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芩:“既然是常見的病症,那你覺得給知府夫人看病的大夫會看不出來?必定開了合適的藥劑,可孩子還是一個個去了。”她搖搖頭,略覺失望,“肯定不是這個原因,你確定你是名醫的徒弟?”


    變相人拒絕作答,眼神清傲,唇角微微繃緊。


    夏芩歎口氣,誠懇道:“我知道你變相的本領很強,隻不過要做個治病的大夫,你和別人似乎也沒什麽差別,既然如此,這個世間多你一個少你一個有什麽區別呢?還不如早點去投胎的好。”


    這次變相人幹脆連招唿也不打了,遽然從她麵前消失。


    夏芩又歎口氣,頗感滄桑,覺得自己真是操碎了心,忠言逆耳啊。


    次日,坐在院中,想著知府夫人和四個黃娃的事,真是一籌莫展,連有人進來都沒有看到。


    二夫人看著她坐在桌前手拈棋子全神貫注思考的模樣,不禁笑道:“小師傅喜歡下棋,這大冷天的,怎麽不去屋裏下?”


    夏芩這才發現來人,連忙起身,不好意思道:“其實我不大會下,就想著坐在院子裏或許能借些天地靈氣,讓自己開開竅。”


    二夫人手帕子捂著嘴笑得“咯咯咯”的:“小師傅真有意思,好生可愛。”


    夏芩窘,臉上起了一片緋紅,下棋什麽的,其實不過是個掩飾,掩飾她無緣無故坐在院中恣意發呆的事實。


    二夫人道:“這個棋太複雜太耗神,不如來個簡單的。”


    說完,她讓侍女去取一張紙來,然後上下左右各對著兩次,再展開,紙上便現出十六個方格。


    二夫人把紙壓在桌上,說道:“這個棋叫將與卒,小時候常玩的。”拿出五個黑子在紙的一端沿線的邊緣交叉點處一溜排開,“這個叫將,沿線走,中間隔一個交叉點可以吃卒,吃完了算贏。”


    又在紙的另一端排出兩排白子,說:“這個是卒,隻能圍將,把將堵得沒路走了,就贏。”朝她一笑,“你選哪個?”


    夏芩看著石桌上的白紙棋子,恍然想起那些地頭田間的小兒常玩的遊戲,他們或用石子土塊,或用蔬菜水果,就地取材,興致勃勃。她不算陌生,卻從來沒有玩過。


    她對二夫人微微一笑:“我選將。”


    沒有玩過的人通常覺得,將有強大的吃卒技能,縱然卒的數量比將多一倍,也不過是些開胃菜,選將一定容易贏的。


    可下起來才知道未必,規則是個強大的存在,可以杜絕一切不合理的妖魔怪象。


    第一局,二夫人勝。


    夏芩收起了輕忽之心,拈著棋子凝眉沉思,眉宇間多了幾分認真。


    冬日的陽光如一匹薄軟的輕紗在院中飛揚起落,對陣的兩個人你來我往,不時冒出些奇言笑語,無形中,兩人之間的生疏感消融了許多。


    徐媽來到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副笑語宴宴的和諧景象,可這樣和諧的景象落在她的眼中便成了讓人無法容忍的無所事事和心懷不軌,讓一路趕來的徐媽臉色難看得如十天半個月沒有排便。


    不好拿老爺的妾室發作,徐媽便吊著臉對夏芩道:“小師傅好生悠閑,夫人把你請來可不是喝茶下棋吃幹飯的,你鎮日裏不捉贓物不打照麵也就算了,還上杆子去伺候那些個不三不四的,你打量這裏是你的尼姑庵,由著你想怎樣就怎樣?這裏是有規矩的地方!”


    二夫人的臉瞬時漲得通紅,她緊緊地咬著下唇,淚花在眼眶裏打轉。


    夏芩氣得發抖:“我想怎樣了?這裏是有規矩的地方,可從前輩你的話裏,我怎麽聽不到一點規矩?我伺候什麽不三不四的了?”


    徐媽沒想到這個小尼姑伶牙俐齒的竟敢還擊,當下臉陰得如同暴風雨來臨前夕的天空,二夫人悄悄地拉了拉夏芩的衣襟,紅著眼圈衝她微微搖了搖頭。


    夏芩胸口堵得喘不上氣來,手微微發顫,她實在無法明白,知府夫人那樣和氣的人,手下怎會有如此刁奴。


    不過她很快就沒有心思計較這些了,她的注意力完全被不遠處突然出現的一幕景象吸引住了。


    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衣著寒酸的青年神色淒然地走到一棵樹下,樹上吊下來的繩子如有了生命也似,倏地套上他的脖頸,迅速收緊,青年本能地掙紮著,舌頭外伸,眼睛突出,而後便慢慢不動了。


    一遍,兩遍,三遍。


    如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強迫著,不斷地重複著這死亡時的場景。


    夏芩大睜著雙眼,臉色蒼白,她看得分明,那個青年正是之前住在客棧梨園中書生。


    徐媽仍在旁邊唾沫橫飛喋喋不休,她全無過耳,啞著聲打斷她:“別說了,出人命了!”


