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聽見喊聲嚇得直哆嗦,一旦有人發現齊萱進了這處罰髒東西的地方,齊萱不怕罰,她卻要抵命。


    齊萱看著苦苦哀求的婢女,無奈而溫和地歎了口氣,突然厲聲說:“你服侍我毛手毛腳,心不在焉,現在就迴去自己領二十板子!”


    婢女感激地看了齊萱一眼,趕緊走了。


    陪同的婢女一走,齊萱一隻腳終於跨進了院門,然而卻一呆。


    那是一幅極其可笑,又令人一哆嗦的場景。


    一邊是一個短褐的兇惡的仆人在拿蘸了鹽水的鞭子死命抽一匹被捆住的老馬,那馬躺倒在爛泥和稻草的地上嘶嘶叫,身上鮮血流著。


    然而,就在這匹馬旁邊不遠的地方,是一個蓬頭散發的年輕女人,半裸著上身,同樣躺在髒汙的地上,身上被另一個小廝拿鞭子使勁抽得血肉橫飛。


    人和畜生一起發出慘烈的嚎叫。


    這時候,忽然又一個厲聲喝止的女聲:“住手!”


    院子裏的人已經看見進來了人,見齊萱衣著,就知是家裏的尊貴娘子,一時忙依言住了手,忙行禮。


    “她”,齊萱指女人,“它”,齊萱又指了指馬,冷冷問:“什麽罪過?”


    原先在一旁看著這一幕的一個理事一樣的,滿是諂媚的男人,見齊萱這樣一位娘子進來,似乎很奇怪,聽齊萱問,就更是猶疑。


    齊萱立刻寒下臉:“我的問,你是聽不懂了?”


    那管事的男人聽了她冷冷的語氣,忙說不敢,才又是很恭敬地說:“這匹馬險些傷了四郎君,幸而四郎君心慈,命打了一頓後拉出去賣給那些苦力。這個賤婢,是賣了死契的多年的老丫頭,是老爺的端茶丫頭,卻私自和野男人......”男人抬頭說得似乎很是興奮又鄙夷,然而看這是一位娘子,就頓了一下,改了一下說辭:“她卻敢犯一些不規矩的事,府裏覺得她不規矩,壞名聲。”


    “怎麽處理?”


    管事的男人說:“老爺和郎君慈悲,隻說賣掉,馬賣最髒的苦力那裏,女人賣髒地方中最便宜下賤的地方。”


    他以為齊萱要插手放了他們,忙苦著臉:“娘子,這兩個畜生是最下賤的東西!郎君和府裏的老爺要是知道小的給他們半條好一點的活路,小的就沒好結果。您發發善心吧!”


    見齊萱仍舊是不言不語,管事又帶了些乞求說:“娘子,您是尊貴無比的人,這些畜生不值得您發慈悲,要是老爺知道了......”


    這時,齊萱頭上的簪子微微動了動,以隻有齊萱聽得到的聲音說:“你昨天遇到的兄長似乎往這個方向來了,在喊你的名字。”


    齊萱低頭看著奄奄一息的女人和馬,他們沒有看她。馬沒有,女人也沒有。


    因為他們知道齊萱救不了他們。男人的決定,這個府裏沒有這些她齊萱一個小娘子插手說話的餘地。


    她齊萱在這些可憐人看來固然是高高在上的,然而在府裏,在她“規矩人,正經人”的父和兄麵前,她頂好是一個可愛的,有用的,有價值的,必須端莊的擺設。


    擺設要好好放著,但沒人會去聽擺設說話。


    齊萱咬著牙:“要賣就賣。人和馬,都不許再打。”


    頓了頓,齊萱看了一眼垂著頭的女人,又拋給那管事兩粒成色很好的銀葉子:“人究竟是人,給她衣服,不許再和馬一起打。發、發賣的時候,也把不要把她和畜生一起賣,找個好一點的地方。”


    時人賣奴婢,是牽著脖子,和畜生一起在臭烘烘的牙市裏叫賣,和牛馬一起被論價。


    管事笑咪了眼,一個勁應著,看地上那女人的眼神都柔和幾分了。


    然後,齊萱幾乎是落荒而逃。她覺得自己虛偽,覺得自己可笑。


    她其實壓根無能為力。


    她不敢看那仍舊趴在地上的血肉模糊的女人。


    在坐上馬車後,齊萱還是有些恍惚,她低頭喃喃:“猴子,你看。我隻是要做個人,我隻是想大家都做個人。但是不是的,有些人把‘人’當畜生,有些人把‘人’當擺設。”


