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名男子正在演示一組銅鍾,鍾錘敲起,渾厚蒼涼的樂音瞬間漫過整個大廳,如穿越過千年時光,滌蕩著人的心靈。


    不由自主地讓人想起那首秦風,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淒迷唯美,蒼涼大氣,讓人沉迷。


    一種無法言說的情緒湧起,在心中激蕩,她的眼中驀然泛起淚光。


    男子演示完銅鍾,又演示了一組瓷器編鍾,瓷器編鍾精美小巧,如一朵朵藍色的花朵倒掛在鍾架上,甚是可愛,男子用小錘靈巧地敲擊,輕快的樂音如水珠跳躍,讓人情不自禁地心情明朗。


    她靜靜地聽著,心中的陰霾緩緩消散。


    “不對勁,這組編鍾不對勁。”


    傾聽演示的人群中,突然有一名男子皺眉道。


    夏初菡略略一瞟,發現說話的男子就站在人群最邊上,眼角一塊烏青,嘴角一塊烏青,如被人剛剛揍過。


    夏初菡不動聲色地走到他旁邊,幾不可聞地問道:“怎麽不對勁?”


    男子走到編鍾前,指著第三個花骨朵狀的小鍾道:“這隻聲音有些啞,應該是瓷鍾上有裂紋。”


    演示已畢,她走上前,仔細看那瓷鍾,果見內壁有一道幾乎看不見的細紋,即使她聽不出什麽,但剛才那麽多人,還有敲奏的人......這其中細微的差別......唔,這男子的耳朵還真是尖得不同尋常......


    她默了一瞬,低聲道:“請公子跟我來。”


    她徑自走出門外,上到馬車上,待男子現身,便問道:“公子滯留人世,可是有什麽心願未了?”


    男子微微蹙眉,目光穿過車壁望向遠方,露出些微的迷惘,沒有說話。


    夏初菡:“公子未了的心願可是與樂器有關?”


    男子低下頭,悶了一會兒,才道:“我是個大夫。”


    夏初菡:“......”


    男子道:“這家編鍾坊以前是我家開的,別人都說我耳朵敏銳,將來一定會繼承父親的事業,在樂器上做出一番成就。”他眉頭蹙得更緊,表情有些煩躁,“我要學醫,大家都反對,沒有一個人支持。”


    他歎了口氣:“可別人怎麽能理解我的心思呢?我父親得了急病,一個遊醫郎中給他診治,誰知我父親吃了他開的藥後,立馬就去世了。


    所以,我恨透了庸醫,這才決定自己學醫。雖然家裏人反對,我還是自己開了一個藥鋪,請了坐堂先生,自己下功夫研習醫書,還經常觀摩坐堂先生給人治病。


    剛開始,我坐堂時沒有一個人來看,後來,我發了狠心,掛出牌子,說免費治療。


    終於有一個人帶著他家的孩子來看病了,我仔細觀察那孩子,胸有成竹,便依理開出了藥方。


    誰知後來,那家人突然找上門來,見我就打,說他家孩子吃了我開的藥後,差點喪命,如果不是正好有一名大夫在旁邊搶救及時,孩子就沒了。


    那家人出手很重,我又氣又急,病了一場,我不明白,不甘心,明明醫書上就是那麽寫的,怎麽會錯?


    然後,一直反對我學醫的老管家歎息著告訴我說:‘少爺看那孩子有什麽病狀?’


    我說:‘那孩子臉色發黑,額頭發黑,醫書記得明明白白,我就是照醫書開的藥,怎會出錯?’


    老管家又歎,說:‘那孩子是臉色發紅,額頭發紅,’老奴之所以反對少爺學醫,就是因為這個,少爺的眼睛辨不清顏色,診治時的望聞問切,其中’望‘字一條,少爺首先就不能做到。’


    我猶如遭了晴天霹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管家似乎有些猶豫,但還是慢慢告訴我說:‘老奴之前沒有告訴少爺,是怕少爺傷心,其實老爺那次急病,郎中開的藥中有一味是黑狗血,但少爺取的是黃狗血......’


