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公府,書房。


    窗外不時傳來一陣陣知了的叫聲,朱儀和張輗相對而坐,剛一坐下,朱儀就迫不及待的開口道。


    “二爺,此事到底是怎麽迴事?難不成,太上皇吩咐了你什麽特別的差事?”


    不得不說,此刻朱儀的模樣讓張輗頗有幾分受用,要知道,此前在太上皇的麵前,他可是一直都沒有朱儀受寵,如今罕見的看到朱儀也有不知道的事情,他心中當然有些得意。


    當然,也隻是片刻,他就收起了這般心思,道。


    “國公爺不必著急,既然太上皇有吩咐,我自會將一切都告知於你的,不過……”


    話至此處,張輗的口氣停了停,道。


    “我沒猜錯的話,太上皇應該也單獨交辦了差事給國公爺你吧?”


    這是想打探消息?


    朱儀的眸光一凜,立刻就想起了當初在南宮中,太上皇對他的囑咐。


    於是,心中短暫的權衡了片刻,很快他便點頭道。


    “確實如此,怎麽,二爺想知道是什麽差事嗎?”


    “國公爺願意說?”


    麵對重新被拋迴來的問題,張輗卻隻是反問道。


    於是,二人僵持在了當場,一縷陽光泄入房中,在繚繞升起的紫煙當中,折射出斑斕的色彩。


    最終,朱儀輕輕的呷了口茶,淡淡的道。


    “二爺若非要聽,那我自然不得不說……”


    見此狀況,張輗的目光閃了閃,隨後笑道。


    “國公爺這是說的什麽話,辦好差事才是要緊的,你我兩家世交,我豈是讓你為難之人?”


    與此同時,看著不再追問的張輗,朱儀的心中算是鬆了口氣。


    看來,他的想法沒有錯……


    張輗剛剛的那一番話,是在試探他。


    要知道,如今京中的風聲日緊,太上皇造反的主意已定,也正因如此,南宮的許多舉動,都變得謹慎起來。


    最明顯的一點,就是將很多事情,分別交給他,張輗,還有陳懋三人來辦理。


    迄今為止,朱儀雖然能夠大致猜到其他兩人的大致動向,但是,具體的細節,卻半點都不清楚。


    這毋庸置疑,是一種保密的手段,這並不奇怪,畢竟,謀逆這樣的大事,如果托付在一個人的手裏,才是真正的愚蠢。


    事實上,剛剛張輗開口發問的時候,朱儀是有那麽一瞬間,想要把自己安排吳昱等人的事拿出來跟張輗交換的。


    但是,話到了嘴邊,他又突然住了口,因為他忽然想起,當初太上皇特意將他們三個分開交代的時候,特意囑咐他,此事要保密,不可以告訴別人。


    對於朱儀來說,南宮的旨意,當然沒有什麽約束力,但是,就在剛剛,他突然想到,如果說太上皇已經在有意識的將整個計劃分割,以免因為他們某個人的失誤而功敗垂成的話,那麽,試探他們是否在忠實的執行南宮的指令,是非常有可能的。


    換句話說,張輗現在的舉動,很有可能就是在替太上皇試探他,如果說他真的把吳昱等人的事情說出來了,那麽,說不準張輗轉頭就會向南宮告密。


    朱儀不能確定,他的想法是否是對的,但是至少有這種可能,那麽,就要盡量的規避風險。


    看如今張輗的表現來看,他的猜測果然不是沒有道理的,隻不過,讓他有些疑問的是,這種試探,到底是太上皇謹慎起見,還是說,他剛剛太過急切的態度,讓張輗產生了什麽猜疑?


    “不提這個了,剛剛在南宮中,太上皇吩咐,讓我將皇陵之事告知於你,我自當遵從。”


    這邊朱儀心中念頭轉動,另一邊張輗卻已然繼續開口。


    見此狀況,朱儀隻得按下心中的疑慮,打起精神看向對麵的張輗,於是,後者沉吟片刻,開口道。


    “其實這件事情,我知道的也有限,之前太上皇吩咐我,重金買通了兩個在壽陵監工的內宦,後來……”


    …………


    “什麽?皇陵動過手腳?”


