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天氣總是寒涼的很,兩日前的一場雪雨,更是讓整個紫禁城頗多了幾分冷清之意。


    清寧殿中,爐火未息,朱見深剛剛結束了一上午的經筵講讀,疲憊的靠在椅子上假寐。


    算上剛過的這個年節,這位太子殿下已經十四歲了,身子也竄的很快,雖然臉龐當中尚有稚氣,但是光從外表上看,已經和及冠之年無異。


    萬貞兒站在他的身後,輕柔的替他揉捏著肩膀,讓他的眉頭這才稍稍的舒展開來。


    與此同時,梁芳站在下首,將自己搜集到的消息一一的稟報上來。


    “……都察院陳總憲三日前在府中病逝,按照殿下吩咐,奴婢已經遣少詹事周大人代殿下前往致祭。”


    “昨日,宮中下詔,命兵部尚書王翺遷為左都禦史,掌都察院事,少師右都禦史於謙遷為兵部尚書,此事,朝中議論紛紛,都覺得和此前於少師再次上本請建九邊之事有關……”


    於是,朱見深睜開眼睛,輕輕點了點頭,道。


    “這件事是明擺著的,九邊軍鎮之策,看似是於少師所提,實則是暗合陛下之意,此前於少師數次前往邊境巡查,便為此事,隻不過前些年各地災情反複,朝廷財力緊張,所以一直壓著,這幾年風調雨順,自然是要早做準備,隻是,這般大事,朝中想必是要吵上一段時日了。”


    按照慣例,太子十五歲會正式開始聽政,但是,朱見深的身份不同,他從數年前就開始參與每旬一次的常朝,雖然說依舊不能參與其中,可對於政治的敏感性卻早已經培養起來了。


    隻不過,隨著那次徐有貞的事情發生之後,整個東宮上下,朱見深敢相信的人寥寥無幾,大臣當中,除了真心幫他的俞士悅之外,就隻有自幼教導他的周洪謨和倪謙這兩位老師了。


    其他的像是沈敬,餘儼,乃至是進到東宮稍晚的劉定之,陳文,李紹等人,或因他們本身是郕王府舊臣,和王文等人相交深厚,或因他們曾和徐有貞過從甚密,總歸是不可全然信任。


    要知道,雖然說徐有貞此前的彈劾被順利平息了,但是,朝中針對東宮的人卻並沒有安分多久。


    這幾年下來,朱見深的日子過的仍舊可謂是頗為艱難,時時要應付著各種明槍暗箭,也隻有迴到這清寧宮自己的寢殿當中,才能稍稍放鬆幾分。


    微微直起身子,示意萬貞兒退下,朱見深繼續問道。


    “孤之前讓你去打探,年節如今已經過去了小半個月,但是,京中尚有幾位藩王沒有離京原因為何,可有消息了?”


    聞聽此言,梁芳思索了片刻,開口道。


    “迴殿下,確實的消息尚無,不過,這幾日陛下除了召幾位藩王覲見之外,還召見了禮部的大宗伯,故而奴婢覺得,此前的傳言十有八九可能是真的,陛下確實有意再次更動藩製。”


    “大宗伯?”


    朱見深皺了皺眉,要知道,這位老人家今年都八十四了,這兩年基本上連朝都不上了,這迴突然把他請出來,看來是事情不簡單。


    “知道了,繼續留意著吧……”


    “是……”


    梁芳應了一聲,但是神色卻頗為躊躇,遲遲沒有退下。


    見此狀況,朱見深也感到有些奇怪,問道。


    “還有什麽事嗎?”


    於是,梁芳這才遲疑著,開口道。


    “迴殿下,確實還有一樁事……是……是鳳陽那邊近日傳來消息,說是太上皇到了鳳陽之後,憂思過重,一直沉屙不起,冬日裏頭,越發的不好了,據說怕是……怕是撐不過這個春天了。”


    雖然說,如今朱祁鎮已經被廢為庶人,但是私下裏,大多數人還是習慣稱其為太上皇。


    聞聽此言,朱見深的神色有些複雜,但是到了最後,他到底是什麽也沒說。


    就在這個時候,外間忽然有內侍進來稟報,道。


    “殿下,榮王殿下求見。”


    “二弟?”


