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先生拿起那張紙反複看,而後道:“讓我先研究一下,迴頭再告訴你。”


    夏初菡心中浮起一絲猶豫,但不過一瞬,她便點了點頭。


    範先生拿著那幅畫和那首詩出去了,她看著手中地地契,是洛陽某處宅邸的地契,她怔怔地看著,心中波瀾起伏,恍如做夢一般。


    還不到傍晚,範先生便拿著畫和詩興衝衝地過來,激動道:“我解開畫和詩的秘密了,你來看,”夏初菡連忙湊過去,範先生一邊說,一邊用筆在詩中的字上畫圈,“從詩的含義上來看,這就是一首山水詩,意境渾然,詞句考究,沒有任何違和之處,所以秘密當不是藏在詩的含義中。


    不過但凡詩中做文章,不是迴文,便是藏頭,這一首顯然不是迴文詩,可也不是普通的藏頭詩,”他把第一句詩的第一個字,第二句詩的第二個字,直至第七句詩的第七個字,分別圈了出來,興致勃勃,“而是一首更為精妙的遞進藏頭詩,現在你再看。”


    夏初菡順著他圈出的字念下去:“日暮竹筍渡尋物”,心跳不自覺地加快,範先生撫著胡須道,“還有詩下麵這枚印章,也不是普通的印章,而是一枚財神章。”夏初菡的目光不由落在下麵一團圓乎乎的章印上,就聽範先生道,“財神章也就是銀號印章,這裏不留作者印章反而留一枚財神章,顯然是告訴你,這首詩和一筆財物有關,所以你應該好好想想,這個竹筍渡是怎麽迴事。”


    夏初菡怔然片時,忽然腦中光芒一閃,連忙拿出那張地契,果見上麵有洛陽某地竹筍渡某宅的字樣,她心中砰砰直跳,範先生笑歎,“這就是了,留這首詩的人當真是個奇人。”


    他拿出那幅畫,翻到背麵,用沾濕的毛巾輕輕一刷,說道,“虧得老朽經常與奇聞軼事打交道,所以這幅畫竟是不費太大力氣便給解密了,你看,”畫的背麵顯出淡淡的字跡,夏初菡逐字逐句地看過去——


    是一封信。


    一個母親病重時留給女兒的信。


    她無法再看顧女兒長大,無法再看到女兒長發挽起嫁為人婦的那一刻,她知道她的丈夫會對女兒好,可是丈夫總有一天會娶新婦,而且,她也想親手給女兒準備一份嫁妝......


    那份地契上所寫的,就是她和丈夫外出遊玩時,買下的一處房產,她把自己大部分的陪嫁,留給了女兒......


    她一生中最愛的兩個人,就是她的丈夫和她的女兒,她一生中最信任的兩個人,就是她的丈夫和其時已經出家的定逸......


    女兒剛出生便認了定逸為幹親,按當時的習俗,認一個出家人為幹親,也就是借佛祖或道祖的靈光看顧孩子的意思。她拿出早年為丈夫繪製的肖像圖,然後,把她全部的心意,藏在那幅圖中,交給定逸。囑咐定逸在女兒及笄之後,親手交到女兒手上......


    是的,她想獨自為女兒準備一份禮物......


    她沒有用別的什麽圖,而用了丈夫的肖像圖,因為丈夫在她心中的地位,也因為這幅圖的重要。


    哪怕父母不在身邊,哪怕兒女已經遠離,但父母的愛護守護之心,一直都在......


    信一句一句看完,她不禁淚水潸然。


    “迴去吧,”不知過了多久,範先生歎息道,“我不知道在你身上發生了什麽事,但你一個女孩子這樣四處遊走,會讓記掛你的人心疼難過。


    你是一個好孩子,不應該再受太多苦,迴到你父母希望你迴去的地方,安居下來,嫁人也好,寫書也罷,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不要辜負了他們的期望。”


    夏初菡含淚哽咽,點了點頭,淚水紛落。


    這是一個春天,春和景明,鳥語花香。


    她帶著範師母給她準備的幹糧,帶著範先生贈給她的書籍,與他們灑淚揮別,踏上北去的歸程。


    其時,距她離開江府已有三年。


    迴去的途中依然慢悠悠的,天明上路,日暮投宿,偶爾還會有所逗留。


    四月的一天,她正走在某地城郊的路上,天忽然下起雨來,她也不著急,拿油紙布往驢身上一披,自己穿上雨蓑,悠閑地觀賞起蒼茫的雨景來。


    可是雨越下越大,小驢行走越來越困難,她不得不四下逡巡,想找一個可以暫時避雨的地方。


    幸而很快便看到河邊的一座小寺廟,她連忙驅驢過去。


    小廟年久失修,有些破敗,有的地方還有些滲水,她剛牽著驢走進去,便看到裏麵地上*地倒著一個人,雙目緊閉,臉色蒼白,手中猶自握著一把劍,身上還在流血,不知道是死了還是暈了。


