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含征捏杯的手倏然一緊,茶水灑出,眉眼間霎時顯出一種無法形容的狠厲來,他道:“我身邊的女人?你知道我身邊的女人是誰麽,就敢說這種話?”


    男仆低垂著頭不敢吭聲。


    夏初菡如被人劈麵扇了一個耳光,臉上火辣辣的,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低著頭站在旁邊,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江含征的目光移向她,心中倏然一痛,轉而看向男仆時,聲音冷如冰雪:“太夫人的身體究竟如何了?”


    男仆道:“夫人的身體一直時好時壞的,大夫已經看過,大人不必過於憂心。”


    江含征忍無可忍,厲聲:“說實話!”


    男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哭喪著臉道:“小人......小人也不是特別清楚啊,大夫隻說讓夫人好好靜養,不要憂思勞累,不要過於擔心等等,小人哪懂得這些啊。”


    江含征緊緊地抿著唇,緊緊地盯著地上的男人,如要通過他看向另一個人,眼中慢慢地透出一種難以言說的悲哀來:“太夫人在信中說自己病重,讓我速迴,難道就是為了辱我夫人,把她擋在外麵,讓我傷心?”


    這話是不應該對一個仆人說的,可是他卻不顧一切地說了,握著杯子的手指蒼白戰栗,沉凝暗黑的眼眸說不清是哀傷還是失望。


    男仆呐呐不能言。


    江含征冷淡道:“還有什麽我不知道的,一起說出來吧。”


    男仆:“夫人說,家裏又是災又是病的,晦氣太重,所以給大人定了同華小姐的親事,想讓大人迴來,順便把親事成了,衝一衝晦氣。”


    心沉入穀底,墜入冰窟,他明白了,因為太過明白,所以眼中漸漸透出一種死亡般的灰寂來。


    他不再說話,因為早已無話可說。


    還指望什麽呢?


    她從來不是。


    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麽總是願意到偏遠的地方外任小官,沒有知道他為什麽近乎自虐地苛求自己守身如玉,她生了他,他身體中流著她的血液,他終生無法消除這種血液,深入骨血的孝倫觀念讓他不能不敬重她,他不能要求自己的母親,可他能苛求自己,不要,永遠不要,成為她那樣的人。


    他急切地想要成婚,急切地策劃一次兩次的婚禮,急切地想要娉兒懷上他的孩子,其實心中隱隱憂懼的,便是這種橫生的波折。


    總是有那麽一個人,不斷地,不斷地,把周圍的人推向絕望的境地。


    可是在這個尊卑有序,長幼森嚴的時代,你不能有一點忤逆,否則,不但有道德的口誅筆伐,更有律法的嚴酷無情。


    他微微閉上眼,揮了揮手,讓男仆退下去了。


    待屋中隻剩下兩個人,他拉過她,說道:“如果,我告訴你,我此生隻愛你一個,如果我身邊不是你,我將一生不娶,寧願去當和尚。那麽,你會因為別人給你的委屈而離開我麽?”


    他問這話時,語氣很平靜,而目中卻隱隱含了一層水光,握著她的手緊緊的,還在輕輕顫抖,這樣的他讓她心疼,也讓她難過,她說:“我不會,我會和夫君站在一起,如果不能,我會等著夫君。”


    他微微點頭,似乎想微笑一下,卻沒有成功,他緊緊地把她抱在懷中,近乎呢喃地耳語:“那我們就一起進府,一起麵對吧,別怕,我會擋在你的前麵。”


    夏初菡略略猶豫:“如果太夫人有病在身,我想,我還是留在外麵,暫避鋒芒比較好。其實我並不是特別在意太夫人的所做作為,隻要夫君未變,夫君總要到外地為官的,到時還是我們兩個人一起,太夫人……至親骨肉,又怎會一直為難夫君呢?”


    其實,她想的是,就老美人那個喊痛喊病的身子骨,能耗得過他們麽,說不定什麽時候就嘎嘣了,實在沒必要在此時針鋒相對。


    她天生不喜歡人與人之間撕破一切的針鋒相對。


    但嘎嘣什麽的這樣的話,總歸有些不太恭敬,她不好意思說出口。


    江含征道:“不,你是我的夫人,我誠心挑選堂堂正正求取的女人,我不能讓別人說起時,你還未進門便被人掃在門外,那個地方,我進,你便能進,你要和我一起光明正大地走進去。”


    ☆、第124章 畫中君(15)


    第124章


    既然進府不可避免,夏初菡想了想,便以男裝的麵貌出現,她實在不願意還未進門、便在門外遇到一場攔截大戰。


    順順利利地進入府中後,江含征自去看他的老娘,而她則被帶進了書房,暫時安置此間。


    不是不震撼的,哪怕隻是匆匆一瞥,可是這府中的富貴氣象,有一瞬間,竟讓她產生望而卻步的感覺。


    太夫人拒絕她是有一定道理的,自己和這裏是如此格格不入,像一個突然闖進的異類,誰會接受?


