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芩接過那張紙,掃了一眼上麵與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的字體,什麽表示也沒有,移目向外,無聲地發起呆來。


    其實,連她自己也不知道,這張紙到現在還有沒有用。


    殷勤獻上的成果卻被佳人如此冷落,知縣大人的臉著實稱不上好看。


    如此沉悶了一天,到傍晚落住客棧時,夏芩的視野內就隻有知縣大人一個人的冷臉。


    畫中君不見,變相君不見,鬼女繡……


    夏芩暗自歎息:這是刺激大發了……


    第二日陰天,厚厚的鉛雲籠罩在天空,如醞釀著一場大雪,天地間一片蕭瑟。


    車行郊外,滿目枯樹寒鴉,地中的麥苗隨風起伏,如暗綠的湖水。


    夏芩看見,有一塊田間的墳頭升起紙煙,黑色的紙灰隨風漫卷,墳後隱隱傳來女子的哭聲。


    車行漸近,可以看到一個女子帶著一個孩子跪在墳前,旁邊一位衣著鮮明的男人正急切地向女子訴說著什麽,女子低著頭,用棍子撥著麵前的燃燒的紙錢。


    夏芩心中一動,連忙向外喊了一聲:“停車!”然後轉過頭,對江含征道:“大人稍等。”隨即掀簾出門,跳下了車。


    江含征隔窗看見,少女的身影向墳頭走去。


    墳旁的男人一看到夏芩,便驚喜地叫道:“你能看見我!”


    隨即便向夏芩喋喋不休:“她是我妻子,這個是我妾生的兒子。你告訴我妻子,一定要她當心我那房妾室,妾室要改嫁,千萬不能讓她把我兒子帶走,斷了我老劉家的香火。


    要不,你幹脆告訴我妻子,讓她在妾室改嫁之前,直接把妾室賣掉,還能換一筆銀子,記得賣的時候,一定不能讓妾室把首飾啊衣服帶走……”


    夏芩登時兩圈蚊香眼,忍著掉頭而去的衝動向墳頭的婦人合十行禮,道明身份來意後,緩緩把男子的心願向她說了。


    婦人一聽便惱了,手中的棍子指著墳狠狠地罵道:“你這個死鬼,死得屍體都爛透了還不讓人省心,天天讓老娘做噩夢,你這個殺千刀的,果然是你幹的好事!


    當初,你圖省錢娶個醜八怪妾室進門,見天的讓老娘的眼受罪,老娘都忍了,不就是因為老娘不會生養麽?誰知你不娶個水靈點兒的也就罷了,還天天打著把醜八怪也賣錢的主意,你說,你還是個人麽你?


    你也算一方富甲,天天摳摸那三瓜倆棗,生個孩子成倭瓜蛋子,老娘都替你寒磣,告訴你,你再不安生,見天上躥下跳,老娘就先帶人改嫁,讓你那個醜八怪妾室坐產招夫,天天吃香喝辣,氣死你個老鬼!”


    說完,狠狠地把棍子一扔,氣咻咻地吩咐旁邊的倭瓜蛋子:“你娘死那兒去了,快叫你娘過來!”


    醜男孩立刻扯開喉嚨大喊:“姨娘,大媽叫——”


    隨即,一個膀大腰圓腰圓的婦人急邁著小碎步出現,遠遠地便向墳旁的女子低頭道:“大姐,車叫來了。”


    夏芩轉頭望去,正好碰上那婦人抬頭看過來,四目相接,夏芩虎軀一震,瞬間風中石化。


    但見麵前婦人,汗毛比頭發重,鼻孔比眼睛大,嘴巴闊得賽額頭,鼻梁塌得與臉齊。


    生生詮釋一句什麽叫上帝的疑惑。


    讓她當時閃過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是誰,是誰家養的野豬沒圈好讓它跑出來了?


    大約也知道自己容貌醜陋,女人不好意思地對夏芩一笑,登時露出一條寬如天塹的牙縫,讓夏芩暗暗一激靈的同時,對敢於娶此女甚至還同床共枕生下孩子的人簡直要頂禮膜拜了。


    旁邊的男人臉色紅黃藍青白紫相互交替,分外精彩。


    墳旁婦人拉起孩子朝妾室走去,路過夏芩身邊時還麵無表情問了一句:“看見了吧,如果白送給你,你要麽?”


    夏芩:“……”


    待三人走遠,男人不放心道:“她……我妻子不會說的是真的吧?”


    夏芩正色點頭:“真,當然真,比真金還真,我勸你還是聽她的話,趕緊去投胎吧。”


    男人頹然,低低地咕噥一聲,消失在一片薄光中。


    迴到車上,還沒等她開口說話,便迎來劈頭蓋臉一頓罵。


    “你發什麽瘋,這麽個天竟然跑墳地裏去!那種地方是一個女孩子能隨便去的地方嗎,你怎麽不知道一點忌諱,招惹了髒東西怎麽辦?不為你自己想也要考慮考慮別人,讓本官跟著你喝風受凍你的腦袋到底是怎麽長的!”