    她驚怔在原地,戰戰兢兢地拾起一根木棍戳了戳那人的臉,沒動,再戳,還是沒動,又戳,許是用力大了,那人發出一聲低低的呻.吟。


    她無聲地鬆了口氣,連忙過來替他查看傷口,傷口很深,其狀猙獰可怖,有些地方皮肉外翻,有的已經泡得發白,她兩眼抽搐,胃中一陣劇烈翻湧,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著實有點不知所措。


    看外麵的雨,一時半會兒不會停,她環顧四周,見廟中有廢棄的破瓦罐和碎柴草,大約是乞丐留下的,於是便用瓦罐接了些水,燒熱,替那人清洗了一下傷口,然後把隨身帶的一些常用藥物給他敷上,包紮了一下,想了想,把其他用著得藥也趁機灌了一些,然後收繳了他的劍,遠遠坐在一邊。


    這人很可能不是個好人,她心裏明白,可是讓她眼睜睜地看著一個人就這樣死去嗎?她做不到。


    所以隻好先沒收了他的武器,期望在他醒來之前,雨能夠停,然後趕快離開。


    隻是她沒有想到,雨會越下越大,一直下個不停。


    天地間一片晦暗,不時有雷電劃過長空,不知道是因為下雨的緣故,還是天真的很晚了,感覺像到了晚上。


    她在那人的身旁生了一小堆火,旁邊烤著他的衣服,而用了自己的一件男裝搭在他身上,然後自己坐在小驢身邊,慢慢地迷糊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一個人撲在她身上,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她吃了一驚,瞬間醒了個通透,明明滅滅的閃電中,她看到了那個人的臉,兩眼赤紅的臉。


    他兇狠地掐著她,嘶啞著嗓子道:“你是誰,拿我的劍想做什麽?”


    她默了片刻,冷靜道:“我救了你,拿劍純屬是好奇,就是看看而已,如果你不滿意我救你,我現在就可以把你身上的繃帶拆下來,然後離開。”


    男人:“......”


    他覺得這個人沒有領會他的重點,可是看她的樣子確實不像作偽,又確實手無縛雞之力,注意力便漸漸轉移到其他地方,忽明忽暗的閃光中,他緊緊地盯住她,忽然道:“你是女人?”


    她心中一緊,沒有說話。


    “你是女人!”他陡然興奮起來,身上灼熱的溫度透過夏日薄薄的衣衫烙在她身上,他低頭便吻了下來。


    她頭一偏,男人吻了個空,唇落在她的頸上,她身上一陣惡寒,強自咬著牙道:“別忘了,你還有傷,除非你不要命了。”


    那人已經難以自持,扯著她的衣衫道:“老子已經多少年沒有女人了,能有一次,死也甘願!”


    說完便解自己的下衣。


    她並沒有掙紮,隻在他低頭忙著解褲子時,冷不丁地拿起一塊石頭砸在他腦袋上,他“啊”的一聲,倒在一邊,仿佛痛極了似的,抱著腦袋不停地翻滾掙紮,好像她砸的不是他的腦袋殼,而是他的腦袋仁兒。一邊掙紮,還一邊吵著她聽不懂的話,一會兒聲音高亢,一會兒聲音清冷,一會兒滿口粗話,一會兒文辭鄒鄒......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表演兩人吵架的單口相聲......


    夏初菡心中疑惑,但卻沒有絲毫停留,她迅速無比地披上蓑衣,牽起驢便往外走,口中冷冷道:“人心若惡,連魑魅都不如,救又何用?”


    說完,毫不猶豫地走進外麵漆黑的雨幕中。


    大雨瓢潑,雷電如織。


    小毛驢嚇得抖抖索索,掙紮不肯配合,她隻好死命地拉著它,使勁往前拖。


    正在難解難分之際,後麵的男人追過來,竟是不顧自己滿頭滿身的傷,站在大雨中,對她道:“你別走,我不是——”


    不是什麽,他沒有說出來,夏初菡倏然拿劍指著他,警告道:“別以為我不敢殺你,我能救你,就能殺你,現在這場大雨,可真是消滅證據的好幫手呢。”


    男人愣愣地看著她,欲言又止,大雨澆在他的身上,他渾身濕透,卻毫無所覺,就那麽愣愣地看著她。


    夏初菡又去拽驢,驢好不容易往前挪了兩步,男人又追上來,說道:“你先迴去,現在......很危險......”


