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下了幾個月的雨水終於得以停歇,第二日便是陽光燦爛,百姓奔走相告,直說是上天眷顧大錦朝,才沒有使這場無妄之災繼續蔓延。舒愨鵡琻


    水災沖毀了房屋和農田,自日頭出來後,城中老老小小忙著修補房屋,恢復受損的鋪子,雖是如此,麵上仍帶了三分喜意,到底還有重頭來過的機會。


    京中最繁華的當街一隅,昔日金碧輝煌的宰相府此刻已然蒙了一層淡淡的灰塵,朱紅色的大門似乎一夜間便掉了漆一般,再也不見往日的光亮如新。兩張封條大喇喇的貼在龍頭大鎖上,瞧著便令人覺得觸目驚心。


    門前冷落車馬稀,再也不見往日門庭若市的興盛場麵。地上堆著大水衝來的垃圾和殘骸,瞧著隻覺得髒汙而淩亂,偶爾人經過看上一眼,也難掩眼中的鄙夷。


    私自養病,意圖謀反,莫說是天家,就是在尋常百姓心中,也是十惡不赦的壞事。再者李棟平日裏隻手遮天,百姓早就恨之入骨,此刻見他落難,自然是一解心頭之恨,隻罵惡人自有惡人磨。


    相反,帶著官兵抓到叛軍的關家軍和趙家軍卻得到了一致好評,尤其是趙毅和蔣信之這兩個小輩,便是從這場水災中名聲提的很快,幾乎到了人盡皆知的地步。


    叛軍已定,水災也平,京中恢復往日的平靜,倒也有幾分劫後餘生的安定來。


    然而與京中百姓欣喜截然不同,地牢中陰森潮濕,守門的獄卒帶著刀兇神惡煞的在牢前轉了幾轉,對大牢中犯人的呻吟充耳不聞。


    此處便是關的死刑犯,是犯了巨大過錯的犯人,一旦進了這個地方,便是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


    地牢中最靠裏的一間,幹草上坐著三個身穿囚服的囚徒。這三人雖狼狽,瞧著卻又是養尊處優出來的貴人,一舉一動都帶著頤指氣使的氣息。正是李棟父子三人。


    李棟大腹便便,一身雪白的囚衣被他穿的髒汙不堪,早已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他神情焦躁無比,對李安吼道:「這都是你幹出來的事,快想想辦法!」


    李安動也不動,閉著雙眼,似乎根本未聽見他說的話。


    李棟心中氣急,卻又無可奈何。在公堂上能說的都說了,可惜皇上這次卻是鐵了心的要辦他。若是往常,不過是出些銀子的事情,可是這次上頭無一人敢接他的銀子。事實上,宰相府已經被抄家,早有了風聲的美姬卷了屋中其餘的財產早已遠走高飛,如今卻是什麽都沒有了。


    他身子往後一靠,不由自主的生出一股憤怒和惶恐。他一生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更是沒有做不成的事情,如今鋃鐺入獄,還要落得一個砍頭的下場。李棟自來便怕死,此刻更是心中不甘,極力想要爭出一條生路。他唯一的依靠便是李安,李安聰明絕頂,自能想出一個好法子逃出生天。可是這一次,李安卻令他失望了。


    李楊看著身邊的李安,冷笑一聲,他自來就知道李安聰明,心思更是深沉,對他的才智感到畏懼。可李安也是個天閹之人,他心中又對李安充滿鄙夷,如今死到臨頭,倒是毫不在意的流露出對李安的厭惡:「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怪物!」


    李安充耳不聞,腦中卻浮現起稚齡少女淺淡的笑容來。她的話猶在耳邊,一句一句都是引人墮入深淵的魔咒。


    在牢中思緒漸漸清明下來,李安便將事情仔細梳理了一遍,終於從這些事情中漸漸看出端倪來,早在李楊第一次去蔣府遇見蔣素素被閹了開始,就落入了蔣阮的圈套。


    李楊的事情隻是一個引子,她要對付的,分明是整個宰相府。然而李棟李安,包括他自己,都不知不覺的走入蔣阮為他們設計好的結局中。蔣阮算計了一切,他甚至有一種荒謬的錯覺,蔣阮早就知道赤雷軍和他身體缺陷的事情,不過是精心為他們安排了一齣戲,而赤雷軍這兩張王牌,就是她最後使出來讓人崩潰的武器。


    世界上怎麽會有這種人?