    我驚住了。


    原來我不但有眼疾,還因為眼疾害死了自己的父親,我不能接受著個打擊,急怒攻心,病情加重,然後一命嗚唿。”


    男子滿臉的傷憤不甘:“為什麽,為什麽偏偏讓我得上這種病,我學醫濟世,治病救人,可老天卻讓我患上這樣的眼疾,我恨,不甘心,蒼天待我何其不公!”


    他抬頭望天,嘴唇緊抿,眼圈泛紅。


    夏初菡默然片刻,說道:“想不到還會有這種病症......可就是你的眼睛辨不清顏色,但並不影響你看東西,不影響你正常生活呀,更何況你的耳朵還比一般人好用得多。


    其實,何必非要學醫?


    學醫固然可以治療人身體上的病痛,但音樂卻可以治療人心裏的病症。


    古書上記載例子我就不說了,我就說自己的親身體驗。”


    她的眼中不經意地露出一抹滄桑,徐徐道:“現在你也知道我能看到陰魂了,因為此,我經常會聽聞一些別人不知道甚至無法想象的黑暗秘事,這些事情聽得多了,人好像也蒼老起來,時常會生出看破紅塵生無可戀等不好的念頭。


    就在剛才,我來樂坊之前,還在衙門裏聽聞一樁殘忍的殺人案,“她微微苦笑,”那種念頭是真的會有。”


    她看向麵前的男子,表情坦然誠懇:“是樂坊的音樂讓我緩過勁來的,你不覺得那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嗎,普普通通的東西,卻能發出那樣美妙的聲音,讓人覺得世間又幹淨美好起來,心裏充滿了光明和溫暖,這些,普通的郎中能做到嗎?”


    男子看著她,不禁動容。


    夏初菡:“所以,公子何必棄長就短,其實,你完全可以利用自己的長處在樂器上做一番成就,而不是一直耿耿於懷自己的不足處。


    讓他人為之受益的事,原本就不必拘泥於哪一項啊。


    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隻希望公子能解開心結,安心去輪迴,重新開始新人生,到時不要說是做大夫,就是出將入相,又有什麽不可能的呢?“


    男子目光波動,深深地看著她,說道:“我明白了,謝謝你。”


    夏初菡點點頭,說道:“那你現在願意去輪迴了嗎?”


    男子頷首。


    夏初菡低頭合十念起經文,一片淡淡的光芒升起,男子抱拳致謝的身影便漸漸消弭在那片薄光中。


    夏初菡抬起頭,唇角淡然含笑,心底的陰霾滌蕩一空。


    剛要下車迴樂坊,卻見江含征正從那邊走過來,看到她,似乎有些不大高興:“你自己迴來,怎麽不叫我一聲?”


    夏初菡沒有迴答他的話,隻看向他手中的東西:“哎,大人買了編鍾啊,這個好漂亮好可愛。”


    江含征這才高興起來,把小編鍾放在她手上,溫聲道:“我剛才見你一直在看這個,你喜歡這個對嗎?所以就給你買來了。”


    夏初菡輕輕翻看第三個花骨朵狀的小瓷鍾,果見內壁有一道幾不可見的細紋,唇角漾起淺淺的酒窩,她抬頭看他:“謝謝大人,我很喜歡。”


    江含征目中含笑,心中癢癢,偏頭吻上她的唇角。


    車子迴到驛館,江含征囑咐她先洗沐休息,說道:“這幾日你好好在驛館安歇,待隨州的事情結束,我們就迴官署,年前的巡察就算告一段落了。接下來,我們就可以準備過大年了。”


