把這當享受,卻也不至於奢侈到鎮日來吃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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