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芩問:“那孩子的事呢,怎麽辦?”


    繡繡答:“他說,等再過幾年,我們年紀都大些,就從兄長那裏或族中過繼一個男孩過來,繼承家業。”


    夏芩想象著這“父母孩子俱是男”的畫麵不禁道:“這倒應了一句俗語:三個好漢一個樁,哦,家……”


    “……”


    繡繡君白她一眼。


    當時,田五疇不過二十來歲,本該是正貪饞那件事的年紀,可是田五疇卻不,他很節製。


    宋繡繡想:或許他對自己男性的身份多多少少還有些排斥。


    可是田五疇對宋繡繡很好,是那種發自內心的好,宋繡繡貪戀這種好,隻想霸占著一刻也不要鬆手,所以他選擇忽略對方的一切糾結。


    田五疇仍然會時不時地到外地做生意,怕他在家裏寂寞,便說:“我把繡坊開起來,如果你覺得悶,就去那裏轉轉,那裏都是繡娘,能和你說得上話。”


    宋繡繡覺得這是田五疇的心意,不應該拂卻,同時又想,繡坊本在自己名下,自己多熟悉熟悉,萬一……也有個退路不是?


    於是便經常去那裏流竄,漸漸地,又找到早年混跡閨閣的感覺,簡直是如魚得水。


    幸福平靜的日子轉瞬而逝,隻兩年,東窗事發。


    有一名番役,素來垂涎繡繡的美色,後來借口家中有繡事把宋繡繡騙到家裏,宋繡繡剛一進門,那人二話不說,上前就抱,三兩下就把他撲倒在床上。


    不愧是積年抓人的好手,該番役手法端的是快狠準,一隻手製住他,嘴巴急吼吼地去尋他的嘴,一隻手迅速地摸向他的下·體。


    暴露隻在一瞬間,快得讓人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


    他在對方驚愕的目光中迴過神,頓時慌亂成一團,完全沒有在田五疇麵前那份鎮靜,第一反應仍是向對方乞求,乞求對方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別人,並承諾給對方一大筆賄賂銀子。


    番役的目光閃閃爍爍的,撮著牙花子,裝作很為難的樣子,答應了他。


    但轉眼便把他舉報給了官府。


    那筆銀子最後還是歸了番役,是作為官府的獎賞,除此之外,縣太爺還額外嘉獎了番役,不過這些,就不是他能夠知曉的了。


    這件事他一直不敢告訴田五疇,田五疇一迴家,等待他的便是官府的拘票。


    番役舉報宋繡繡男扮女裝招搖撞騙,並說如果不加以懲處,此地的女子將沒有一個完整的了。縣太爺以此為契入點,向宋繡繡逼問奸·情,宋繡繡受刑不過,便招出了早年的一些事,縣太爺以奸·淫罪定刑,判他流放。


    至於田五疇,打板子教訓了事。


    他一直不敢揣測田五疇聽到那些話後,會是什麽反應,什麽心情,關在縣衙牢房的日子裏,宋繡繡漫無邊際地想,或許田五疇該後悔了吧,該徹底惡心自己了吧,但也或許什麽想法也沒有,大難來臨之際,根本容不得人有任何纖柔的想法。


    他萬萬想不到,更大的災難還在後麵。


    縣令的擬刑上級沒有通過,知府還援引出先例,說他這種乃是妖人罪,應該立即斬首,而田五疇,則刺配黑龍江,流放苦寒地。


    最後一次見到田五疇,他已被縣府大刑折磨得憔悴不堪,一步一步地拖著受傷的腿,被衙役推攮著往牢房走。


    而此時的宋繡繡也沒有好到那裏去,美人風度盡失,蓬頭垢麵得像一個八十歲老嫗。


    兩人最後對視的一眼,真真讓人肝腸寸斷。


    宋繡繡終於忍不住了,對著田五疇叫道:“你是瞎的嗎,那張休書就在我的梳妝匣裏麵,你沒有看見嗎,為什麽不告訴知府大人你已經把我休了,我和你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


    田五疇默然片刻,淡淡道:“那張休書已經被我燒了。”


    宋繡繡驀然怔住,隨即淚如泉湧:“你是傻的嗎?”