    然後,仿佛為了應和他的話似的,前麵“哢嚓”一聲,一棵樹被劈斷,閃電迅疾無比地在天空蔓延,如龍爪猙獰,把天空撕裂一般。


    她心神劇顫,大自然的威力,永遠無法不讓人畏懼。


    小毛驢嚇得“嗷”的一聲,拖著她後退,死也不肯同她共赴劫難。


    男人又上前一步,說道:“迴去吧,我......我不碰你。”依稀帶了些懇求的意味。


    她心中狐疑,但眼前的情況實在不適合繼續前行,她隻好返迴廟中。


    男人果然離她遠遠的,她一宿沒睡,他也一直睜著眼,隻是唿吸明顯粗重,還不時咳嗽,似乎又發了燒。


    天明雨停,她牽著驢往外走,男人也起身跟著她,他眼睛深陷,兩頰泛著不正常的潮紅,身體不時打著顫,明顯病得不輕。


    夏初菡皺眉,看外麵已經有行人路過,便把劍丟給他,說道:“還你,別再跟著我了。”


    可走了一段迴頭去看,卻見他用手拄著劍,搖搖晃晃又跟了上來。


    她騎著驢隻管往前走,過了一段時間,再去看時,隻見那人一頭栽在地上,有路人驚叫著跑過去看。


    她繼續向前。


    隻行了半日,她便找客棧歇腳,給自己和小毛驢補充能量。第二日起來,牽著驢出門,聽見客棧夥計在大聲嗬斥趕人,她出去一看,便見那個男人,像個落魄的乞丐一樣,守在外麵。


    她驚詫之極,但也並沒有說什麽,騎著驢繼續走,而那個男人也一句話不說,默不作聲地繼續跟。


    夏初菡終於忍不住了,等他走過來時問他:“你這麽跟著我,到底想做什麽?”


    男人臉上顯出些微的迷茫,而後道:“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記得了,我隻知道,我必須跟著你。”


    夏初菡:“......”


    她無力搖頭,沒有心力去規勸,更沒有心力去驅趕,便隻管騎著驢,趕自己的路。


    男人鍥而不舍地跟著她,衣衫襤褸,渾身汙垢,步履蹣跚,身上的傷估計已經腐爛了,路上的人見了他,老遠就捂著鼻子繞道走,所以毫無意外地,他再一次暈倒在路邊。


    她終於無法再視若無睹,隻好請人把他扶到小毛驢上,像馱麻袋似的,馱到附近一名大夫家中,然後著人給他買來一身幹淨的衣衫,留下一些銀錢,便離開了。


    她以為事情到此無論如何都該結束了,可是當她再一次從客棧出來,看到守在外麵的身影時,簡直就要暈倒。


    哪怕脾氣再好,她也忍不住了,抖著兩手走到他麵前,問他:“你這麽牛皮糖一樣跟著我,莫非想賣身為仆?”


    男人想了想,淡聲道:“如果你想,也沒什麽不可。”


    夏初菡:“!”


    什麽叫她想?


    但她什麽話也沒說,直接把紙筆甩在他麵前,說道:“寫吧,一文銅錢,賣身為仆,如果不同意,趁早離我遠遠的。”


    男人垂目看著她修長白皙的手指,好一會兒說道:“我不識字。”


    夏初菡:“......”


    她忍著氣寫了一張,對他念了念,並著意強調了“一文錢”三個字,然後道:“你要想好,同意,就按手印,不同意,馬上離開!”


    男人沒有絲毫猶豫,拿過她手中的筆,便簽下“沈竹樓”三個字。


    “......“夏初菡檀口微張,不一會兒便化為驚怒:“你不是說你不識字?!”


    男人看了看自己手,似乎還有點驚奇:“我不知道,我不記得了,我沒想到自己還會寫字。”


    夏初菡:“!”


    一場燒就可以把記憶燒給沒了的,還有沒有比這更荒誕的!


    她打量著賣身契上的“沈竹樓”三個字,總覺得這個名字在哪裏聽到過,不禁懷疑道,“你叫沈竹樓?”


    男人臉上又顯出迷茫的神情,道:“我叫沈竹樓嗎,哦,我覺得我是應該叫這個名字。”


    夏初菡:“......”


    缺了心眼子的人,說什麽都是浪費唇舌!


    她不再理他,繼續趕路,男人繼續跟,不過既然他成了自己仆人,夏初菡便不能不對他有所照顧,比如考慮到他的傷,她趕路的速度便慢了下來;考慮到她男人的飯量,她買素包子時,便給他買肉包子;她買幹燒餅時,便給他買驢肉火燒。時間長了,夏初菡便疑惑了,為什麽她作為主人還沒有一個仆人的待遇好?


    於是有一天她鬱悶道:“我收你做仆人,除了浪費我的錢,到底還有什麽用?”


    男人沉默了會兒,淡聲道:“是你要收我做仆人,我並沒有強迫你,所以你的問題我無法迴答。”


    夏初菡:“......”


    摔!


    她心中氣怒,簡直想把賣身契直接甩給他,但想到那樣自己更吃虧,便生生地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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