    “那究竟是個人啊......”齊萱的眼淚讓化身簪子的我沉默了很久。


    我覺得人類,比青蛇和白蛇更難懂了。


    ☆、第11章


    車塵馬足,一路瀟瀟聲。到了水邊,又換了船,便自長江下江南去了。


    船吱呀吱呀輕緩地搖,水淩淩地流。


    那春風迎麵拂來,清湛的水麵微波起伏,托著船,哄著船,就像撫慰自己懷裏的幼童。


    一路行來,不少住慣京都的家人吐得吐,暈得暈,船上一時清淨了。


    齊二臥在榻上,也無心掀開簾子去望窗外的波紋蕩開的清湛的江水,一時隻覺頭上有些倦怠,待聽得外頭哪個人在興奮地喊“到了”,才強打起精神來。


    船頭,早站了一波人,翹首望著那邊的岸上。


    果然前方離岸不遠了,岸上遠遠地望著是一片青色的煙霧籠著。那是沿岸楊柳的枝條向水邊垂下,密密攏成一片青霧。若人站在楊柳下,就好像是被青煙隱沒了。


    柳色成煙,春水明淨。江南到了。


    齊老爺的姑姑嫁在江南,也是鍾鳴鼎食,詩書翰墨的人家。


    幾個娘子郎君先下了船,就早有接待的人了。他們先是坐馬車,顛簸了一會,又換了軟教,抬著從正門進了。


    齊玉德是讀書種子,規矩子弟,玉郎似也得形容。齊芷是閨秀排頭,千金典範,溫也雅也的大家之美。


    前後上來給餘家眾人行禮時,嗬,好一對金童玉女,才貌佳兒。


    那姑奶奶老祖宗,見了他們是歡喜得不得了,連聲誇讚齊家嫡係有人。


    隻是一見齊萱風流多情的外貌,抬眼時的靈動,與舉止槁木似的端莊形成的鮮明對比。這活了大半輩子,精明得很的老人家就勉強笑了笑,也不鹹不淡誇了幾句。


    齊萱麵上似乎是毫無所覺地退下了。


    齊老爺親娘死得早,跟著爹長大。他爹不曾續弦,家中親族又一向不旺。故而齊老爺受這位親姑姑照拂良多,姑侄間的情分,不比母子差。


    一見姑姑形容,齊老爺就曉得她不喜歡齊萱。


    待幾個小輩退下,滿頭銀發,卻精神強健的老太太就歎了口氣:“這孩子眼睛像她母親。”


    老太太不喜歡那個活活把自己給折騰死的前侄媳婦蘇氏。女人眼太亮,心太明,在當今世道,就是找死。遲早要給活活憋死、鬱悶死。


    歎罷,老太太又問:“林氏的病不見好?”


    齊老爺搖頭:“精神頭這些年越來越壞,人卻比從前更靜了。”


    老太太沉吟片刻,道:“不若,讓麒麟兒迴去看看她?”


    齊老爺趕緊搖頭:“姑母,這千萬使不得。她那病時好時壞,眼看近年越發冷冷清清沒人氣了,隻怕再犯瘋病傷了玉麟!”


    老太太點點頭:“倒也不錯。麒麟兒是我心頭肉,若是再出什麽岔子,你不舍,我更心疼咧!”又問:“她那樣,哪裏教養得了兒女。玉德好險在蘇氏走前就有些年紀了,又是你親自帶著。倒是那幾個女孩子要怎麽辦?”


    齊老爺一時說:“林氏雖不管事,在外麵的名頭也還是書香門第出來的。何況隻要借林氏個名頭,讓幾個不至於擔個沒娘教養的惡名。就算她撒手不管,下麵的芷兒是個頂有規矩的,幾個姊妹有她管著,倒不怕壞齊府的名。”


    至於幾個姨娘的庶出孩子,幸而那些姨娘都是乖順老實人,在規矩森嚴的齊府,庶出的孩子也都翻不起什麽浪花,兩人略說幾句,就不再提。


    正說著話,房間裏有些悶,老太太連聲要叫幾個丫頭去開窗,齊老爺不待丫頭,便跨了一步親自開了。似乎有什麽東西在開窗那一刻迅速閃過,齊老爺定睛一看,隻道自己眼花。


    老太太見他仍舊如小時那般孝順,不由慈憐道:“子成,你就多呆些時候,京城和江南隔得太遠啦。你多留些時候,我教導一下幾個女孩子。這樣你家幾個女孩子日後出門,便可說是我教導過的了,名頭總也更好聽。”


    齊老爺恭恭敬敬應了,一時又笑道:“我隻怕玉麟這幾年累著您的。還想著等玉麟再年長一些,我就不勞累姑母了,定要親自管教他成才!”