    “你說什麽?”


    尖聲斥罵戛然而止,徐媽臉色不善地盯著她,惡聲惡氣道:“老身不過說你兩句,你就-----”


    “我住的那家客棧有人吊死了,他剛剛來過,就在你的身後,快去報告知府大人吧。”


    她皺著眉,神色不耐,語氣沉重,沒有一絲作偽的跡象。


    徐媽猛一激靈,後頸的汗毛根根直立,卻仍是撐著老臉色厲內荏道:“如果你想嚇唬老身的話,老身告訴你-----”


    “快去報告知府吧!”


    她再也無法忍耐,轉身向屋中走去。


    院中剩下的兩個人不由麵麵相覷,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無法言說的恐懼。


    不用徐媽報告,當地的地保當天就把消息上報了知府,說東城同福客棧發生了人命案,一個書生吊死在客棧的後花園中。


    周知府立刻帶著仵作衙役前往查看。


    知府夫人的房中,徐媽猶自無法按捺自己的心顫,她低著眉,陪著小意,緩聲對知府夫人道:“原來那姑子真是個有眼的,先前奴婢看她整日閑吃閑喝無所事事的樣子還敲打了她幾句,誰知這一敲打,還真讓她說出人命案的消息來。就是不知奴婢的話得罪了她沒有,這麽些日子也不見她對夫人的事上心,如果是因為奴婢而牽連到夫人,這讓奴婢的心裏怎麽過得去。”


    說著,便低下頭,低低地啜泣起來。


    知府夫人神色倦怠地皺著眉,說道:“這是什麽大事,也值當你這樣,快別哭了。教她些規矩也是好的,隻是不要太過。我身子不好,沒精力操持這一攤子,凡事還要依仗你,你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來,別在老爺麵前給我丟臉。”


    徐媽低低地答應了一聲“是”,嘴角不易察覺地露出幾絲輕鬆的笑容。


    變相人自那日夏芩的逆耳之言後就不見了蹤影,鬼女繡自她進入府衙壓根就沒露過麵,畫中君也不知因為什麽原因沉潛得徹底,就連剛結識的二夫人,也因為她當眾“見鬼”一事離她遠遠地,恨不能恢複陌生人的狀態,夏芩困在槐蔭靜舍,當真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和寂寥。


    可是這些都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因為徐媽的話。從徐媽的話中,她敏銳地感覺到了主家對她行事的不滿,可是她卻不知道該怎麽辦。


    知府大人的捐助之情沉沉地壓在頭頂,逼迫著她不得不拿出一份像樣的迴報。可是無能為力的感覺卻如藤蔓緊緊地縛住了她的身心,讓她唿吸困難,苦悶焦躁。


    她想,她真的不能再等下去了,至少要讓別人知道,她並沒有吃閑飯。


    知府夫人的精神似乎好了些,從花園慢慢地散了一趟迴來,臉上添了些紅潤。


    她接過丫鬟呈上的羊奶,緩緩呷了一口,說道:“這些日子,小師傅在府中住得還好?”


    夏芩合十行禮,迴道:“謝謝夫人,慧清住得很好。慧清並沒有忘記夫人讓我來此的目的,所以一直在留心觀察,並沒有見到所謂的邪靈。”


    她沒有看屋中其他人的臉色,徑自道:“之前我也告訴過其他人,鬼魂是不會輕易為害的,除非有極大的冤仇。夫人宅心仁厚,府衙又有正氣相護,邪氣過盛的鬼魂不會接近。所以孩子離世應該不會是因為這個原因。”


    她看著知府夫人表情空白的臉,婉聲道:“可這並不代表夫人身邊沒有鬼魂,從我來的第一天,我就看到,有四個黃色小兒圍繞在夫人身邊。”


    知府夫人身體一震,如受到極大的震撼,望向夏芩的目中,驀然泛起水光。


    夏芩道:“他們對夫人甚是親昵,我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使他們留在人間,或許是因為夫人過度的思念,或許是因為其他,但是,我看到的是,他們天真無憂,快樂祥和,絕不會是因為邪物迫害而死。


    所以慧清大膽猜測,他們不過是因為同一種病,一種罕見的病,離開了人世。”


    ☆、第29章 梨花白(5)


    第29章


    知府夫人的嘴唇顫抖著,滿眼淚水:“他們在……”她的臉上呈現出說不清是歡喜還是悲傷的表情,夢囈似的呢喃,“他們真的在……我一直覺得他們就在我身邊,從來沒有離開過,可是別人都勸我……”


    淚水落雨似的從她臉上流下來,她張開雙臂,像個盲人似的,急切地四處亂摸:“他們在哪裏,快點告訴我,他們現在在哪裏?”


