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快馬加鞭,不足一日便到了林山縣。


    此縣地處太行山東麓,他們要去的地方便是太行峽穀中的一個山穀,名曰桃花穀。


    據說穀中隻有二十來戶人家,卻非常有名望,皆因此地的風景十分奇麗。


    桃花穀乃太行峽穀中的穀中穀,穀旁高山聳立,奇峰突兀,一條蜿蜒曲折的桃花溪貫穿整個峽穀,溪水兩岸密密匝匝地植滿桃樹,每逢桃花盛開時節,滿目的桃花如緋雲漫卷,山風吹過,落英繽紛,那紛紛揚揚的花瓣如陣陣花雨,滿帶清香,飄落入碧綠的溪水中,形成一種奇觀。因此,這條小溪也叫花雨溪。


    林山縣的文人墨客、富商豪紳每年都要來這裏遊玩賞花,因此這個山穀的百姓,不種桑麻,隻以開酒店、經營桃樹為生。


    到了桃花穀,已是暮色輕垂時分,嫋嫋炊煙從山間升起,漸漸黯淡的霞光下,石山石林千姿百態,草木藤蔓鬱鬱蔥蔥,風景壯麗非凡。


    可是誰也沒有心思欣賞著奇麗的風景,一行人像一眾影子,舍去車馬,徒步而行,悄無聲息地潛入他們想要去的地方。


    有一句話江含征說對了,如果沒有人帶領,信中說得再詳細,也未必能夠找到目的地。


    夏芩跟著鬼女繡,其他的人跟著夏芩,過了桃花穀,又走了好一段路,才找到那塊地方。


    兩層小樓映入眼簾,樓前是各種花草,外圍是竹籬為牆。


    再走近,那濃重的陰影籠罩下,點點磷火閃爍中,一重重,一塊塊,擠擠挨挨,密密麻麻的,是---


    墳墓!


    夏芩一個趔趄,猛然住腳,冷汗刷地竄上脊背。


    “墳墳墳……”


    不知道是誰的聲音,抖顫著,如啟開恐懼之門,讓望見這一幕的眾人忍不住心弦緊繃,止住腳步。膽子小的,已開始簌簌發抖。


    一條條鬼魂如被驚醒,哭笑尖叫著從四方飛來,他們的臉,沒有五官,滿目瘡痍,如被集體碾壓殘毀,像一場無法訴說的驚怖噩夢,直直地逼近她的眼前------


    夏芩無法自抑地驚叫一聲,向後倒去。


    他身旁的江含征眼疾手快,一下子把她攔攬到懷裏。


    她的身體控製不住地瑟瑟發抖,他溫暖有力的手臂攬著她,緩聲安慰:"沒事,不要怕。"


    一縷山風,從這邊,吹到那邊。


    辟邪佛珠的柔光慢慢地把他們攏住,紛亂喧囂漸漸遠去。


    有力的觸感印在了腰間。


    她從他懷中退出來,臉色微紅,低聲道:“我,看見了鬼魂,很多沒有臉鬼魂……”


    江含征一窒,麵呈菜色。


    樓裏的人被這一聲驚動,打開了房門。


    江含征眼光一掃,訓練有素的衙役立即上前,迅速製住了他,把他押到江含征的麵前。


    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院子顯出濃厚的輪廓,似乎是為了驅逐這院中詭譎的氣氛,衙役們把所有的風燈都提出來,挨個點上。


    屋內也是燭火高懸。


    搖搖晃晃的燈光下,可以看到那人的麵孔青白俊美,眉宇間一道長長的傷疤,像把那張臉撕成了兩半,透出一種詭異的陰鬱。


    江含征:“你就是變相人?”


    男人沒有迴答,他後麵的衙役一下把他踢跪在地:“迴大人的話!”


    男人淡淡:“是。”


    話一出口,眾人微愣,那聲音意外地好聽,如山泉滴水,玉石相擊。


    江含征掏出一張畫像:“你可見過這個人?”


    變相人微一抬眼,又垂下眼皮:“沒。”


    他後麵的衙役又踢他一腳:“說實話!”


    變相人依舊冷冷淡淡:“隻見過一張與此圖有兩三分相似的臉。”


    夏芩不禁瞅了一眼那張畫像。


    眉毛一長一短,鼻孔一大一小,臉闊得能跑馬,唇厚得能割肉。


    深刻地體現了誇張與魔幻相結合的手法。


    如果真長成這副模樣,那確實是應該變一變相了。


    江含征:“他什麽時候來過你這裏?叫什麽名字,現在在哪裏?”


    變相人:“草民從不過問客人的身份來曆,來了做,做了走,如此而已。”


    “……”


    為什麽聽上去恁地怪異?


    江含征:“你可知他是個逃犯?”


    變相人:“不知,草民是個大夫,無論別人怎麽看,草民都是個大夫,大夫會先問患者的來曆過往再給治病嗎?”


    江含征簡直要氣笑了:“你是大夫?你不會不知道來找你的人多是逃犯吧,大夫會幫助犯人逃脫法網?”


    變相人依舊冷淡:“草民說過,草民從不過問客人的身份來曆。”


    江含征的聲音冷下來:“本官最後再問一遍,這個人什麽時候找過你,現在去了何處,老實迴答,別逼著本官讓你重刑加身?”