    老太太也笑:“你大可多留他在江南幾年,我舍不得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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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齊家來的幾個郎君娘子,除了嫡係的三個,其餘也都是規矩的。餘家的小輩,與他們相處得很是愉快。


    齊芷聽著幾個餘家的嫡係娘子說話,偶爾微笑致意。齊萱卻大半時間都默默在一旁坐著,不說也不笑,頗有些心不在焉。


    齊家的庶女各自與幾個餘家的庶出說話,眼睛偶爾往嫡係這邊瞄幾眼。


    齊芷齊萱與自家的幾個庶妹,也不比餘家的表親熟悉多少。因林氏的病,齊家的庶女都是各自的姨娘教養著。嫡庶幾個院子間,甚少往來。


    這時,一位餘家的嫡係小娘子忽然就問:“你們家是來接麒麟兒走的?”


    齊萱呆了一呆,似乎沒反應過來。齊芷笑盈盈道:“那要看爹和姑奶奶的意思了。”頓了頓,齊芷又笑:“姑奶奶最會調|教人了,玉麟得姑奶奶教養,是大福氣呢。”


    齊萱這才想起來,玉麟,玉麟,就是林氏那個自小被送到江南餘家由姑奶奶教養的兒子。也是她的幺弟。


    今年,大約六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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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半休息,丟了半天的猴兒簪才迴來。


    齊萱氣的臉都紅了,指著它一頓好說:“潑猴,潑猴!人家罵得這個‘潑’字果然不錯。我叮囑了多少次,你可有聽了?這裏雖是姑奶奶家,卻也是陌生人家。你再亂竄,被抓到亂棍打死,我怎救得了你!”


    猴兒簪不懂人間事宜人情,不情不願應下了,轉眼卻又要請齊萱摔碎它玉身,它好借機變迴猴樣,好出去用曬毛看月光。


    齊萱氣了個仰倒,不再理會它,和衣就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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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一早,因再過兩日,就是餘家老祖宗七十大壽,於是各路人馬就動起來了。


    其中,老太太格外寬容,笑著叫底下的媳婦去請了江南有名的南戲班子來後花園裏攪合個堂會。到時候讓常年拘著的女眷們也可以看看戲。


    老太太要請的這一派南戲起於昆山,又叫昆班子。


    這讓齊萱有些興奮。齊家約束極嚴,南戲也輕易不許請。


    她平素最愛話本文字,這些年她輾轉鬱鬱,不得使用筆墨在自己最愛的話本上。看戲時那些粲然的戲詞,唱詞俱美,也是令她嚼了又嚼,口齒尤香。


    夜裏睡覺都要念叨,煩的猴子幹脆真當自己是個簪子,一句話都懶得同她說了。


    而齊芷形容淡淡,也不同底下的那些妹妹那樣興奮。


    齊萱興奮的時候,她還格外警告了妹妹:“那些戲裏的東西,都是假的。都是些臆想出來蒙騙閨閣人的,若信了那一套,才是毀得女兒幹幹淨淨。你那些齷齪東西,我可不想再燒第二次。”


    這一提,齊萱想起往事,想起被焚毀的手稿,心情就全敗壞了。齊萱從來不信那一套東西,她隻是愛這美。


    唱起來美,讀起來美的,聽起來美,看起來美。


    美使人心悅而心寬。


    然而齊芷是不懂的。


    “那‘姑奶奶’請戲班子讓你們看,她當是懂得了?”猴子好奇地問。


    齊萱搖搖頭,歎氣:“姑奶奶他們.....他們也是看不起戲班子的,他們也是不懂美的。隻是姑奶奶他們比起我大姊,姑奶奶他們更樂意拿這美取樂而已。”


    說著說著,齊萱倒自己不開心起來:“猴,我原先還盡想著看戲。但現在想到戲班子,忽然倒不希望姑奶奶請他們來了.....但...”


    齊萱的話,猴子聽不懂。


    齊萱見猴子不懂,苦笑著搖頭:“這個世道,是看不起這種美的,所以他們把這種美定義到了低賤的地位,然後就可以肆意侮辱這種美了。這個世道容不得好東西,容不得美的東西.....明天,明天,等戲班子來了,你便懂了。”


    齊萱又歎,隻是再也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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