    李安心中一緊,他一生聰明自負,便是蔣阮的計謀此刻他也能漸漸想清楚,隻是還有一件事情,即使到現在他也百思不得其解。


    那就是,蔣阮為什麽要這麽做?


    她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她如此不留餘地的對付宰相府,勢必是宰相府之前便跟她結下了梁子。可是之前他也有派人查過,這一切根本就是毫無緣由的。


    毫無緣由的這麽做?可能嗎?


    李安兀自陷入在自己的沉思中,絲毫沒有發現地牢中的獄卒不知什麽時候已經不見了。


    待他察覺到周圍安靜的過分,又有一種奇妙的直覺提醒他時,李安猛地睜開雙眼,隻見暗處漸漸走來兩個身穿黑衣的蒙麵人。


    他掃視了一下周圍,沒有看到獄卒的身影。李棟和李楊卻是一眼發現了那兩個黑衣人,驚喜道:「壯士,你是來救我們出去的吧?」


    那兩個黑衣人一言不發的走到牢門口,不知從哪裏得來的兩把鑰匙,不動聲色的開始開起牢門來。


    李安緊緊盯著這兩人的動作,眼中閃過一絲懷疑,此刻來營救他們的,除了八皇子宣離不做他想。可是宣離此人表麵看著溫和,實則心性涼薄,若是對他有利,自然是招待周到,若是無用,便隻能淪為一方棄子。宰相府如今招惹上的罪名是意圖造反,皇上心中的眼中釘,隻要與宰相府有一絲牽連,日後都是皇帝眼中的敵人。以宣離的性子,隻會棄車保帥,怎麽可能找人來營救他們?


    他還沒將自己心中的疑問問出口,李棟和李楊已經站起身來,目光灼灼的望著兩個黑衣人。兩個黑衣人打開牢門後,一人突然上前一手一個鉗製住李棟和李楊,另一人手一揚,李楊和李棟便不知被拋進了什麽東西在嘴裏。


    李楊和李棟一愣,那人已經麵對李安如法炮製,李安也被迫吞了一粒那樣的東西。


    李棟感覺到什麽,懷疑的看著黑衣人:「你們想幹什麽?」


    其中一人冷冷道:「讓你小聲點的東西而已。」


    說罷,也不再多說,伸手就在李棟和李楊後頸上一砍,李棟和李楊瞬間倒了下去,李安見狀隻道不好,還未來得及反應,便隻覺得自己後頸處一涼,整個人腦子一空,失去了知覺。


    ……


    啟靈道是京城中貧窮人常去的地方。


    此處毗鄰最苦工的人生活的去處,低等的賤民時常出入此地。這些人通常地位低下,生無分文,平日裏靠出賣苦力為生,日子過得極為艱難。


    這樣的人中,男子往往是很難逃到媳婦的。


    所以啟靈道中的窯子和小倌館是生意最為興隆的。


    窯子自不必說,買入啟靈道中窯子裏的女子,與京中青樓中的女子不同,一天到晚不停地接客,窯子的媽媽待這些女子也是苛刻無比,平日裏隻能混得一頓飯吃,若是生病了,也要因著病來接客,病的受不了的,一卷蓆子掩了扔到亂葬崗去,身子叫狼吃個一幹二淨是常有的事情。


    而啟靈道中的小倌館,又是與窯子不同的地方。


    那些低等的賤民,偶爾也有一兩個口味不同尋常的,女子身子柔弱不禁折騰,而小倌館中的少年與京中那些好一些的不同,不是那種秀氣的,白皙的清秀少年。大多都是家中貧寒,而做苦力也難得賣些銀錢的,賣身於此。這些少年身子骨矯健硬朗,模樣倒不是最重要的。但即便是這樣硬朗的少年,也時常有被折騰至死的。


