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含征懶懶道:“東西都快掉出來了,是什麽,快拿出來吧。”


    琴音一驚,連忙去看自己的袖子,而後鬆了一口氣,磨磨蹭蹭地從袖中掏出一隻比昨日略小一些的蝴蝶給他,小聲道:“她,夫人,咳,讓小的交給大人。”


    說完,小心謹慎地與他隔開安全距離。


    江含征展開布帛,唇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但不一刻,那笑便凝在了嘴角,烏雲開始聚集。


    就見那布帛上寫著:孤單失侶,求去。


    可恨的女人,老子還沒死,你就失侶,你就求去?


    江含征怒不可遏,此時也不想矜持不矜持的問題了,登上車便往驛館趕。


    琴音膽戰心驚地跟在他後麵。


    江含征迴到驛館,大步走向她的房間,剛到門外,就聽見她的聲音道:“這樣就不怕涼了吧,謝謝你,但願大人早些迴來,就不過分麻煩你了。”


    接著一個男人的聲音憨憨道:“這是小的應該做的,那俺把其他的菜也端過來吧?”


    夏初菡笑道:“好的,謝謝。”


    江含征推門而入,飯菜的香氣頓時撲鼻而來,不遠處的桌上放著一叢淡雅的野花,滿屋燦然生輝。


    夏初菡看到他連忙迎過來,含笑:“大人來得正好,飯菜都準備齊全了,快點洗手吃飯吧。”


    那個憨憨的男人行禮過後便退了出去。


    江含征有些找不到狀態,看著桌上的菜品問:“這算是道歉?”


    夏初菡嗔他一眼,伸手幫他寬去外衣,見他手裏還捏著那隻蝴蝶,便準備接過來放到一邊。


    江含征麵無表情地展開布條,問:“請你解釋一下這個是什麽意思。”


    夏初菡又嗔他一眼,說道:“不是很簡單麽,這隻蝴蝶和第一次送的那隻是一對,所以才讓你趕緊迴來讓它們團聚。”


    江含征:“......”


    所謂求去就是這個意思?


    江含征額頭的青筋突突亂跳。


    夏初菡把他的衣服掛起,然後指著桌子中間的那道菜說:“我借用驛館的廚房做了這個,就是上次說要為夫君的做的那道菜,”她臉色微紅,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手藝一般,來迴做了幾次,也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現在在外麵不方便,等你下次壽辰的時候我一定多做幾個。”


    江含征愣愣的,過了好一會兒才心情複雜道:“這才是你送我的生辰禮物?”


    夏初菡的眼睛睜得圓圓的:“當然不止這些,那些蝴蝶不是嗎,還有那些詩,還有我專門為你找來的青青......”


    江含征:“閉嘴。”


    夏初菡看著他麵呈菜色的臉,不禁莞爾,溫柔地拉著他過來坐下,親為布食布菜,動作殷勤。


    江含征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眸中星光閃動,唇角微揚。


    飯罷,餐具撤去,夏初菡見時間尚早,便去整理衣物。


    待整理到江含征的那件外衣時,突然一柄折扇從他的袖中掉了下來。


    夏初菡拾起,展開一看,呆在原地。


    折扇上畫的是一名女子,準確地說是一名尼姑,看樣子不過二十來歲,光光的頭顱形狀甚美,眉目如畫,婉麗清揚,她站在一叢花間,唇角若有若無地揚起一縷笑意,斜陽的光芒映入她的目中,如有橙暖的光芒婉轉流動。


    筆觸細膩生動,如凝聚了畫者不可觸摸的深情。


    夏初菡抬頭,詢問地看著江含征。


    江含征迴視她,聲色不動。


    “這是什麽?”她問。


    “扇子,一把畫有小尼姑的扇子,一把畫有名叫淨語的小尼姑的扇子。”江含征摸著下巴,解釋非常詳細。


    夏初菡又是蹙眉又是好笑:“因為我惹惱了大人,所以大人就用另一名小尼姑來氣我?”


    江含征繼續摸下巴,神情莫測:“這個麽……”


    夏初菡懶得和他多說,把他的衣服撿出來扔到一邊,然後抱著剩下的衣服進了內室。


    “吃醋了?”他抱著雙臂,倚在門口,饒有興致地問道,“現在是不是特別想找那個搶你夫君女人打一架,撓她的臉,抓她的頭發,當街撒潑罵人?”


