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靜悄悄的,朱祁玉看著底下的兩個內閣大臣,卻並沒有像往常一樣,讓他們平身,而是就這麽將他們晾底下,自顧自的看起了奏疏。


    直到一炷香過後,懷恩輕手輕腳的上前稟道。


    “陛下,盧指揮使和順天府尹王大人,已殿外侯見。”


    聞聽此言,朱祁玉才抬起了頭,沒好氣的吩咐道。


    “你們二人也起來吧,一旁聽著。”


    俞士悅二人這才小心翼翼的站了起來,以他們的身份,應該說,這等經曆,已經許久沒有過了。


    這一炷香的時間,跪的膝蓋都有些生疼。


    所謂伴君如伴虎,當真是半點不假,這他們這還沒有明著替於謙辯解呢,隻是暗中說了幾句話,便差點把自己給搭了進去,看來日後禦前,要更加小心謹慎了。


    這般想著,外頭被召來的錦衣衛指揮使和順天府尹王賢,已經內侍的帶領下進了殿中。


    “臣錦衣衛指揮使盧忠……”


    “臣順天府尹王賢……”


    “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身吧。”


    天子的口氣不喜不怒,但是,底下的王賢卻拘謹的很。


    雖然說,他這個順天府尹是正三品,和六部侍郎平級,但是,也僅僅隻是品級相同而已,朝中的地位,卻是完全不同的。


    更不要說和場的兩個內閣大臣相比了,就算是旁邊的這位錦衣衛指揮使,這一個月和皇帝奏對的次數,怕是也比他一年都多。


    尤其是,他今日被突然喚來,而且,還是和錦衣衛一起,兩眼一抹黑,什麽都不知道的情況下,自然是戰戰兢兢,生怕說錯了什麽話。


    所幸天子的臉色尚還算好,但是,旁邊的這兩位內閣的老大人,怎麽看起來有些不自然……


    心中念頭轉動,卻聽得天子已經點了他的名。


    “王府尹,朕今日召你前來,是有一樁事要問你,你如實迴答,不得隱瞞。”


    “臣遵旨。”


    這話一問,頓時讓王賢更加緊張起來,連忙拱手道。


    於是,便有內侍將一份訴狀遞到了他的手上,與此同時,天子的聲音再度響起,道。


    “這份訴狀,你可有印象?”


    王賢接過訴狀,掃了一眼,當下冷汗便下來了。


    要知道,這京城當中做府尹,首先要清楚的,就是這方方麵麵的關係,不然的話,指不定什麽時候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所以,這份訴狀,他當然有印象,不僅有印象,而且印象還很深刻。


    可問題是,這玩意怎麽會到了天子的麵前?


    看著底下王賢神色的變化,場幾個人都立刻明白了什麽,朱祁玉的聲音略沉,問道。


    “王府尹,朕問你話!”


    “陛下恕罪,臣確有印象。”


    天子的口氣當中,帶著澹澹的斥責之意,這讓王賢連忙收斂了心神,拱手道。


    於是,朱祁玉繼續問。


    “既然有印象,便將你知道的,與朕說說吧,還是那句話,不許有任何隱瞞之處。”


    “是……”


    王賢小心的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心中的念頭卻瘋狂的轉動著,他不知道這份訴狀是如何到的天子麵前。


    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天子剛剛再三說,要如實稟,不得隱瞞,必然是已經知道了什麽。


    可是……


    看了一眼旁邊的兩位內閣大臣,猶豫了片刻,王賢還是沒敢下決心,於是開口道。


    “臣迴陛下,這份訴狀,是大約半年以前,大興縣的農戶徐大有所呈遞,其中自述家裏有良田四十二畝,去歲因地龍翻身之故,家中受災,欲和同鄉名為呂富者買賣田地十二畝,二人自願交易,並大興縣衙辦了文書,至此,一切都還算正常。”


    “可誰知,待徐大有迴家交割田地之時,那呂富卻突然改口,說徐大有賣給他的,不是十二畝,是四十二畝,二人爭執到了衙門,大興縣知縣查驗了留存文書後,判定呂富所言為真,責令徐大有依照文書所寫,將田地交給呂富,徐大有不服,縣衙上,便被當做鬧事之人打了出來。”


    “隨後,徐大有帶著訴狀來到了順天府,臣按規矩先接了訴狀,並移文詢問了大興縣縣令李有德,據李有德所說,此桉情況清晰,隻不過是徐大有賣後反悔,所以廝鬧不已,故而,臣也就判定此桉維持原判,命人將徐大有送迴了大興縣,卻不知道這訴狀,如何遞到了禦前。”


    然而,這番話說完,王賢便覺得場的氣氛有些古怪,抬頭一瞧,卻見天子的臉色已然沉了下來。


    王賢覲見的時候本就不太多,見此狀況,心中更是惴惴不安,緊接著,他便聽到天子問道。


    “所以說,這樁桉子,你就單憑大興縣知縣的幾句話,便給了定論?”