    朱見深皺了皺眉,想起剛剛聽到的消息,心中頓時湧起一陣不祥的預感,輕輕吐了口氣,他站起身來準備迎接,同時吩咐道。


    “讓他進來。”


    於是,不多時,殿外走進來一個身形稍顯瘦弱,文質彬彬的少年,身著淡青色王袍,腳蹬鹿皮靴,身後披著一件厚厚的披風,此人正是朱見深的弟弟,也是南宮一脈僅存的另一位皇子,榮王朱見清。


    在內侍的帶領下,朱見清大步來到殿中,然後端端正正的拱手一禮,道。


    “臣弟見過太子殿下!”


    看著麵前稍顯疏離的少年人,朱見深苦笑一聲,上前牽住他的手,拉著他一同坐下,開口道。


    “孤已經說了多少次了,你我是同胞兄弟,不必如此多禮,直接叫我哥哥便是,稱什麽太子殿下,太生分了。”


    說著話,朱見深轉頭命人將手爐,墊子都送上來,繼續道。


    “外間天氣寒冷,快坐下暖暖身子,貞兒,取去年陛下賞賜的貢茶來……”


    於是,跟在朱見深身後的萬貞兒立刻福了一福,準備下去泡茶,但是,讓人沒想到的是,聞聽此言,朱見清的臉上卻露出一絲嫌棄的神色,道。


    “不必勞煩萬侍長了,本王隻是來和太子殿下說幾句話,隨後便迴宮陪伴母妃,這茶就不喝了。”


    這明顯是在擺臉色,就算是再沒有眼力見的人也能看的出來,更何況是在宮裏待了這麽多年的萬貞兒,於是,一時之間,後者俏麗的臉蛋兒立刻變得有些蒼白,她忍不住咬了咬下唇,看著朱見深,略帶委屈的輕聲開口叫道。


    “殿下……”


    見到這種場景,朱見深的臉色也微微有些難看,態度略微變得冷淡下來,但是,畢竟麵前的是自己的親弟弟,他也不好多說什麽,隻得擺了擺手,對著萬貞兒道。


    “既然如此,你就先退下吧,守在外頭,別讓人打擾孤和二弟敘話。”


    看著不甘不願退出去的萬貞兒,朱見清的臉色總算是好看了幾分,轉過頭來,他將目光落在朱見深的身上,沉默了片刻,方開口道。


    “大哥,你知不知道,父親在鳳陽病重了?”


    一言既出,清寧宮中靜了片刻,朱見深忍不住重重的歎了口氣……果然是為了這件事來的。


    要知道,南宮的這一脈,一共有四個皇子四位皇女,但是,除了他之外,忻王朱見湜夭折於景泰四年,許王朱見淳夭折於景泰六年,皇子當中,便隻有小他半歲的榮王朱見清和幾位公主健康長大。


    和朱見深自幼被冊封為太子,一直居住在東宮不同,朱見清一直都隨他的母親萬宸妃住在南宮當中,換句話說,他才是那個真正長在他們父親膝下的皇子。


    雖然說朱見深是太子,但是,他一直都能夠明顯感覺到,朱祁鎮對朱見清這個次子,要比對他寵愛的多。


    也正因於此,朱見清和朱祁鎮的感情,也要比朱見深和朱祁鎮深厚的多。


    南宮之變以後,當時還不到九歲的朱見清,甚至偷偷去跑去求過錢皇後,想要和她一樣,跟著朱祁鎮一同去鳳陽。


    當然,結果自然是被錢皇後罵了一頓,直接將他送迴了萬宸妃的宮中禁足了起來,不讓他在繼續胡鬧。


    隨後,錢皇後跟著朱祁鎮一同去了鳳陽,朱見清在被禁足了幾個月之後,也慢慢老實了下來。


    而雖然南宮出了這樣的事,但是所幸的是,皇帝仁慈,不僅保留了他們的皇子待遇,讓他們繼續在大本堂當中讀書,而且還時常過去看望他們,使得朱見清這幾年得以安安分分在南宮陪著幾個姐姐妹妹們安穩度日。


