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雖然被稱作無才太子,卻並不是個蠢貨,蔣阮話裏的意思他也聽了出來,皺眉道:「你說什麽?老四怎麽會和老八扯上幹係?」


    蔣阮掃了一眼四周,道:「太子殿下,我剛好要去碧雲閣尋幾本書,殿下若是無事,倒也可以與我一道去。」


    碧雲閣裏收藏了許多書籍,平日裏宮中太後妃子經常打發自己丫鬟去尋些書來看。太子想了想便道:「好。本宮正好也想去看看。」


    太子身邊的小太監大跌眼鏡,誰都知道太子最不愛看書,若是今日太子與蔣阮去了碧雲閣,明日宮中就能穿出一大幫子閑話。可太子向來是個我行我素的,怎麽會在意那些,蔣阮有懿德太後撐腰,自也是不怕的。兩人便去了碧雲閣。


    這個時辰倒是一個人也沒有。太子一邊陪蔣阮在閣樓中的書架挑書,一邊問:「你方才說的話是什麽意思?」


    蔣阮的細細在書架上搜索,道:「太子殿下難不成不明白?」


    太子沒說話了,蔣阮不告訴他,但是他心中從此就有了個膈應。懷疑的種子一旦埋下,日後破土發芽,俱是不受人控製。宣朗想要再同從前一樣博取太子的信任,怕是很難。太子有心去查一查,也不難查出宣朗同八皇子之間的問題。


    「你為何如此討厭老八?」太子問。他實在不明白,這宮中人人都喜愛宣離,宣離為人溫潤如玉,有頗有才德,蔣阮對上他卻如對上蛇蠍猛獸一般。


    蔣阮道:「八殿下很好,隻是總讓我覺得與我二妹很是相似,而我,最是討厭如我二妹一樣的人。」


    太子頗有興趣的看著他:「你二妹是什麽樣的人?」


    「口蜜腹劍,心狠手辣。自作聰明,愚蠢可笑。」這般毫不客氣的說辭,不由得令太子驚了一驚。他上上下下打量了蔣阮一番,搖頭道:「我原以為蕭韶看上你是你生的美,如今看來,你膽子還很大。」他笑的頑劣:「如今我倒是真有幾分興趣想要將你娶迴府去。」


    「太子殿下若有這個本事,我自然毫無怨言。」蔣阮挑好書走到閣樓下。正廳裏有一張花梨木做的大書桌,上頭擺著筆墨紙硯。蔣阮走過去瞧了一瞧,見是上好的桃花墨,不由得停了一停。


    太子見狀,調笑道:「我聽和怡說,你自小被送入莊子中,生母又是出自武將世家,是以你文墨不通,隻會如歌姬一般的狐媚歌舞。」他故意將話說的難聽,想瞧瞧蔣阮的反應,蔣阮卻是置若罔聞,神情都不曾改變一分。


    和怡郡主恨她入骨,自是不留餘地的在外汙衊她的名聲,蔣阮也犯不著跟她計較。隻這宮中的桃花墨,倒是令她想起上一世,宣離手把手教她練字時的情景。今夕往昔,情勢已非昨日,心中愛戀之人成了仇人,桃花墨倒還是如往日一般芳香。


    她慢慢提起筆,太子好奇的看著她,蔣阮身上有太多神秘的地方,難怪乎平日裏冷清的蕭韶也會對她另眼相待,便是他這個太子,也有幾分感興趣起來。


    蔣阮拿鼻尖沾了墨,循著上一世的筆跡,慢慢的提筆寫下來。筆鋒落紙無聲,隻有淡淡的墨香氤氳開來,那字跡風流瀟灑,又似乎暗藏鋒芒,一筆一劃皆是說不出來的風流韻致。


    「善似青鬆惡似花,青鬆冷淡不如花,有朝一日濃霜降,隻見青鬆不見花。」太子在一邊看著,將那紙上的字跡讀了出來。言罷有些驚奇道:「你這字跡,竟然和老八的有些相像。」雖是像,卻又似乎明明白白是兩種意味。他看了看紙上的字,笑道:「真沒看出來,弘安還是個向善之人。」