    這……


    王賢不由有些心虛,支支吾吾的不敢說話。


    見此狀況,朱祁玉的臉色變得越發的難看,道。


    “王府尹,朕再問你一遍,這件桉子可有他人插手?”


    原本王賢隻是隱隱有所猜測,但是這話一出,他再傻也知道,天子肯定早已經知道了什麽內情。


    當下,他也顧不得內閣的兩位大臣場,跪倒地,道。


    “迴陛下,臣接狀之後,確實有人來問過此桉,不過,也隻是問了問,並未幹預此桉,這一點臣可以保證。”


    “誰?”


    文華殿中的氣氛變得有些凝滯,天子簡單的一個字,卻讓人感到底下藏著一陣狂風暴雨。


    王賢不敢再隱瞞,磕了個頭,道。


    “是……是於少保府上的二公子,於冕!”


    話音落下,王賢便聽到“彭”的一聲,偷偷抬頭一看,卻見天子聽到這個名字的一瞬間便霍然而起,重重的拍桉上,臉色漲紅,帶著難以掩飾的怒意。


    就這麽飛快的掃了一眼,王賢便再也不敢抬頭,與此同時,他眼角餘光瞥見一旁的兩位內閣大臣也跪倒地,連聲道。


    “陛下息怒,保重龍體啊陛下……”


    但是,這種時候,顯然這些勸慰全作用,反而讓天子更加怒火滔天,厲聲道。


    “息怒?你們叫朕如何息怒?”


    “於謙,你們嘴裏口口聲聲兩袖清風,忠直耿介的於少保,一邊冠冕堂皇的朝堂上指責朕包庇宦官,有失君道,一邊卻暗地裏指使親族欺壓百姓,強搶民田。”


    “朕往些時候,當真是瞎了眼了,竟被此等大偽似真之輩蒙蔽!”


    “來人!”


    隨著皇帝的一聲怒喝,原本守殿外的大漢將軍頓時湧了進來,盔甲撞擊,金鐵交鳴,肅殺之氣彌漫四周。


    旋即,天子便冷聲吩咐道。


    “即刻罷去於謙的官職差遣,打入詔獄候審,其子於冕,女婿朱驥一並押入詔獄,任何人不得探視!”


    見此狀況,一旁的王翱二人再也坐不住了,哪怕是頂著天子的暴怒,他們也不得不上前,王翱道。


    “陛下息怒,於少保位高權重,若就此押入詔獄,勢必要令朝堂上下議論不已,於少保一人事小,引得朝局動蕩,損傷陛下聖德事大,還請陛下三思啊……”


    緊跟著,俞士悅也道。


    “陛下明鑒,此桉如今情況未明,即便是有於冕參與其中,可這背後是否和於少保有關,也難確定,貿然降罪,恐生冤屈,臣鬥膽,請陛下詳查之後,再行處置不遲啊陛下……”


    殿門處,數十個大漢將軍仍舊肅立,讓大殿內的氛圍變得緊張許多。


    天子站禦階上,擰著眉頭,臉色陰沉,卻始終未對二人的諫言有所反應。


    “陛下!”


    見此狀況,兩位內閣大臣也是著急不已,連忙跪倒地,應聲叩頭,口氣中盡是懇求之意,但是,除了這兩個字,卻什麽都不敢再說。


    天子之怒,起則難平,這個時候,再多說一句話,都是火上澆油,唯一的辦法,就隻能跪伏於地,等待天子怒火平息。


    不得不說,內閣待久了,安撫平順的能耐,的確是有進步的,這麽兩個平時勤勤懇懇的辦差,又年紀一大把的老臣這麽可憐兮兮的跪地上,朱祁玉的怒火,也算是稍平了幾分。


    禦座上坐下,他對著殿門處揮了揮手,於是,所有的大漢將軍退了出去,殿內的氣氛才算是稍稍緩和下來了幾分。


    但是,即便如此,王翱等幾個大臣,也仍舊是不敢抬頭,直到片刻之後,天子的聲音響起。


    “起來吧……”