    侍女被她這副樣子嚇呆了,一動也不敢動,夏芩連忙走過去,扶住她的雙手,緩聲道:“最大的男孩就在夫人的右腿邊,”她把她的手慢慢地放低一點,“夫人現在撫到了他的頭,他正在用臉蹭夫人的掌心呢。”


    她把她的另一隻手臂微微彎曲,做成懷抱的姿勢,聲音柔和:“還有一個小女孩,頭上綁著兩隻小髻,就在夫人的懷中,她對夫人的肚子很感興趣,不時用手摸一摸,還叫它弟弟。”


    知府夫人不禁一笑,淚水紛落。


    夏芩微微含笑,眼眶濕潤:“她好像是四個孩子裏麵最喜歡說話的,見到什麽都會指著說一說,一個字兩個字地往外蹦,非常可愛。


    還有一個就在夫人的腳邊來迴爬,見什麽都要抓一抓。最小的那個,坐在他的旁邊吮吸手指,口水成串地往外流……”


    從她的口中描述出來的是這樣一幅生動可愛的幼兒圖,知府夫人捂著嘴哭得肝腸寸斷,不住地低聲唿喚:“孩子,我的孩子……”


    四個孩子慢慢地爬向她,偎依在她的懷中。


    她張開手臂,空空地擁抱著自己看不見的骨肉。


    這一幕情景,讓人如此心酸。


    夏芩目中含淚:“都說母子連心,他們雖然小,卻能感受到夫人的憂心和思念,所以不自覺地留了下來。可是這個世間終究不是他們的久留之地,為了他們好,就讓他們去輪迴吧。”


    知府夫人搖著頭,哽咽著,泣不成聲。


    夏芩道:“他們太小,我無法與他們交流,或許能為他們超度的,隻有夫人您,何去何從,就由夫人自己決定吧。”


    她再次行禮,離開了知府夫人的房間。


    冬日的陽光淡遠迷茫,有一瞬間,她幾乎忘了自己身在何處,聽著房間傳來的壓抑的哭聲,隻覺得有一塊巨石壓在胸口,她抬起腳,沉重地一步步地走迴自己的住所。


    什麽都沒有做到,可是卻已經沒有什麽可做的了,她茫然地想,自己該離開了吧。這個結局是如此悲傷。


    可還沒輪到她收拾東西,便有衙役匆匆過來道:“慧清師傅,知府大人請您去同福客棧一趟。”


    同福客棧的梨園中,仵作仔細地檢查了一遍屍身,對知府稟道:“除了脖頸處的勒痕,並沒有其他致命傷,應該是自殺。”


    周知府拈著胡須微微點了點頭,然後把客棧的其他人叫來一一問詢。


    客棧老板李春林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漢子,看上去溫實敦厚,對周知府道:“這個書生叫劉致,是個落第秀才,因為沒有錢迴家,便央求小的,求一個落腳地。小的看他可憐,便讓他住進梨園中的柴房,每月隻收幾文錢。


    書生白天會去街上賣字畫,掙兩個錢填肚子。大約實在賣不出什麽,常常唉聲歎氣,自恨落魄。幾日前,有個同鄉人路過,說他母親過世了,他大哭一場,誰承想第二日就想不開上吊了。”


    問詢其他人,也是差不多的說辭。似乎真的隻是一件普通的自殺案。


    周知府拈須沉吟。


    夏芩趕到時,知府大人正在和客棧中的人聊那些梨樹。


    周知府:“這些樹是同一年種下的嗎?”


    客棧老板:“是,說起來都有七八年了。”


    周知府:“既然是同一年種下的,那為何那一株特別高大?”他指著離柴屋最遠的那棵梨樹問。


    客棧老板:“這個……十個指頭還不一般長呢,雖是同一年種下的,也不能長勢一樣是不是?那個地方陽光好,水分足,許是因為這個原因吧。”


    旁邊一個小夥計插話道:“可不是,那棵樹上結的梨也特別大呢,個個有小孩的頭那麽大,好幾年都當選了梨狀元,誰見誰稱奇,客人們都爭著搶著要買呢。”


    客棧老板有意無意地瞄了他一眼,小夥計不說話了。


    周知府麵上聲色不動,卻一一記在心裏。


    然後,便有衙役迴稟,說,慧清師傅到。


    周知府讓眾人退下,對來到他麵前合十行禮的夏芩道:“你看到劉致亡魂的事情本府已經聽說,你看看這裏有沒有什麽異狀?”


    他說的“異狀”是什麽,夏芩心知肚明,她依言看了一圈,說道:“這裏人太多,就是有什麽也未必會在此時出現。慧清來時,在這家客棧住過,那時曾親眼見到這裏有個縊死女鬼,她自稱是這家客棧老板的妻子,因為深感寂寞,所以誘惑別人自縊與她作伴。”


    周知府目光微微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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