    可是就此退縮嗎,不,她在這裏,僅因為他的夫君大人在,僅此而已。


    她坐在銅鏡前。


    鏡中的女子是如此年輕,宛若一支清蓮碧荷,盈盈欲滴,卻有著一雙與年齡不符的沉靜眼睛,當這雙眼睛看著你的時候,你會有一種傾訴的*。


    它不是純然的清澈,也不是純然的滄桑,而是仿佛蘊含著多個世界的層次,星光浮掠,景致萬千。


    無數的亡魂會被這雙眼睛吸引。


    隻有與她最親近的人才知道這雙眼睛是多麽特別。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慢慢定下心來,伸手把自己的男式發髻散開,梳成女妝。


    她以男子的麵貌進府,避過最初的一場衝突,可是卻不能以男子的身份潛藏,否則和鬼鬼祟祟的躲避有何區別?


    和不進來有何區別?


    既來之,則安之。


    當她沒來此地時,當她不知道未來的婆母是何等樣人的時候,她還存了討好對方之心,擔心自己不合對方心意,會惴惴不安,可現在,這個長輩連見都未見就把她徹底鄙棄了,那些討好緊張自然也就不需要了,還能怎樣呢,事情已經如此,再壞還能壞到哪裏去呢?


    梳完發之後,她為自己換上女裝。


    那邊廂,江含征向太夫人問了安,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關懷地詢問了太夫人的病情。


    較之上一次見她,此時太夫人的樣子倒真的可以名副其實地冠上一個“太”字了。


    以前光潔白皙的皮膚嚴重鬆弛,眼袋下垂,眼角嘴角皺紋橫生,皮膚晦暗,頭發幹枯,仿佛驟然之間換了一個人,老態到讓人暗暗吃驚。


    太夫人坐在床頭,神情懨懨地和自己的兒子說著話,雖然猶自不甘心地拽著一顆少婦心,奈何身體已經完全不配合了。


    江含征有點內疚,這樣的太夫人本該激起他更多的,諸如難過、傷懷、母子情深之類的感情的,可他默默地在自己的內心撥拉了許久,竟然什麽也沒有撥拉出來,這個發現讓他震驚,他為自己應該有卻已經缺失的情懷感到內疚。


    感情不夠禮儀補,於是內疚中的江含征愈發對母親各種軟語寬慰。


    被寬慰了的太夫人明顯對自己兒子的孝順懂事感到受用,之前那一顆繃起的心倒是慢慢放鬆了下來,臨時決定對兒子隱瞞自己的行為不再提起,隻道:“我的身體也就這樣了,隻希望臨死之前能看到你們都成家立業也就罷了,我已經托人向你的姑母家提了親,你這次迴來,正好和雲珊把親成了。”


    說完,目不轉睛的看著他。


    江含征唇角微繃,而臉上的笑意卻絲毫未減,說道:“母親素來不和我生父那邊的親戚來往的,怎麽突然就想起和那邊的姑母結起親來了?


    且母親臥病,我此次請假迴來也是為母親的病,如果突然成起了親,難免要為別人詬病,到時候被那些言官一個彈劾折子奏上去,一個欺君之名可是誰也擔不起的。


    再說,還有什麽事能比得上母親的身體重要?母親且安心養著吧,其他的事以後再說不遲。”


    這番話說得有情有理不溫不火,如果是一般人,少不得會被他說動,且還要感動一番,可換做太夫人......她真不是一般人。


    不是她有多精明,而是當她的心願和現實相違背的時候,她的第一個反應是,不行?為什麽不行,我才不管,我就要它行!是因為太陽從東邊出來了嗎?老娘不高興的時候它竟敢從東邊出來,來人,去拿竹竿捅掉它!


    楊太夫自從進入更年期後,便一直沒有從這個“期”中走出來過,而且據目測,這個期大概會一直和她纏纏綿綿下去,而且還有愈演愈烈之勢......


    一聽自己讓兒子娶個親衝個喜的事情還會被報告到皇帝陛下那裏,甚至還會獲得個不小的罪名,楊太夫人不幹了,眼淚鼻涕說來就來,拍著腿哭道:“老娘都快往坑裏爬的年紀了,想為兒子娶個親,他皇帝老兒也要管?他怎麽不讓他的兒子打光棍?


    我不管,我費心費力地給你定下這門親,就是看在你姑父也是官身,可以幫襯你一把的份上,皇帝老子再不講理,也得讓人家娶親!過年之前,家裏必須見到喜事!“


    她且說且哭,眼淚鼻涕源源不斷,不知道的,還以為遭了滅門之冤。


    江含征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覺得再由她這樣信口誹謗下去,那就什麽也不用想了,皇帝陛下當真會賞他一個“滅門之禍“。


    什麽叫好男怕纏女,什麽叫好漢怕不講理,他算是見識到了。這般一哭二鬧三上吊罵街潑婦一般的人,真的是自己那個出身名門的美人娘麽?


    他木木地看著自己的老娘:能不能求自己是抱來的?