    乾清宮中,朱祁鈺原本靠在榻上,聽到底下舒良的這番話,他頓時坐直了身子。


    舒良顯然也知道,這是多麽重大的事情,於是,連忙上前兩步,又細細的將得到的消息說了一遍。


    “……按照國公爺那邊傳來的消息,此次皇陵浸水,並不單單是因為連日以來大雨連綿之故,而是張輗受太上皇之命從中作梗,而他們的目的,則是內官監的總理太監陳敬!”


    其實這件事情說起來也並不複雜,此前,張輗受命招募了很多三教九流的人物,蓄養在府中,其中便有精通風水堪輿之人,為的就是此事。


    壽陵乃是皇陵,所以,負責建造的除了工部的官員,還有宮中的內官監,而兩者當中,工部派去的官員職位不高,所以,內官監反而更占主導地位,而如今內官監主事的,恰是懷恩親自提拔起來的兩個得寵宦官之一的陳敬。


    陳敬此人,本是內書房的一個宦官,尤喜讀書,辦事也算利落,所以得了懷恩的青眼,一路提拔上來,負責內官監的事務,但是,此人有一個缺點,那就是篤信風水。


    而張輗就是把握了這一點,先是買通了在壽陵的兩個內宦,讓他們想辦法,為陳敬引薦了一個叫仝寅的方士,此人在京中有不小的名氣,許多的富貴人家,都曾請他堪輿卜卦,再加上張輗早就花了重金,所以,在那兩個內宦的吹噓之下,仝寅好似變成了無所不知的神人。


    再說迴陳敬,他在認識了仝寅之後,便拜托對方替自己尋一出風水好的陰宅,於是,仝寅在占卜之後,便告訴陳敬,要論風水上佳,福蔭子孫之地,自然是皇家天壽山上,但是,整個天壽山都是皇家陵墓,陳敬這麽一個區區宦官,自然是不敢肖想的。


    於是,仝寅就給他指了另一條路,既是順著天壽山的西北方向七十裏處的一處地方,按照仝寅的說法,那個地方雖然距離天壽山很遠,但是,於天壽山山脈相連,可以借得一絲外泄的龍氣,有此福蔭庇護,可以讓陳敬家族綿長,代代成為官宦人家。


    要知道,陳敬雖然是個宦官,但是,他也是有家族後輩的,所以,在得知這個消息之後,他大喜過望,立刻請仝寅幫忙點穴,找出具體的方位。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仝寅提出,想要借到龍氣,他首先必須要親自進到天壽山中,眼見如今正在營建的裕陵和壽陵,確定主宮的真正位置之後,才能順著氣理脈絡,找到那一絲外泄的龍氣所在。


    陳敬當時想著,隻是進去看看而已,並無大礙,於是,便命人帶著仝寅進去了一趟,但是,事情到此為止,卻隻是開始,仝寅看完了兩座陵墓的方位之後,出來便對陳敬說,天子乃是真龍至尊,按理來說,當世隻得有一條真龍。


    但是,如今宮中卻有太上皇和當今聖上,皆為真龍,而裕陵和壽陵又相隔太近,如此一來,二龍必會相爭,即便是天壽山山脈能夠引出一絲龍氣,也會在二龍相爭當中消耗殆盡。


    折騰了這麽大一圈,原本眼瞧著就能福澤子孫的機會,就這麽被悄悄溜走,陳敬自然十分沮喪,於是,趁此機會,仝寅便提出了一個解決辦法。


    他說裕陵和壽陵之間相隔雖近,但是,隻要想辦法將其隔開,便可避免二龍相爭的局麵,恰好,壽陵的主宮建在天壽山主脈上,隻要把壽陵的主宮向東北方挪出十丈,裕陵和壽陵之間,便會被天壽山主脈隔開,說是如此一來,雖然表麵上看不出來,但是,卻可完美解決這個難處。


    畢竟是皇陵,幹係重大,事情一旦被發現是掉腦袋的罪過,所以,一開始陳敬嚴詞拒絕了這個辦法,而仝寅也沒有糾纏,就此告辭,不過,他的動作卻並沒有停止,在那之後,仝寅不斷的出入富貴之家,點出了許多陰宅寶穴,名聲越傳越大。


    與此同時,張輗繼續讓那兩個被他買通的宦官,時不時的在陳敬耳邊提起仝寅,終於,在幾個月過後,陳敬實在按捺不住,重新又找上了仝寅,更改皇陵的位置,他實在是沒有那個膽子,但是,又忍不住那個所謂的風水寶地的誘惑,隻得找仝寅再三詢問,還有沒有別的辦法。