    天色灰蒙蒙的,車外慘淡的天光和車內昏暗的光線交融在一起,使她在陳舊蒙昧的色彩中望見他宛如寒冰雕琢的麵龐,冰冷,疏離,高高在上。


    她懵住了,仿佛有什麽東西從天靈蓋一直戳到腳底心,讓她瞬間醒了個通透,有一刹那,她的腦中又閃過那個問題:為什麽不是兩輛車呢?


    可是她什麽也沒說,低下頭,坐得離他遠遠地,默默地依在車門口。


    江含征怒火更熾,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就是無法控製自己的惡聲惡氣:“還嫌不夠冷是不是,你坐在那裏,是故意做給本官看的?”


    夏芩眉頭微蹙,靜聲答:“沒,透透氣。”


    江含征一口氣憋在胸中,徹底不理她了。


    車中沉悶得令人窒息,夏芩扭頭看向車外,車廂晦暗的背景中,她像一團濃墨重彩的影子,堅執地凝在那裏。


    門口本來就冷,她又盡可能地往外坐,寒氣沿著雙腳蔓延到全身,到下車的時候,夏芩覺得,自己都快凍成棺材板了。


    許是因為天氣的緣故,江含征早早地吩咐下榻客棧,午後的天光蒙昧得猶如黃昏,以至於到了房間時小夥計還問她要不要點一盞燈。


    夏芩要了一壺熱茶。


    變相君悄無聲息地浮現,看著她說道:“既然冷,為什麽還要坐在門口吹風,不怕風寒?”


    夏芩捧著茶打哆嗦,聞言苦笑:“原來你都看見了,那你就應該知道,大老爺嫌我去了不幹淨的地方怕我攜了贓物連累了於他,我怎麽還能那麽不長眼色,硬往裏擠呢?”


    變相君蹙起眉頭,夏芩卻沒有看他,目光像是飄到了遙不可及的地方,慢慢道:“他早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做什麽樣的事,甚至還因此讓我幫忙破案,可是在他的心中,這些事情仍是肮髒的,不入流的。”


    自失一笑,“人分三流九等,僧尼本屬末流,無論別人表麵上如何以禮相待,心裏麵總是輕視的。”目光幽然一閃,竟帶幾分淒涼,唇邊卻仍是笑,“我不輕賤自己,但也不想讓別人輕賤,這些貴人,我是真不想伺候了。”長睫垂下,悠然歎笑,“用得著的時候,口稱師傅,用不著的時候,隨口喝去,私底下狎昵少尼,表麵上道貌岸然,這些官人大老爺呀,其實還不是一個樣……”


    話未說完,大門霍然大開,那口中的官人大老爺如一尊天神突然降臨在門口,渾身如帶著來自地獄的氣息,一身煞氣,一身陰寒,逼近她,凜聲問:“你說清楚,什麽一個樣?”


    夏芩早已經驚呆了,大睜著眼看著滿臉鐵青一步步欺近的人,聲音瞬間飛去了爪哇國。


    其實,她隻是順口吐糟那些耳聞的黑暗現象,並沒有特意指他,可是落在有心聽壁角的耳內,似乎就完全成了另外一種樣子……


    江含征是看她凍得厲害才特意讓人煮了薑湯親自來送給她的,可是這樣的一片心……聽聽,被別人糟踐成了什麽?


    真是萬頃怒濤不足以形容其他此時的心火,理智瞬間就燒成了灰。


    夏芩猶自強作鎮定地解釋道:“其實……也很正常,長幼有序,尊卑有別,大人就算做了什麽……也都可以理解……畢竟……”


    聲音陡地卡在喉嚨裏,但覺腰間一緊,麵前的人突然毫無征兆地把她攬在懷裏,猶嫌貼得不夠緊密似的,有力地臂膀緊緊地把她按在自己身前,漆黑的眼睛如波濤暗湧的海水,激烈地翻湧著她看不懂的情緒,身體緩緩俯低:“理解什麽,理解本官表麵道貌岸然,私下狎昵少尼?”扯唇一笑,而眼中卻殊無笑意,“你知道什麽是狎昵少尼,好,本官現在就告訴你!”


    說話間,他的唇猛然壓了下來。


    ☆、第39章 男嬌娥(3)


    第43章


    過度的震驚,讓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完全失去了反應能力。


    她眼睜睜地看著那張優美的唇俯下,美目圓睜,小口微啟,卻一動未動。


    這種姿態,更像是邀約,更像是引誘,使他眸中的暗潮更加洶湧。


    他的唇卻堪堪停留在離她的唇不足一厘處便不再移動。


    鼻尖相觸,氣息糾纏,若有若無的碰觸卻使人敏銳地感受到那種不可思議的柔軟……


    轟然一聲,她的臉炸開滿臉紅潮。


    他的聲音低低的,如一縷低迴的秋風,就迴蕩在兩人的唇齒間,還帶點奇異的喑啞:“還要繼續嗎,小姑娘?”