    田五疇依舊淡淡的,細看之下,那憔悴的眉眼竟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溫柔笑意,他淡淡地說:“嗯,是啊,傻的……”


    宋繡繡捂住嘴,淚流滿麵。


    暗無天日的牢獄之災敵不過心頭的煎熬,在生命的最後時分,他腦海中翻湧的卻是那些畫麵:田母握著他的手笑嗬嗬地說:“盡快生個孩子,一家人樂嗬嗬的多好……”


    田五疇托著他的下巴,認真地告訴他:“我不會納妾,我今生有你,足夠了……”


    田五疇最後看他的那一眼,淡淡地說:“那張休書,被我燒了……”


    仿佛有什麽東西唿嘯著穿透他的內心,寂無人聲的黑夜,他瘋狂地拍打著牢獄地牆壁,唿喊著田五疇的名字,心中一遍一遍地祈禱:皇天後土,各路神明,我宋繡繡雖然不潔,可是我從來沒有害過人,請你們,哪怕隻有一次,僅僅一次,聽聽我的唿喚……


    然後,奇跡般地,某個地方傳來微弱的迴應聲:“繡繡?”


    他撲過去,把手緊緊地按在那個地方,緊緊地,流著眼淚問:“你早知道我是什麽人了……你後悔嗎?你心裏後悔嗎?”


    他想,他是多麽自私的一個人哪,都到這種時候,居然還糾結這種問題。


    那邊沉默了許久,沉默得他的整個心都吊起來,卻不知道,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田五疇的手也按在那麵牆壁上,緩緩說道:“……這個世上沒有後悔藥,繡繡,當我第一次在雨中看見你暈倒在別人的屋簷下,把你抱到附近老大娘家裏的時候,我就對你……情根深種……我沒有辦法......這是命……”


    是他,原來是他……


    宋繡繡驚怔,猶如被一道雪亮的閃電刺破心扉,霎時大放悲聲。


    他後悔了,田五疇沒有後悔,可是他後悔了……


    如果他當初再堅決一些,沒有答應求婚,如果他沒有領了休書後一直賴著不走,如果他沒有三番兩次地引誘他,如果他沒有在繡坊頻頻露麵,而安於內室………


    那這一切,是不是完全可以避免……


    這些念頭,如一根根尖銳的錐,刺得他幾近瘋狂。


    生平第一次,他心中生出了巨大的不甘,為什麽,他們不過相愛,他們從未害過人,他們卻要像殺人越貨的劊子手一樣遭遇這樣的戕害?


    臨刑前夕,他淒厲地詛咒:凡害我命者,我死後必化為厲鬼,日日夜夜地看著,你也將遭受同樣下場!


    一刀揮過,美人之頭滾落……


    ******


    事情講完,鬼男繡陷入沉默,夏芩喃喃點評:“如果你這也算厲鬼,那大概是有史以來最溫和的厲鬼了。”


    繡繡君道:“生前是個弱雞,死後又怎麽厲得起來。”


    他說這話時,聲音很平靜,遙望遠方的神態,顯得淒迷渺茫。


    直到此時,夏芩才發現,他每次這樣靜靜佇立的時候,望的都是同一個方向。


    北方苦寒地,問君何時歸?


    夏芩心中微動,眼眶不自覺地有些溫熱,她說:“或許,心中有情的人都不會變成厲鬼,也或許,你最在意的,根本不是自己被斬首這件事……”


    宋繡繡垂下頭,眼角瑩光閃動:“我曾想,那怕也把我也判作流放,至少我還能陪著他……可是沒有,判的是即時斬首……我醒來,心心念念的就是這件事……”


    我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完全以一個女子的姿態在人間流蕩。


    或許,在我的內心深處,我最渴望的,就是如此。


    如果我是個女子,便不會害得你遭受那樣的災難,如果我是個女子,便可以在世人的麵前與你坦然相愛,攜手一生。


    如果我是個女子……


    淚光在目中閃動,他的臉上現出深深的痛楚:“是我,是我害了他……”


    比深切的遺憾更讓人銘心刻骨的,是深切的內疚,日日夜夜,魂夢難安……


    繡繡君像被往事打到了,魂體一片模糊,隻是一味地念叨著:“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神智迷離地消失在一片蒼茫的虛幻中。


    夏芩:“……”


    遠方傳來隱隱的炮竹聲,不遠處的飯堂裏幾個寺尼也在準備素餃,整個世界都沉浸在新年將近的氣氛中,隻有她整天和一個鬼廝混在一起,迴憶那些淒淒慘慘戚戚的往事。


    就是這樣,也沒找出症結所在,繡繡君沒有被超度也罷,還現出一副每況愈下隨時會魂飛魄散的樣子。


    真真是愁死人呐。


    夏芩想了又想,寫了三封信,一封發往流放地(至於能不能發到,另說),一封發往田五疇和宋繡繡婚後的住地(至於有沒有人收,另說),一封發往田五疇的祖宅(至於有沒有人迴,另說),這次,沒有虛擬人名地址,而是直接留了鬆山寺慧清的字樣。