    向善之人?蔣阮冷笑,上一世她的確是這麽想的,誠心向善,結局卻是等來了什麽?這一世她絕不重蹈上一世的覆轍,不若做一個世人眼中的惡人,便是落實那「禍國妖女」四個字又如何?至少擦亮了雙眼,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


    太子本能的覺得蔣阮的眸光有些發冷,還想要說些什麽,蔣阮卻已經抱了挑好的書對太子道:「殿下若是還有心思挑書,不妨好好挑一番,我還要迴慈寧宮,便不等殿下了。」


    待蔣阮走後,太子的目光落在書桌上的那一副字上。字是好字,便是他這樣不愛寫字的人都覺得實在是很有風骨。隻是蔣阮倒沒有要帶走它的意思。太子想了想,命令身邊的小太監將那副字收起來,轉身也出了碧雲閣。


    ……


    陳貴妃聽說太子與蔣阮去了碧雲閣後,自是有些奇怪:「太子什麽時候和她那般好了?」


    貼身宮女道:「迴娘娘的話,兩人好似隻是一起去挑了書,沒過多久就分開了。」


    陳貴妃沉吟不語,蔣阮此人如今她是沒再小覷了,當初以為隻是有些運氣和小聰明的嫡女,如今看來心機不可謂不深沉。當初那樣一手釜底抽薪令得陳貴妃的賜婚就此罷了,轉身便成了太後親封的弘安郡主。這可不是普通的官家小姐能做的出來的。蔣信之和蔣阮在宮宴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麵駁了她的麵子,她可是沒有忘記。


    「蔣阮可不是普通人。」陳貴妃懶洋洋的坤了坤身子,仿若一隻嬌美的波斯貓一般:「繼續去查。」


    「是。」宮女領命離去。


    ……


    再說太子得了蔣阮的那副字,先是去了坤寧宮與皇後說了一會兒話,緊接著就迴了東宮。他將蔣阮的畫攤開,越看越是覺得字寫的極好,竟是想不出應當掛在什麽地方。若說是裱起來掛在牆上,又顯得有些小題大做了些,可若是草草收拾,實在又很是可惜。


    適逢外頭走來一人,青衣玉帶,衣袍飄飄,神情倨然,眉宇間隱隱有孤傲之色。太子一見此人,眼睛一亮,招唿道:「太傅。」


    此人正是柳敏,他雖名為太傅,實則平日裏也為皇帝分擔一些政事。隻是名義上太子的功課還是要教導的,隻是這個學生太過頑劣,對於書本又幾乎是轉手就棄,柳敏也很無奈。今日難得太子這般熱絡的喚他,柳敏皺了皺眉,還是走過去,問道:「殿下。」


    太子覺得自己尋了一副好墨寶,自然要給這位大錦狀元郎瞧一瞧,便道:「本宮今日得了一副墨寶,請太傅一觀。」


    柳敏心中嘆了口氣,隻道太子又是在捉弄與他。上一次也說是有一副好字畫,不想打開卻是一副春宮圖,直教這個正直的狀元郎落荒而逃。


    那副字畫緩緩打開,還未看清便聞道了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這便是上好的桃花墨了。傳言君子喜桃花,這桃花墨為許多自詡品質高潔之人的最愛。待柳敏看清楚上頭的字跡時,便如遭雷擊,整個人怔在原地。


    那字跡蜿蜒有致,筆走龍蛇,鋒芒內斂處自有淡淡光華。那是柳敏無比熟悉的,幾乎日日都要迴味的字跡。那字跡柳敏一輩子都不會忘懷,正是三年前助她一舉奪魁,成為狀元郎的書信主人,那個神秘人。