    她的心怦怦急跳,已經完全不知所措,頂著滿臉血,手忙腳亂地推開他。


    他順勢放開她,後退一步,不疾不徐地理了理衣襟,又是那副高高在上道貌岸然的派頭。


    就連他的話,也充滿了居高臨下的譏誚:“就這些,連皮毛都算不上,狎昵少尼?”他冷笑,“你質疑本官的官品本官可以不予計較,但你誹謗本官的品味本官卻要與你說道說道。”


    他不管不顧地上前執起她的下頜,迫使她看向自己:“你看清楚,憑貌,才,家世,你覺得哪一樣需要本官去俯就那些不入流的貨色?”


    毫不意外地看到她的臉一白,他笑得愈發淩厲如刀:“你說得不錯,人分三六九等,本官自然要尋一位品貌家世相當的女子與本官匹配,至於其他的,本官不會做,也不屑做。”


    他放開她,看著她搖搖欲墜的身軀,心中驟然升起一股變態的快感,出口的話愈發無所顧忌,“你也自稱是出家人,卻滿腦子汙穢念頭,是什麽給了你本官狎昵你的錯覺,同車,下棋?”


    嗬嗬一笑,語氣陡轉,“本官看你是跑路跑野了,都不記得自己是誰了!你師傅就是這麽教你的?能教出這樣的徒弟,依本官看,她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如果你鬆山寺都是這樣滿心齷齪的尼姑,這個寺廟不要也罷!”


    這話說得太重了,她終於承受不住,顫巍巍地跪在了他的腳下。


    他在羞辱自己,她心裏很明白,可是她卻沒有絲毫怨恨,就像兒時,沒有片瓦遮身,卻要麵對突然而至的瓢潑大雨,那時,你心中升起的會是怨恨嗎?


    不,你有的,隻是麵對大自然不可抗拒威力的惶然,和身為螻蟻的無力和悲哀。


    她的腦中反反複複迴響著他的話,她抓住每一點進行反省,發現他有一句話說對了,她確實是跑路跑野了,都忘了自己的身份,妄言,妄嗔……


    難道她沒有因為他和知府大人的優待而有失分寸嗎?


    她如置身於茫茫的雪原中,心冷得一陣陣發抖,眼前卻片片恍惚,找不到一處可以躲避的地方。


    她垂著頭,竭力控製著聲音中的抖顫,斷斷續續地解釋:“對不起……慧清沒有誹謗大人的意思……那些話,不是特指大人……慧清沒有誤會,也從沒有對大人有過一絲一毫非分的想法,鬼神可鑒……”她看不到他愈發冰寒的臉色,隻是低低地訴求,“我師傅……一心向善……討不到飯吃,寧可餓著肚子,也不向求她治病的人收取一針一線……她的病就是那時落下的……別人稱她是善人……是我不肖,身為大弟子,卻連累她老人家受人非議,我……”


    她惶然抬頭,似乎想找出什麽東西能證明自己,可是能有什麽呢,人命都卑微如此,說出的話又能有什麽分量?


    她的目光恍恍惚惚地落在窗前一把裁紙的刀上。


    她像是魔怔了,都忘了自己正在跪地乞求,渾身顫抖地站起身,渾身顫抖地走到窗前,渾身顫抖地一把散下滿頭的長發,拿起那把刀,毫不猶豫地朝自己的頭發割去。


    “你做什麽?”他遽然大驚,急切地跨前一步,緊緊地握住那把刀,臉色大變。


    她的神色已經有點不大正常了,明明是看著他,卻仿佛一縷遊魂:“我……我隻是……想告訴大人,我雖然……不入流,妄動嗔念,妄言,可是……我並沒有對大人有非分之想,也沒有……滿心齷齪……我……”


    仿佛有風唿嘯而過,毫不留情地穿透他的內心。鮮血印滿手掌,而錐心之痛卻在胸中。他奪下那把刀,狠狠地摔在地上,一字一句,冰冷漠然:“你真是全無心肝。”


    而後,決絕而去。


    夏芩的目光緩緩地落到地上那把沾血的刀上,如被抽去了心魂,恍恍惚惚,癡癡怔怔。


    “如果你想,我可以幫你去教訓他。”


    不知何時,一抹身影飄浮在她身邊,話語清清冷冷。


    夏芩迴過神來,緩緩扭頭看去,目光霍然一跳。


    “變相君,你的臉……你怎麽又變成這樣了?”


    恢複無臉模式的變相君冷淡道:“那張臉不配出現在你麵前。”


    初時的驚嚇過後,心底泛起的是異樣的暖流,她看著他,肯然道:“你是你,他是他,在我眼中,你們兩個從來不是一張臉。”默然須臾,又道,“千萬別生出教訓人的想法,對你不好。”


    變相君清冷道:“那你準備怎麽辦?”


    夏芩:“我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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