    這一日,啟靈道中的小倌館中又接了筆生意,媽媽見了那三個人,瞧著前兩個便是浮上了一抹笑,最後一個卻是皺了皺眉。她點著塗著蔻丹的短粗手指,對著對麵的男子拋了個媚眼:「爺,您這是什麽意思,前兩個是好貨不假,可這一個……。您莫不是在戲耍奴。」


    地上的人衣著狼狽,前兩個人約摸也是青年模樣,雖頭髮蓬亂,看那臉卻是細皮嫩肉的極品。在這小倌館裏,足夠算得上頭牌了。可這兩人身後的那一位,瞧著卻是四五十歲的中年模樣,生的又是大腹便便,實在是……。令人倒胃口了。


    錦一對小倌館媽媽的搔首弄姿視若無睹,從衣裳中掏出銀票道:「這是銀子。」


    那媽媽見了銀票,登時喜得牙口不見眼,笑著道:「爺信得過奴,就將這人給奴吧。雖說年紀是大了些,好在身子養的嫩,這裏有人喜愛刺激的,便將屋裏的燈滅了,這樣好玩些。這人若是不瞧臉,身子調教幾次,自然也就成了。」


    她如此大喇喇的說著這些顛倒陰陽之事,錦一也有些不自在,便道:「這三人都要好好調教,老闆娘多費心思。」


    小倌館媽媽做這一行這麽多年,自然也不是什麽良善之輩,聽聞錦一的話心中明白幾分,隻道是哪家大戶人家又出了什麽仇,她隻負責收錢做事,看麵前這人氣度也不像是普通人家,便笑道:「爺可是信不過奴的心思?放心吧,既然如


    此,今日就安排他們接客。」她瞧著錦一,手裏的帕子都快甩到錦一臉上了,膩著嗓子道:「爺可要親眼見見?」


    錦一抖了抖身上的雞皮疙瘩,道:「多謝。」


    ……


    李安醒來的時候,李楊和李棟都都還未醒,李安平日裏練過武功,稍微有點底子,想要運內力,一動之下才發現渾身上下竟是軟綿綿的,毫無力氣。


    他一愣,眯起眼睛,眼前漸漸清晰起來。李安四處打量,見這是一件並不大的屋子,屋中散發著一種奇異的香味,像是女子身上的脂粉味道,卻又含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屋裏的裝飾既廉價又有些花哨,此刻他便是坐在一方床上,床上掛著桃粉色的煙帳,像是女子的閨房,又不像是女子的閨房。


    饒是李安平日再如何機靈,也想不出這是什麽地方。再看一邊李楊和李棟躺在床上毫無知覺的模樣,心中一緊,便知必然是著了道。


    對方既然敢將他們從天牢中劫持出來,便知是有恃無恐,隻是這般作為,此處又不知到底是何地,究竟是個什麽心思?


    正想著,隻聽見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一人款款走進來。


    便從外頭緩緩走來的腳步聲,海棠色的裙角顏色熱烈,順著那嬌艷的裙裾往上看去,窈窕的身子,嫵媚的臉,笑容溫婉,眸光卻是如刀般冷冽。


    「蔣大小姐,果然是你。」李安冷笑一聲。


    早已有了這種直覺,待看見蔣阮的一瞬間,他也說不清楚心中到底是什麽感覺,是憤怒不甘,還是咬牙切齒,或者是技不如人,甘拜下風的平淡?