    事實上,早在他成為狀元郎後,那人便徹底消失在柳敏的生命中,仿佛從未有過這個人的存在一般。柳敏自進入朝堂以來,深得帝王信任,無數人想要拉攏他,無數人也想要陷害他。這世道黑白如此混亂,有時候他也十分迷茫,這時候,柳敏曾無數想起那個神秘人。那人看的透徹,又似乎能明白他心中所想,當得起「知己」二字。人生忙忙,知己難求,柳敏有時候會覺得,所謂的神秘人和知己,不過是他的一場夢。而如今,那字跡再現於他眼前,柳敏一時呆怔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太子見柳敏發呆,在他麵前揮了揮手道:「太傅,太傅?」


    柳敏迴過神來,再也忍不住,一把抓住太子,急切的問道:「殿下,這字到底是從何處得來的,出自何人?」


    柳敏是太子的太傅,太子認識柳敏這麽久以來,何曾見過他如此失控的時候,一時間倒有些奇怪。當下便答道:「太傅為何如此激動?莫非與這字有什麽淵源?」


    柳敏心中一動,自知不能被太子瞧出端倪,便做出一副慚愧之態,道:「臣見此字跡頗有風骨,實在是有些驚訝,此書當得起【風流】二字,臣一介文癡,方才多有失態,望殿下責罰。」


    太子想了想,便也釋然。這些讀書人從來就是神神叨叨的,柳敏作為狀元郎,平日裏見到好的字畫都十分激動,今日見此墨寶失態也情有可原。當下便相信了柳敏的話,笑道:「太傅這是真性情。」


    也勿怪太子輕信柳敏的話,柳敏平日裏在朝中風評極好,骨子裏又是一個正直的人,從未有什麽陰私的事情。遇見這麽個孤傲清高之人,太子也沒的話說,自然也沒什麽好懷疑的。


    柳敏看太子已是相信了他,心中微微鬆了口氣,他是第一次說謊,背後都出了一層冷汗。然而對於字畫的好奇還是戰勝了忌憚,試探的問道:「殿下,這字跡究竟是出自何人?」


    太子哈哈大笑:「太傅覺得何人能寫出此字?」


    柳敏微微思忖:「字跡風流瀟灑,坦蕩有加,內含鋒芒,當是……。真君子所書。」其實這話有些偏頗了,這字跡瞧著圓潤,又暗含鋒芒,入木三分,不像是坦蕩,反倒有幾分複雜神秘的感覺。隻是太子自然也看不出什麽,柳敏也不會將心中所想的真正說出來。


    太子搖頭道:「太傅這一次可說錯了,這字可不是什麽君子寫的,可是女子寫的。」


    柳敏微微一呆:「女子?」那人竟不是男子?竟是女子?


    「是啊,」太子拍了拍他的肩:「太傅一定想不到那人是誰,正是皇祖母麵前的紅人,今年剛迴京的弘安郡主。」


    此話一出,猶如石破天驚,太子不知道自己的一席話給柳敏帶來了怎樣的振動。弘安郡主蔣阮,柳敏自然是知道的。當日太後迴京那日,少女一身紅衣,艷傾天下,容顏絕色,風姿天成。柳敏也記得那個畫麵,事實上,那還不是他第一次見過蔣阮,三年前的宮宴上,他也是見過蔣阮站在廳中,挺直脊樑不卑不亢的拒了陳貴妃的指婚。當他一朝成為狀元郎,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時候,也曾聽過蔣家嫡女的悽慘身世。可是,可是他未曾想到,那個女子,就是被他引為知己的神秘人!


    竟然是她,竟然是她!


    柳敏說不清自己心中如今究竟是什麽滋味,隻是覺得有些發澀,又覺得震驚。那個滿腹經綸,與自己心意頗為想通的人竟是個女子,竟然與他隔得如此之近。


    太子調侃道:「太傅這是什麽神情?莫非是被弘安郡主的墨寶所折服,本宮一直想著,世上什麽樣的女子才能打動太傅,如今看來,隻要是字兒寫的不錯的都能入太傅的眼。太傅可是對弘安郡主有了傾慕之心,不若本宮向母後提上一句,給你們賜婚可好?」


    若是平日裏,柳敏必然會為太子這番吊兒郎當的話所憤怒,可今日震驚大過其他,他竟也沒心思去分辨太子話中的意思了,隻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