    眼看自己的娘並沒有停哭的架勢,江含征木然道:“母親的話兒子明白了,兒子會處理好婚事的事情,兒子明天就去姑父家。“


    楊太夫人的哭聲戛然而止,愕然看著自己的兒子,萬料不到他會這麽快踐行自己的要求,前一刻自己才提起後一刻他就要把兒媳婦娶迴家,一時間也不知道是心酸還是別的什麽,又想哭了。


    江含征滿心糟亂地迴到書房,一進門便看到女裝楚楚的佳人正在房中等著他,江含征愣了片刻,而後什麽話也沒說,抓過她,低頭便吻了上去。


    他的吻緊迫有力,不留絲毫縫隙,如要直接烙進靈魂深處,撕扯她衣服的動作不管不顧的恣意,夏初菡吃了一驚,使勁推拒著他,氣喘籲籲道:“門。“


    他微微清醒,手臂不由一鬆,夏初菡趁機從他懷中逃出來,迅速逃到門邊,拴上了門。


    還未來得及轉身,一直手已經按在她身前的門板上,而後有濕軟的唇印在她的頸間,她的身體不由自主輕輕顫抖,軟到在他的懷中。


    他抱起她,把她壓向就近的窗台,唇齒反反複複在她的頸間啃噬,如一場無與倫比的折磨。


    她半閉著眼睛,心砰砰急跳,身體深處激起陣陣難以言喻的戰栗,情不自禁地向後仰起,像是竭力迎合,又像一隻受難的天鵝。


    就那樣共赴癲亂,午後的陽光透過重重窗簾投下朦朧的光暈,兩人的麵容半隱在光影中,伴隨著聲聲纏綿蝕骨的低喚,氤氳成了一種無可抗拒的魅惑......


    這一日的江含征很熱情,非常熱情,一戰甫歇,又把她抱到床上,再施*。情濃之時,前前後後死去活來幾迴合,床上的佳人已經和一條軟麵條差不多了。


    她想問他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可她累得連動一根眼睫毛都覺得困難,更別提說話了,於是,揣著滿肚子疑惑陷入昏睡中。


    醒來後,江含征把一身男裝放在她麵前,說道:“先穿這個,我們明天要出去一趟,女裝隨後再穿。“


    她全身的骨頭像散了架似的,聞言隻點了點頭,卻什麽話也沒問,江含征低低地看著她,眼波微動,而後溫柔地吻在了她的額間。


    天漸漸暗了下來,暮色朦朧,江含征出門吩咐了一句什麽,接著腳步聲傳來,像是有人群聚集。江含征接著吩咐了幾句,周圍人齊齊答應了一聲“是”,然後各自散去。


    江含征讓琴音把飯菜端過來,也不用丫鬟伺候,自己端進書房,與夏初菡共進晚餐,夏初菡生平第一次,衣衫不整地在床上用餐,羞愧得簡直無地自容。


    可是江大人很坦然,一邊隔著小桌子為她夾菜,一邊道:“今日飯後散步的事就暫時免除吧,為夫用其他辦法助你消食。“


    可當他祭出自己消食辦法時,夏初菡隻覺得,此生自己再也無法直視“消食”二字了......


    身體勞累過度極其疲乏,作為身體一部分的腦袋自然也跟著罷了工,所以她根本未能思考些什麽,便隨之墮入昏睡。


    次日,天尚未亮便被江含征從床上拖起,她小雞啄米似的一邊打瞌睡一邊摸索著穿衣,江含征看見,笑著幫她係上扣子,而後把一條毛巾往她臉上一捂,出門吩咐琴音去了。


    初冬的空氣寒冽清澈,夏初菡被門外寒意一激,頓時清醒,被他塞向馬車時,問他:“夫君這是要準備做什麽?“


    江含征沒有迴答她,上了車後,伸手把她攬在懷中後,說道:“不是還沒睡醒,那我抱著你再睡一會兒。“


    口中如此說著,唇卻自動尋到她的櫻唇,不知饜足一般,又開始細細親吻起來。


    夏初菡心中泛起一絲歎息,便不再問了,閉著眼睛任他親,腦中混混沌沌的,竟然就以這個姿勢,又迷糊了過去。


    江含征:“......”


    江含征又是好笑又是心憐,同時心中還不明所以地湧起一絲淒楚,就這樣靜靜地擁著她,度過了以下的時間。


    夏初菡迄今為止短暫的一生堪稱是漂流的一生,從她有清晰記憶開始,就一直不斷地從一個地方挪到另一個地方,在一個地方停留最長的,也不過是鬆山寺的四年。


    所以她對所謂的家並沒有明確概念,對所謂的天長地久更沒有絲毫奢念。


    隻要眼前就好了,隻要不辜負眼前的每一寸時光,不浪費眼前的每一分溫暖,就好了。


    她愛的人也愛著她,她愛的人陪在她身旁,她便滿足,心安之處,便是故鄉。


    所以,在他還愛著她的時候,她願意相信他,不問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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