    蔣阮微微一笑:「二少爺果真不同常人,大少爺和宰相大人還未醒,二少爺卻已經清醒了過來。」她頓了頓:「可現在就清醒過來,未必是什麽好事。」


    「你想做什麽。」李安問。


    蔣阮道:「二少爺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


    李安目光沉沉的看著她,隻聽蔣阮輕輕柔柔的解釋道:「這是小倌館,又不是普通的小倌館,這裏的小倌專為那些低等的出賣苦力的奴役享用。」


    李安本不屑的臉色待聽到蔣阮這句話時,猛地一變,身子忍不住僵硬起來。


    「你這是什麽意思?」半晌,他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


    「宰相大人一生唿風喚雨,更是視人命如螻蟻,死在他手上的賤民不計其數。大少爺與二少爺也是一樣,若是有一日不得不在你們所謂的賤民身下掙紮哭喊,那滋味不知道會不會更妙一些?」


    李安死死盯著她,目光不似一開始般冷靜,他想大聲怒罵,可是藥性讓他身子綿軟無力,也讓他無法加大嗓門。他道:「賤人!」


    這般手段,也虧她一個閨閣女子能想得出來!他可以不怕死,也不怕受其他的折磨,可是要讓他在賤民身下做那些齷齪的事情,李安隻要一想起來就覺得渾身發寒,他想吐!


    蔣阮饒有興致的看著他,微笑道:「原來李二少爺也會怕,我原以為這世上之事沒有什麽能難倒二少爺,怎麽就屢屢敗與我手呢?」


    她這話說的誅心,偏還不就此打住,繼續笑道:「我想二少爺一生事事都想要獨占鰲頭,可這次宰相府就此傾塌,二少爺這輩子是沒機會再嚐到第一的滋味了。所以阮娘有心幫二少爺一把。」她笑的舒暢至極:「我看你們父子三人長得也算美貌,今日起父子三人一起接客,不知道二少爺能不能做那個第一。」


    李安雙眼似要充血,他一生麵對對手無數,也可以毫不費力的將他們打倒。可是從沒遇到如蔣阮這樣的人,她的一舉一動都像是早就算計好的恐怖,甚至在最後,還清晰的明白他真正的軟肋是什麽,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生不如死的活著,並且,這種日子是沒有盡頭的。


    他心中驚慌至極,極力想要尋求一個可以逃出去的方法。可是待看到少女略帶諷意的眼神時,心中便生出了一種絕望。


    不可能逃出去的,麵前的少女不是人,她是魔鬼,她是從地獄深處生長出來的一朵罌粟,看著美貌動人,可一旦接近,便會用帶血的枝蔓將人狠狠纏住,一齊拖入地獄沉淪。


    她不是不出手,隻是一出手就是讓人滿盤皆輸。


    李安緩緩抬起頭與她對視,道:「你為什麽要對付宰相府?」<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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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蔣阮靜靜的看著他,靜靜的看著。那雙上揚的媚眼中溫婉嫵媚的笑容中突而統統不見,第一次毫不掩飾的顯出了對他的恨意。猶如平靜的大海中翻起驚天駭浪,隻有一片洶湧的黑色,然而那黑色的情緒中又含著帶血的仇恨,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被那樣一雙眼睛盯著,李安竟覺得脊背狠狠地發涼,他突然覺得,和麵前的少女作對,是他此生做的決定中,最愚蠢的一個。


    蔣阮端正的站在屋中,少女美貌的容顏冰冷絕色,含著一種令人心驚的懼意。她雙手攏在袖中,平平的交疊與胸前,端莊嫻雅的姿勢,卻似索命一般。


    她輕輕嘆息一聲,道:「大概是因為上一世,宰相府欠了我天大的命債吧。」


    李安一愣,蔣阮這話說的莫名其妙,可他又有一種荒謬的感覺,好似蔣阮說的都是真的一般。他一動不動的盯著蔣阮,突然慘然一笑:「願賭服輸,我輸了。」


    「錯了。」蔣阮看著他,笑容依舊溫婉甜美:「我從未與李二少爺比過什麽。我隻想要毀了宰相府,而二少爺,你沒有守住它。」


    她淡淡道:「宰相府上下一百零三口,昨日已於午門全部斬首,陛下震怒,株連九族。」


    一百零三口對一百零三口,上一世的債,剛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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