    但是,同樣也因為這個原因,他的性格在朱見深看來,頗有些單純的過分了,剛剛他聽到鳳陽的消息的時候,就隱隱有所預感,目前來看,他剛剛的預感簡直分毫不差……


    “知道。”


    沉默片刻之後,朱見深輕輕點了點頭。


    這般簡短的迴答,顯然是不令朱見清滿意的,他直勾勾的盯著朱見深的臉,道。


    “大哥,那是我們的爹!”


    “我知道,他犯了大錯,起兵謀逆,其罪不赦,但是,不論如何,他是你我血脈相連的親生父親。”


    “過去的事,既已鑄成大錯,我不想也不能替他辯解什麽,可身為人子,父親病重,危在旦夕,你我縱然不能榻前侍疾,也總該去見上最後一麵,這是為人子之孝道,不是嗎?”


    “你想做什麽?”


    朱見深的眉頭頓時深深的皺了起來,坐直身子,對著朱見清嚴肅的問道。


    不過,麵對他的這副姿態,朱見清卻也同樣沒有任何的畏懼,同樣坐直身子,道。


    “我已經擬表準備上奏,奏請陛下允準我前往鳳陽探望父親……”


    話還沒有說完,朱見深便霍然而起,厲聲喝道。


    “胡鬧!”


    “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麽?”


    這兩句話聲色俱厲,足以看出朱見深此刻的心情到底是何等的震驚,不過,朱見清也不是個好對付的主,這次他是下了決心了,麵對朱見深的訓斥,他先是略微愣了一下,隨即便同樣沉下了臉色,梗著脖子,咬牙瞪著朱見深,半點不肯退讓。


    見此狀況,朱見深心中怒火更盛,長長的吐了一口氣,他煩躁的在清寧殿中來迴轉了兩三圈,這才勉強將心中怒意壓下,轉身重新坐下,看著麵前的朱見清,努力讓自己的語氣平穩下來,道。


    “清哥兒,我知道,你心中牽掛父親,你說的對,父親是你我的生身之父,不管犯了多大的錯,血脈之親總是割不斷的,孝道而言,你想去再見父親一麵,並無錯處。”


    這番話說完,朱見清的臉色,總算是變得好看了幾分,於是,朱見深的口氣這才略微嚴肅起來,繼續道。


    “但是……你別忘了,你我不是普通人,父親犯下的錯,也不是普通的錯,生在皇家,一舉一動都牽連眾多,是,我知道,叔父這些年對你對我,都視如己出,關愛備至。”


    “可你更要明白的是,叔父不僅僅是叔父,更是至高無上的皇帝陛下,民間有言伴君如伴虎,身在宮中禦前,有些話說不得,有些事做不得。”


    “時至今日,南宮與父親在朝中都是一個禁忌的話題,以你我的身份,低調度日才是正理,你若貿然上奏要去見父親,且不說叔父會如何作想,便是傳到朝中,你可知又會掀起多大的風波?”


    “更何況,朝廷有製,便是天子駕崩,藩王都不得擅離藩地,不許奔喪,何況你我如今的這種身份……豈能貿然行事?”


    這話說的苦口婆心,但是,朱見清聽了之後,原本緩和的臉色,卻又變得難看起來,皺緊眉頭,他抬頭看著朱見深,反駁道。


    “我去見父親,是為盡人子之孝,朝中大臣皆讀聖賢之書,奉仁孝之理,既是如此,又會引起什麽風波?”


    “何況,當年父親起兵作亂,叔父都能念及天家親情,未曾痛下殺手,如今父親已被廢為庶人,我也並非就藩,隻不過是去送父親最後一程,與朝廷典製何幹?我請奏前去鳳陽,本是禮法所循,孝道所趨,其心一片純然,其意一片至誠,叔父焉能不知?焉會不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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