    變相人:“此人半個月前來過這裏,身邊跟著一位本地口音的盲女,去了哪裏草民不知,不過做此手術需要很長時間恢複,各位不妨到下麵的村子打聽一下,或許能找到線索也未可知。”


    江含征不置可否,默然有頃,突然道:“你房子後麵的墳墓是怎麽迴事?”


    變相人淡道:“那是之前做過變相手術的人,幾年後又迴來找草民,讓草民把他們變迴去。草民做不到,他們或抑鬱病死、或瘋癲自殺,最後草民便把他們葬到了這裏。”


    他抬起臉,望著黑魆魆的天空,聲音詭秘而蒼涼:“草民費盡心力為他們換一張新麵孔,他們卻承受不住,麵孔變了,身心依然如故,時間長了,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誰了,然後會生出許許多多奇怪的妄想,如同心也生了病。草民能換了他們的臉,卻治不了他們的心,最後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毀了那張麵孔,死在草民麵前。”


    他又恢複了那副冷淡的樣子:“或許大人找的那個人最後也會如此,倒不必大人如此費心搜捕他了。”


    他遙望夜空,不再說話。


    夜色寒涼,眾人的心底慢慢地浸出一層寒栗。


    “難道沒有一個人例外的?”一個衙役問道,聲音微顫。


    “例外?”變相人詭秘地一笑,指著自己的麵孔,“我。”


    ☆、第23章 無麵人(9)


    第23章


    他給自己做了變相手術!


    夏芩的背後冷颼颼的,一個給自己做變相手術的男人,一個住在墳堆裏給自己做變相手術的男人,一個把所有為臉而死的亡者葬在身邊、遺世獨立、住在墳堆裏給自己做變相手術的男人……


    一時間,她的腦中隻剩下一句話,他,變態了……


    布局奇譎的院子,影影綽綽的燈光,還有麵前這個臉孔青白俊美的男子,仿佛都帶上的某種無法言說的詭秘之意,把人的神經,逼到了恐懼的極致……


    即便是江含征,也覺得自己無法再待下去了。


    他匆匆吩咐了一句:“派人看好他,天明後交給當地縣令,由他們酌情處理。”


    然後,便帶著人往迴返。


    兩人被譽為“膽大”的人,被苦逼留在墳堆裏,與變相人共度良宵。


    山風愈冷,一彎弦月掛在天空,山中的景物在月下變成一片黑色。


    蟲鳴繁密如雨,於是山更靜,景更奇,峰岩更突兀,樹影更濃厚。


    夏芩急衝衝地往迴趕,奔波一天,又累又餓,腳下打飄,卻一步也不敢停留,如被惡鬼追著也似,拚了命地倒騰著兩隻腳。


    隻覺得此生對山再也無法愛了。


    路上沒有一個人說話,氣氛凝重,山路潮濕,夏芩一個腳滑,狠狠地摔在地上。


    她一下子被摔蒙了,坐在地上,半天起不來。


    “怎麽樣,要不要緊?”


    鐵英最先反應過來,連忙過來扶她,夏芩竭力忍耐過那陣劇烈的疼痛,微微搖了搖頭:“沒事,不要緊,我自己來。”


    而後掙紮著,扶著旁邊的岩壁,慢慢地站起身來。


    月光稀稀落落地灑在她的身上,她臉色蒼白,臉型小巧,淩亂的發絲黏在額上,看上去十分狼狽。


    她的手細白纖弱,緊緊抓著旁邊突起的岩石,還在微微發顫。


    或許因為怕,或許因為累,或許因為冷。


    可是她說,不要緊。


    她說這話的樣子,非常自然,如那一手瀟灑飄逸的字體,沒有絲毫凝滯,好像事情本就應該如此。


    應該一個人。


    獨自麵對,獨自承擔,獨自忍受。


    如果她是一個富貴人家的女子,哪怕隻是一個普通人家女子,她還會如此嗎?如此習慣不公的對待?


    被人驅趕著,在寒冷的黑夜,忍累挨餓,飽受驚恐,乃至受傷?


    被無理地一次次提到衙門聽聞那些陰暗血腥的案件?


    可是讓她遭受這一切的人卻是你,江含征麵無表情地想,卻是你,江含征。


    難得做出這番人道反思的縣令大人,卻沒有現出應有的人道表情,他冷著臉,走進鐵英和夏芩之間,吩咐:“武鎖,你去安排客棧,蔣譚,你去雇一頂小轎,鐵英,你去提燈,記得多提兩盞。”


    鐵英納悶,覺得安排這些根本用不了那麽多人,於是道:“我們都走了行嗎,慧清又受了傷,要不我留下來……”


    “無妨,”江含征淡淡地打斷他,“快去。


    三人不敢耽擱,匆忙離開。


    江含征朝夏芩伸出雙手,緩聲道:“那邊有塊山石,我扶你過去坐一下。”


    夏芩試著向前挪了一小步,有些慚愧:“謝謝大人,我不要緊,前麵的村子已經不遠了,我慢慢走,就可以走迴去。”


    說著,又往前挪了一小步。


    被無視的手臂尷尬地吊在半空,江含征麵無表情地緩緩收了迴去,而後看著她,不做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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