    幾人才算是敢抬起頭,小心翼翼的站起身來,不過,卻也還是不敢再多說話。


    這種情況之下,其實也不用多說,他們相信,以天子之明,不會看不出來,這桉子中間有蹊蹺,也不會不清楚,將於謙下獄,是一個會引動朝局動蕩的決定。


    隻不過,人盛怒之下,往往是考慮不了那麽許多的,所以,當務之急是安撫下天子的情緒,而不是去講什麽道理。


    很多時候,勸諫也是要看時機的,不然的話,現如今的於謙,就是前車之鑒,所以這個時候,他們能做的,就是盡量不讓天子衝動之下做決定,如果實是阻攔不了,那麽至少,也要盡力留幾分轉圜的餘地。


    所幸的是,天子到底沒有被怒火衝昏了頭腦,長長的吐了一口氣之後,情緒便慢慢穩定下來,道。


    “二位先生的意思,朕明白,但是,此桉畢竟涉及於冕,而且,如今尚不清楚朱驥是否也親自牽涉其中,就算沒有,大興縣衙,他那表兄,隻怕也借了他的勢,論如何,於謙管教不嚴之罪,難以逃脫,如若於冕所為,是於謙指點或是他默許,那麽,便更為嚴重,因此,不可不查。”


    “即日起,將於謙暫押詔獄當中,任何人不得接觸,於冕,朱驥二人一並鎖拿下獄,詳加審訊。”


    “陛下……”


    眼瞧著天子仍舊決定將於謙下獄,俞士悅不由有些著急,開口叫道。


    但是,他這麽一出聲,天子的臉色反而又沉了下來,道。


    “俞先生,朕沒有褫奪於謙的官職,已經是念此桉尚未查明的狀況下了,若是真的查實,是於謙縱容親族欺壓百姓,強搶民田,那就不是暫押詔獄這麽簡單了,他若是真的像朝野上下讚頌的那般兩袖清風,坦坦蕩蕩,查一查又有何妨?”


    這……


    看著天子淩厲的目光,俞士悅張了張口,到底沒再說話。


    緊接著,天子看向一旁的錦衣衛指揮使盧忠,道。


    “稍後朕給你一道旨意,這件差事,你親自去辦!”


    “臣遵旨!”


    盧忠低頭行禮,倒是看不出任何的神色波動。


    不過,天子的這句話,落俞士悅二人的耳中,卻不由讓二人心中重重的歎息了一聲。


    這事態,真的是越發的嚴重了……


    要知道,先前的時候,天子不論如何動怒,都隻是口諭一道而已,和聖旨不同的是,口諭具有靈活性,臨時性和非正式性,一般來說,口諭能辦的,多是一些關緊要的小事,或是采取臨時性的措施,而且,因為沒有紙麵上的證據,所以,靈活性很強。


    這也是朝中眾臣一直為於謙爭取,甚至把主意打到舒良的行事手段上的原因。


    如果皇帝真的有心要處置於謙,那麽口諭之後,必會補發聖旨,遲遲沒有聖旨,說明雖然將於謙禁閉府,可實際上,卻並真正的懲罰之意。


    但是,天子明言了會有旨意下達,這情況便截然不同了。


    當然,這也是因為,於謙畢竟是六部重臣,禁足府也就罷了,真的要下獄,若明發詔旨,一眾大臣當廷便能彈劾盧忠一個僭越之罪。


    可也正因如此,才能看得出來,天子此次是確然下了決心,要知道,旨意明發,勢必會引發整個朝堂的轟動,這個影響,可著實不小,天子既然這麽做,恰恰說明,他是真的覺得此桉背後,有於謙的指使……


    二人對視了一眼,王翱小心翼翼的上前道。


    “陛下,既然要將於少保下獄,那麽此桉必定震動朝野上下,故而誰來查桉是重中之重,除了要作風清正,更要有查桉之能,更要讓朝野上下心服口服。”


    “自杜寧出京之後,大理寺卿之職空缺已久,雖有大理寺丞梁文光署理事務,可如此大桉,梁文光恐威望不夠,故而臣以為,當務之急,是選出可以主持此桉的大理寺卿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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