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


    “皇爺,自此之後,小公爺在南宮當中,即便沒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可到底,以後做事也會方便許多。”


    朱祁鈺平靜的聽完了舒良的敘述,才終於是把頭抬了起來。


    應該說,這次孛都的事件,的確是出乎了朱祁鈺的意料之外的,但是,所謂政治功力,便在於能夠隨機應變,因勢利導。


    借機發難,削減南宮的政治影響力是一方麵,但是,這是明著都能看出來的。


    至於說暗的那一條線,則是朱儀。


    成國公府的爵位,朱祁鈺要是想給,隨時都可以給。


    但是,怎麽給,卻是一個大學問。


    複爵很容易,但是,複爵之後呢?朱儀接下來又該何去何從?


    如今的朝局之下,以朱儀對於朝事的牽扯,已經不可能獨善其身。


    成國公府的爵位拿迴去,就要保證,能成為朱儀的助力,而不會成為別人手中的刀。


    朱儀現在做的一切,就是讓自己在太上皇的那一邊,變成執刀的人,或者哪怕不是整個勳貴的大刀,但至少成國公府的刃,經此一役,會握在他自己的手中。


    “戲既然開了台,那就唱下去便是!”


    聽到天子的這句話,舒良的眼中閃過一抹興奮,不過旋即,他就壓了下來,道。


    “陛下,真的就放任他們在暗中動手腳,置之不理嗎?”


    不得不說,有了朱小公爺這個內應,太上皇那邊的一幹謀劃,幾乎沒有任何秘密,清清楚楚的都呈現在朱祁鈺的麵前。


    “他們無非仗著朕顧全大局,不願和他們撕破臉皮罷了,可既然他們要自己丟臉,那遂了他們的意又何妨?”


    深深的看了一眼舒良,朱祁鈺淡淡的開口道。


    “是。”


    …………


    隨著春獵的結束,朝廷上下動蕩了一陣,很快便也恢複了平靜。


    畢竟,孛都出逃,雖然不是小事,但是,草原上的亂子,一時還是波及不到大明的。


    數日之後,春和景明。


    城門之外,一隊人馬停住,馬車上下來一人,著月白長袍,朗眉星目,望之如清風霽月,貴氣逼人。


    隻不過,已是仲春時節,他身上卻仍不單薄,一身勃勃英氣,亦難掩麵上半縷病色。


    昌平侯府,楊傑!


    或者,現在應該叫,錦衣衛鎮撫使兼管幼軍鎮撫使,楊傑!


    到最後,楊洪也沒能推掉這件差事,不過,名義上,楊傑還是趕赴宣府,為府軍前衛遴選官軍。


    但是,和另一隊早早已經出發的人馬相比,他這一隊,多了許多的錦衣衛。


    “公子,再不起程,恐怕傍晚之前,就到不了驛站了?”


    日頭已經開始西落,楊傑就這麽站在馬車前頭,麵對著城門,始終未動,說話之人名為劉洪,年歲六十上下,如果不看正麵,像是一個慈祥的老人,但是,轉到正麵,便可看到,他的額頭上有一道猙獰的疤痕,隻差分毫,便劃過右眼,望之便令人心驚不已。


    這是一位老兵,雖然出身貧寒,但是,卻是實打實的悍勇之人,當初在戰場上,他不止一次的救過楊洪的命。


    如今年歲大了,跟著楊洪迴京來,本是說好了要讓他在楊府中頤養天年,雖然說他不是楊家人,但是,無論是楊傑還是楊俊,楊能等人,都將他視為長輩。


    這一次出京,路途艱險,楊洪到底不放心兒子,迴府之後,躊躇再三,還是厚著臉皮,又將這位請了出來。


    “劉伯,時間還早,我相信,該等的人一定會等來的。”


    “要是真的趕不上驛站,那就宿在野外也無妨。”


    楊傑素來有禮,對劉洪也十分客氣,但是,劉洪知道,這位二公子,除了先天不足外,性子其實像極了將軍,下了決定的事,誰也改變不了。


    於是,他也不再開口勸,隻是歎了口氣,轉身下去找人準備,萬一趕不上驛站需要宿在野外,那麽,四周的防衛就要變一變了,還有就是,更深露重,二公子的身體不好,需要格外仔細……


    不過,劉洪在離開的時候,眼神有意無意的瞥向了楊傑身後站著的,看似樣貌平平,像是一個普通錦衣衛校尉的持刀中年人。


    這個人,不簡單!