    夏初菡不可思議地看著他:“抓頭發?大人你有本事從一個尼姑的光頭皮上抓住頭發?”


    江含征:“……”


    夏初菡:“不和別的女人搶男人,這是為妻的底線,至於大人你的品味……”她的語氣分外複雜,“大人你自求多福吧……”


    說完,不自覺地搖了搖頭,很有點“自己當初為什麽眼瞎看上他”的歎惋。


    江含征惱恨,上去摟住她又啃又咬,夏初菡頂著滿臉的口水和牙印按住他的嘴,說道:“好吧,那你現在告訴我,那把扇子是怎麽迴事?”


    江含征:“……”


    這是他捕捉到的那隻懵懂易欺負的小尼姑麽,為什麽竟會有一種定逸師太在眼前的錯覺?


    他甩開滿腦子怪異的念頭,當真解釋起這隻扇子的由來:“這兩日在當地府衙錄囚,在案宗上見到這樣一樁案子:新田縣張順,娶妻蘇氏,不到半年,蘇氏過世,蘇父痛失愛女,健訟不休,把其婿告到府衙,當地知府便以殺妻罪擬刑,把張順打入死牢。


    我覺得這件案子不合常理,便提審張順,張順卻說,是妻子不守婦道,剛嫁過來半年就生了孩子,他要休掉蘇氏,蘇氏自覺羞慚,才上吊自殺。


    提審蘇父,蘇父道,他女兒家教甚嚴,終日閉居樓中,從來不見外男,怎會有孕?分明是女婿狡辯。


    查看死者遺物,發現裏麵有這麽一把折扇,折扇上的尼姑據稱是梨溪庵的淨語,和死者生前最為相善,我越想越疑,不知不覺中,就把扇子給帶迴來了。”


    他看向夏初菡,神色甚為無辜:“夫人明察,事實就是如此。”


    夏初菡好笑,剛想迴吻一下夫君以示安慰,突見一縷煙霧自扇中嫋嫋升起,扇中的女子如雪花般飄落在他們麵前。


    ☆、第111章 畫中君(2)


    第111章


    夏初菡要親夫君大人的動作瞬間定格。


    扇中尼走到江含征身邊,開口:“張順殺妻,罪大惡極,判他死罪,張順殺妻,罪大惡極,判他死罪;張順殺妻,罪大惡極,判他死罪……”


    夏初菡的耳邊嗡嗡嗡的,像匯聚了一窩蒼蠅,她不動聲色地離開江含征的懷抱,若無其事地微笑:“夫君的話我聽明白了,夫君先去休息吧,我把外麵幾件衣服收拾一下。”


    見嬌妻又肯收拾自己的衣服了,江含征心中的警報解除,露出微笑:“不要太晚,過會兒一塊午覺。”


    夏初菡:“......”


    她微紅著臉含糊地應了一聲,餘光看見,那扇中尼竟然寸步不離地跟著江含征,念經似的在他旁邊絮叨:“張順殺妻,罪大惡極,判他死罪,張順殺妻,罪大惡極,判他死罪......”


    夏初菡涼涼道:“羅嗦能解決問題麽?”


    江含征迴過頭來:“你說什麽?”


    夏初菡道:“如果大人認為自己做的是對的,但是老有一個人在你耳邊說你是錯的,大人會改變主意麽?”


    江含征不解,蹙眉道:“當然不會,你怎麽突然問起這個?”


    夏初菡勾唇莞爾,目光若有若無地掃過那道虛虛的影子:“沒事,隻是突然想起,試試大人的心誌而已。”


    扇中尼正合著韻律念得投入,聞言戛然而止,愕然看向夏初菡:“你能看見我?”


    夏初菡信步走到衣架旁,抽出那把扇子打開,迴眸掩唇,微微頷首。


    那邊,江含征已自去休息了,扇中尼突然飄向夏初菡,厲色:“你敢阻我好事,你不怕我?”