    在他的心中,最牽掛的就是你,為情也罷,為內疚也罷,隻要你還活著,隻要你還安康,他才會了無牽掛,才會真正解脫。


    無論生死,請給個迴音,助他超度吧。


    信發出,她在心中默默祈禱。


    ☆、第45章 碑上兔(1)


    第45章


    兩個多月過去,地氣漸漸變暖,山坡向陽的地方,綻開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如揭開錦繡春光的序曲,華彩初放。


    定逸把夏芩和慧靜兩位徒弟叫過去,對她們說:“今日寺中要來兩位捐贈者,我且不能分·身,鎮東陸裁縫家的喪事,就由你們兩個去為亡者念經吧。”


    夏芩和慧靜答應一聲,收拾東西趕往山下,誰知剛走到半路,慧心便氣喘籲籲地追上來,急急道:“慧清師姐,寺中有人找,師傅讓你迴去。”


    夏芩不知何事,連忙迴轉。


    找她的是位滿頭華發的中年人,麵容滄桑,看上去有五十多歲,身邊跟著一位四五歲的小男孩,不知道是兒子還是孫子。


    來人聽了慧心的介紹後,微微一怔,隨即浮起一個充滿風霜的微笑,淡淡道:“我是田五疇,收到了你的信。”


    夏芩不禁一震。


    她把他們領到了那間接鬼室,說道:“本該在禪房招待你們,可是他隻會在這裏出現,所以……怠慢了。”


    田五疇有些怔忪,極緩極緩地環顧四周,萬千風雲從那雙滄桑的眼中一閃而過,最後全化為一片自嘲:“看到是尼姑庵的信,我還以為他……是啊,怎麽可能呢,明明當時判的是……他認識的字還是我當年一個一個教的,怎麽可能寫出那麽好的一筆字……”


    他微微闔上雙目,唇角皺紋深深,眼角有一縷濕潤。


    宋繡繡悄然浮現,他不敢置信地捂著嘴,身體顫抖得像一片在風中哭泣的落花,他慢慢慢慢地靠近田五疇,顫著手指虛虛地撫著對方的白發,哽咽:“怎麽可能,他還這麽年輕,怎麽可能……”


    夏芩眼中有些酸熱,說道:“他來了,就在你麵前,他很難過,你受了這麽多苦。”


    田五疇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來,嘴唇微顫,癡茫的目光穿過對方的身軀,艱澀道:“繡繡……”


    宋繡繡終於控製不住,跪倒在地,痛哭失聲。


    夏芩眼中含淚,說道:“他因為你的事,一直心懷自責,無法超度,你……幫他一把吧。”


    田五疇微微搖頭,眼眶濕潤:“這不怨他,這都是命,他隻是個讓人心疼的……我從不後悔我們之間的事……”他轉向前麵,緩緩道,“繡繡,我很好,北邊雖苦,可是隻過了兩年我便遇上了大赦……我還遇上一個很好的姑娘,她不嫌棄我是犯人之身,不嫌棄我體弱多病……我把她帶迴了老家,還有了一個兒子,”他拉過身旁的男孩,眼中淚光閃動,“繡繡,我過上了以前我們一直想過的日子……”


    宋繡繡泣不成聲,過了很久,才淚眼朦朧地望向那個男孩,癡癡地問了一句:“她美嗎?”


    夏芩低低地把這句話傳了過去。


    田五疇唇角露出一絲微笑,溫柔而滄桑的微笑,含淚道:“不,她不美,這個世間沒有人比你更美……可是她很善良,我們都想要的那種善良,繡繡,現在的我生活很平靜,很知足,老婆孩子熱炕頭……我也希望你能夠平靜,不再為往日的事受苦,繡繡,聽仙姑的話,安心去超度吧,將來托生個好人家……如果有緣,來世讓我投生個女子,再遇到你……”


    宋繡繡破涕一笑,淚水紛落,他抬眼望著田五疇,淚眼迷離地點了點頭,而後轉向夏芩,說道:“我聽他的話,願意去超度,我們開始吧。”


    夏芩點頭,垂眉斂目,雙手合十。


    莊嚴古奧的經文響起,一片淡淡的光芒在眾人麵前亮起來,光芒越升越高,漸漸升到半空,一個女子的形象顯現出來,他是那樣年輕,那樣美麗,如雲的鬢鬟,如水的雙眸,如雪的肌膚,如花的唇瓣,是窮盡所有的筆墨都難以描畫的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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