    最後,仝寅見陳敬終於上鉤,於是,便露出了真實的目的,他告訴陳敬,如果挪移主宮的方法行不通,那就隻能將主宮西北側的地下挖出一條三尺寬的小道,用這條小道,將兩座皇陵的龍氣勉強隔開,然後他再去那個所謂的風水寶地做法之後,可以勉強達到同樣的效果。


    應該說,擅自改動地宮的結構,也是死罪,但是,和挪動地宮的位置相比,隻是挖出一條底下小道,上頭依舊用磚石覆蓋,如果不細查的話,基本什麽都查不出來,所以,再三猶豫過後,陳敬還是沒能抵住誘惑,偷偷按照陳敬的辦法將地宮改了。


    但是,這麽一改,便出了事端,原本地宮的位置就不算高,這些日子大雨連綿之下,積水順著底下的那個小道便漫了進去,這才有了工部的這道奏疏……


    “……皇爺,奴婢已經派人暗中查過了,地宮浸水是在十日之前,當天的時候,陳敬就去了一趟皇陵,但是,卻並未向上稟告,而是將此事壓了下來,隨後,他和工部負責此事的官員偷偷見了幾次麵,隨後,工部便呈上了要修繕皇陵的奏疏。”


    “雖然如今證據還不完整,但是奴婢覺得,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陳敬怕事情敗露,所以,買通了那些負責建造的工部官員,打算將此事掩蓋成一個意外。”


    這番話說的時候,舒良的臉色十分小心。


    畢竟,涉及到皇陵,出了這樣的事,可想而知天子會多麽生氣。


    反倒是朱祁鈺自己,雖然的確生氣,但是,卻並沒有舒良想象當中的程度那麽劇烈。


    畢竟,前世的時候,他的壽陵直接就被複辟後的朱祁鎮給拆了,如今隻是進了水而已,實在算不得什麽大事。


    真正讓他疑惑的是……


    “舒良,你有沒有想過,南宮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沉吟片刻,朱祁鈺皺著眉頭,開口問道。


    聞聽此言,底下的舒良愣了愣,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迴答。


    不過,這一次,他倒不是因為不知道答案,而是,這個答案早已經是唿之欲出了,舒良沒明白,為什麽天子還會開口發問。


    不過,見天子的神色慎重,舒良也隻得小心的道。


    “奴婢愚見,覺得他們此舉,就是想要把陳敬給拉下來,按照皇爺的吩咐,自從吳昱等人被調迴宮中之後,他們暗地裏不管是行賄還是做其他的事情,奴婢都佯裝不知,偶爾還會推上一把,如今,吳昱已經是乾清宮的灑掃太監,王定同則成了兵仗局的少監。”


    “陳敬雖然此次膽大包天,做下這等事情,但是,他一向是懷恩公公的得力助手,如果他倒了,那麽,內官監勢必要有人來接替,到時候,吳昱等人再走走關係,說不定能夠更進一步,成為內官監的掌事太監,如此一來,他們這些人宮內宮外的走動,就會方便許多……”


    宮中有二十四衙門,內官監雖然看著不算顯赫,但是,因為其負責宮室,陵墓的建造,所以,經常需要宮內宮外的出入,所以,在舒良看來,如果能夠拿到內官監,無疑對於南宮來說,是一大好事,借助內官監,他們可以更加便捷的傳遞消息,甚至於,如果在一些特殊時候,說不定還能起到更大的作用也未可知。


    聽了舒良的話,朱祁鈺並沒有反駁,但是,也沒有表示讚同,的確,舒良的分析合情合理,可他卻總覺得有哪不太對勁。


    雖然說,內官監的確是一個溝通內外的絕佳職位,但是要知道,就朱祁鈺目前掌握的狀況來看,南宮安插進來的人雖然不少,可有些職分的,其實就吳昱和王定同這兩個人,而這兩個人雖然在宮中職位不低,但是,也並不是特別受寵的人,至少,他們能在朱祁鈺麵前露臉的次數就有限。


    這種情況之下,南宮如何保證,陳敬倒了之後,接替他的就一定是吳昱或者王定同呢?


    如果說不能保證的話,那麽,張輗花費了這麽大的精力,甚至於,可能是朱祁鎮親自謀劃的這一切,豈非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這實在是讓朱祁鈺有些想不明白,所以,到了最後,他躊躇良久,還是開口道。


    “暫時先不要有所動作,且先看看後續如何發展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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