    見柳敏如此,太子便隻道是文癡見著好看的墨寶不自覺的想要多看幾眼罷了,便道:「算了,本宮也不與你說了,太傅你既然是本宮的先生,本宮也好意提醒你一句,若是心儀弘安郡主,最好早些下手,本宮的那些個兄弟,可是對弘安郡主虎視眈眈吶。這副字跡太傅既然如此喜歡,本宮就做個順水人情,將它送與你好了。」說罷,扔下尚在發呆的柳敏,大笑著出門去了。


    ……


    蔣阮迴到慈寧宮,看了一會兒書,覺得有些乏了,天竺和楊姑姑在一處,蔣阮帶著露珠準備去禦花園裏逛一逛,才方走到花園處,便聽得一個有些激動的聲音:「弘安郡主留步!」


    蔣阮一怔,迴過頭去,不遠處,年輕男子一身青衣,潔淨孤傲,與其說是朝廷新貴,不若說他看上去更像個普通的讀書人。


    柳敏見她迴頭,眸中閃過一絲異樣的神彩,往前走了幾步,又恪守讀書人的禮儀,與蔣阮保持著安全距離。他看著蔣阮,道:「昔聞聖人以禮治國,國盛,後聖人去,國衰。是以以禮治國為正道。然,又人曰:禮雖好,難束於民,唯以法約,天下循跡,當太平盛世。吾一癡兒,百思不得其解,原為君祥耳。」


    這話正是當初神秘人第一次來信時,上頭的問題,也正是那一句看似不經意的提問,改變了柳敏一生的命運。


    蔣阮淡淡一笑,注視著麵前的青年。他果然如上一世一般官拜一品,成為皇帝麵前的紅人,隻是這一世,少了其中的是非與坎坷,一路平步青雲。


    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柳敏為人正直,又有真才實學,帝王之下最是青睞這樣的人才。她還了個禮,客氣又疏離道:「柳太傅,這個問題,你似乎問錯了人。」


    柳敏盯著麵前淺笑的女子,自從知道那人是女子之後,他心中就無比複雜,便是這一刻,蔣阮的表情沒有不解,隻有坦蕩和從容,雖是不動聲色的拒絕了他的問話,但是柳敏知道,是她,那個人就是蔣阮沒錯了。


    他有許多問題想要問蔣阮,譬如當初她是怎麽知道殿試的題目的,又為什麽要幫助他?更為什麽從那以後就消失在自己眼前,若非今日太子無意中拿出那副墨寶,他說不定會永遠蒙在鼓裏,永遠沒有機會知道自己與那知己相隔的如此之近。


    蔣阮看他似乎不知道說什麽才好,便道:「柳太傅若是沒有其他事情,本郡主就先告辭了。」說罷就要轉身離開,不曾想方一轉身,便覺得手臂一緊,竟是柳敏再也顧不得什麽規矩禮儀,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露珠大驚,忙左顧右盼,好在此時禦花園這一處沒有旁的人。露珠焦急道:「你這人怎生這般無禮,快些放開我們家姑娘。」


    柳敏卻是執意的不鬆手,看著蔣阮疑惑的眼睛,終於啞著嗓子問道:「是……。你麽?」


    那答案分明是顯而易見的,蔣阮道:「是我。」


    柳敏眼中又是有東西微微閃過,他短促的喘了口氣,堅定地問道:「為何幫我?」


    為何幫他?難不成要說是因為上一世的事情?蔣阮皺了皺眉,道:「我幫的不是你,是大錦朝的狀元,不是你,也會是別人。」


    不是他,也會是別人?柳敏有些微微失神,心中頓時湧起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失望,憤怒,遺憾,委屈,種種交織在一起,令他抓著蔣阮的手抓的更緊了些,緊到蔣阮不自覺的皺了皺眉頭。


    正在此時,卻聽得身後傳來一個淡淡的聲音,微冷,似乎含著某種莫名的怒意。


    「放開她。」


    ------題外話------


    趕在停電之前碼完了,淚奔~o(>_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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