    他說“過大年”的時候,有幾絲玩笑的意味,澹澹含笑的目光看著她,竟讓她心中不自然地一跳。


    她點了點頭,臉微紅,快快迴了自己的房間。


    洗去一身疲憊,困意濃濃襲來,她躺倒床上,不一刻,便沉入夢鄉。


    夢中,花開遍地,蝴蝶翩飛。


    女子站在蝴蝶中央,如傳說中蝴蝶仙子,她手上的傷已經不見,長長的圍巾隨風輕輕飄動。


    她溫暖澄澈的目光看著夏初菡,說道:“案子的事多謝你了,我終於為他伸了冤,為自己伸了冤。雖然我很難過自己生前沒能照顧好他,可是能為他伸冤也是好的。”


    夏初菡道:“你準備去輪迴了麽,其實你可以到外麵找我,我可以幫你念念經。”


    女子低下頭:“謝謝,隻是,你已經很累了,我在你的夢裏,所以我能感覺得出來,這件案子讓你很不好受,難為你了。”


    夏初菡怔住,忽然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


    女子沉默了一會兒,說道:“那,我走了......你、你們......要好好的......”


    “等一下,”夏初菡喊住她,略略遲疑,“你……能告訴我,你和江大人之間曾發生過什麽事麽?”


    蝴蝶女又默,良久,才道:“我小時候被人拐賣,幾經輾轉,被賣到一個人牙子那裏。江大人破獲一樁拐賣案時把我救了出來,認我做了義妹,後來,由他母親做主,把我嫁給一個小茶商,再後就一直沒見過......”


    女子恍恍惚惚地想著,那個俊美如天神的青年,就像夢一樣出現在她麵前,救她於水火。


    他看到她時,那麽詫異,那麽激動,那麽欣喜,好像找到了一件丟失已久的寶物。甚至都沒怎麽問她的來曆,便把她留在了身邊,認她做了義妹。


    他們之間的差距猶如天塹鴻溝,可是他的溫存給了她做夢的權利,她想留在他的身邊,一直,永遠。


    她對自己的身世記得不甚齊全,他憑著她模糊的記憶去驗證,結果查到,她原本也是小康人家的女子,後來家道中落,她父母俱已過世,家中已經沒有人了。


    這樣的身份,如何配得上他?


    終歸是她奢望了。


    更有他的母親從中反對,就連讓她留在他身邊做小、做丫鬟都不願,硬是把她嫁給一個偶然相識的小茶商……


    是因為她對義兄的心思遭到老夫人的嫌惡了嗎,她總能感覺到,老夫人對她的排斥和鄙棄……


    每年的進府探望,都成了一件讓她非常難堪的事。


    丈夫為了讓她少受一點別人的目光,拚命經營,隻為讓她麵上好看一些。


    再後,她也生了病,兩家人就再也沒有聯係過了……


    可她仍然心懷感激……


    感激他救了她……


    感激許配給她的男子品性溫厚,憐她惜她,給了她一個溫暖的家……


    可這些,她不知道如何對麵前的女子說起,這個女子,也會走自己的老路嗎?


    也許,會有所不同吧……


    夏初菡聽完她的話,怔然半晌,才道:“我能看看你的容貌麽?”


    女子一愣,說道:“你真要看?”


    夏初菡點頭。


    女子抬手,圍巾緩緩摘落,一張仿若透明的麵容露出來,真的是一張晶瑩剔透的麵容,可是,那眉、那眼、那麵部輪廓......簡直就像鏡中的另一個自己......


    夏初菡的身體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


    ☆、第93章 落梅妝(14)


    第93章


    從夢中醒來,她在鏡子前呆坐了很久。


    鏡中的女子蒼白失神,眉宇間凝集著深深的疑慮。


    義妹……相似的容貌……為什麽……


    她從來不知道,對一個人產生疑慮時會這麽難受,這麽難受……


    可是,去向他質問嗎?


    比疑慮更難忍受的是讓自己顯出失態後的醜惡,所以,她寧可就這麽默默地忍受著內心的百般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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