    瞬息之間,她身形膨脹,頭顱漲大,頭發蓬蓬炸起,眼睛突出,血盆大口豁然洞開,裏麵刷地垂出一條足有三尺長的紅舌。


    夏初菡“嘖”了一聲,低下頭,把扇子一折折疊起,慢悠悠道:“這還是個美人麽,都可以扮演鍾馗了,話說,你的頭發是怎麽長出來的?”


    扇中尼:“......”


    夏初菡轉過身,聲音依舊低低:“你跟我來。”


    到了另一間屋子,夏初菡對隨後跟來已恢複原狀的扇中尼道:“看來當地知府把張順判為死刑沒少受你的影響,你到底和他有何冤仇非要如此?”


    扇中尼雙目猩紅,神色淒厲:“他該死!”


    夏初菡點點頭,語氣平和:“如果他該死,你就更不應該弄髒自己,把他的罪行說出來,讓陽間和陰間的雙重刑法去懲罰他,而不是你這樣給人誤導,會害了別人不說,也會增加了自己的罪孽,等於說是因他而拖累了自己,值當麽?


    不如你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我,由我轉述給巡按大人,讓巡按大人給那人相應的懲罰,你說如何?”


    扇中尼猶疑半晌,終於點了點頭:“好。”


    她叫陳四娘,因為上頭有三個姐姐,她排行第四,所以便被籠統地取了這麽個的名字。


    其實,生活在窮苦的莊戶人家,連飯都吃不飽,又是個女兒,哪有那麽多講究呢?


    她九歲那年,是個災年,本就窮困的一家子愈發揭不開鍋,眼看著就要餓死,於是,她的父母便把她不滿十五歲的三姐賣給了一個富戶人家做妾,把不滿十歲的她賣給一個尼姑庵做了尼姑。


    五個孩子中,大姐是家中的主要勞動力,二姐早死,弟弟是父母的命根子,所以要賣,自然就賣兩個較小的女兒。


    記得她還未被賣到尼姑庵時,一天夜裏,三姐突然跑迴了家,她渾身是傷,衣服上沾滿泥土,臉上的淚痕一道又一道。


    三姐哭泣著跪在父母麵前,全身發著抖,乞求父母把她要迴來,不要再把她留在那個可怕的地方,“我會加倍幹活兒,隻吃家裏人剩下的飯,哪怕不吃也行,爹,娘,把我留下來吧。”


    三姐跪在地上,一邊哀求,一般恐懼地抱著自己,像一隻被嚇破膽的小鵪鶉,不自覺地瑟瑟發抖。


    陳四娘看到三姐的露出的手腕上的燙傷和淤青,驚叫一聲:“三姐,你的手怎麽了?”


    三姐身體一顫,頓時淚如雨下,接著,她開始解自己的衣服,手指哆哆嗦嗦,一邊解一邊斷斷續續地哭訴。


    都是傷,鞭傷,紮傷,掐傷、燙傷。


    一個尚未發育完全的身體,被蹂躪得完全不成樣子,全身上下沒有一塊完好的肌膚,真真讓人觸目驚心。


    “……每天晚上,他都會用那些妖作的法子折騰我,我越疼越叫,他就越高興,折騰得越厲害,常常把我下身弄得流血不止,好多天下不了床……


    夫人還算好心,會來看我,每次見我都歎氣說:‘造孽,你還這麽小……’然後開始抹眼淚,可抹過後又勸我認命,勸我順著他,他也有他的苦,一個不能人道的男人…..


    娘,女兒是想認命的,可女兒……實在受不了,再多待一天,女兒會死的……”


    三姐的哭聲淒慘而絕望,微弱的光線中,她瘦骨嶙峋的身體上那些可怖的傷痕,如一枚枚殘忍而灼人的烙印,猝不及防地烙進隻有九歲的小女孩陳四娘的心靈深處。


    那一晚,母親哭得聲嘶力竭肝腸寸斷。


    可即便如此,天亮之後,三姐還是被父親送迴了那家。


    三姐臨去時的那個眼神,她終生無法忘懷,就像有一把鋒利的刀刃,狠狠地紮進她的內心深處。


    沒有人知道這件事對她的影響,少女被蹂躪得體無完膚的身體,夜晚淒慘的哭聲,父親沉默而冷硬的麵孔,三姐臨去時悲絕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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