    雖然說,他看起來就和尋常的錦衣衛一般無二,但是,百戰沙場的直覺告訴劉洪,此人是個練家子。


    小書亭


    這種直覺毫無道理,因為,眼前的這個人,雖然滿臉橫肉,但是肌肉鬆弛,腳步虛浮,任誰看來,都是個混日子的尋常人物。


    可,隻有劉洪這種屍山血海中打滾出來的人,才能感覺出來,此人的手上,一定沾著不止一條人命!


    如果要是他年輕的時候,或許能跟這個人打個平手,可如今,怕是在他手下走不過盞茶工夫。


    感歎一聲錦衣衛中果然是藏龍臥虎,劉洪便放心下去準備了,這人是老侯爺帶迴來的,說明沒有問題。


    有他在,二公子就不會出什麽事……


    日頭一直在往下落,劉洪都已經安排好了一切,轉迴頭來,發現楊傑依舊立在原地,他等的人,還沒有來。


    雖然不知道二公子在等誰,但是,劉洪都覺得心中一陣不滿。


    在楊家,不管是楊洪還是其他人,都是把劉洪當成本族家老來對待的,但是,劉洪自己卻知曉分寸,從無逾越之舉。


    不過,稍有一點就是,他早年間曾經成家,有過一妻一子,妻子賢惠,兒子聰明好學,但是,後來被虜賊掠走,不知所蹤,自那以後,劉洪便再未成家,隻是誓要殺盡虜賊。


    雖然這樣並不妥當,但是,劉洪到了京城之後,的確在楊傑的身上,依稀見到了自己當年勤學不倦的孩兒影子。


    事實上,這也是劉洪這迴願意再跑一趟邊境的原因,他是把楊傑,真正當成自家晚輩來疼的。


    此刻見楊傑撐著病體,立在城門前如此之久,心中生氣也是正常。


    就在劉洪猶豫著,要不要再上去勸一勸的時候,遠處煙塵騰起,一輛貴氣十足的馬車,朝著城門處而來,最終在不遠處停下。


    見到這輛馬車,楊傑的臉上,總算是露出一絲笑意。


    “小公爺,你終於來了!”


    這輛馬車,正是成國公府的馬車。


    遠處雲層翻卷,朱儀從馬車上下來,遙遙望著遠處的楊傑,神色頗有幾分複雜。


    二人隔著數十步,遙遙對望,片刻之後,還是楊傑邁步向前,來到了朱儀的麵前。


    “小公爺,好久不見!”


    “是啊,好久不見!”


    朱儀打量著眼前的楊傑,口氣當中同樣充滿了感歎。


    前幾日春獵,楊傑因為身體欠佳,並沒有前去,但是即便如此,就算是往前倒到楊傑主動登成國公府的門,其實也才過了沒幾個月。


    但是,就是這短短的幾個月時間,風雲變幻,恍如隔世。


    沉默了片刻,朱儀道。


    “我以為,我不該來的。”


    這話聽起來有些別扭,好像是順口說錯了一般,但是,朱儀自己知道,他沒有說錯。


    楊傑今日出發去宣府,他是知道的。


    但是,他沒有來送行。


    因為……不合適!


    如今的成國公府,無論在朝野內外,都是實打實的太上皇死忠,而昌平侯府,卻再蒙天子垂青,屢屢委以重任。


    他們兩家,道不同,不該走在一起。


    所以,朱儀並沒有打算來。


    但是,就在清晨之時,他接到了楊府送來的口信,說楊傑邀他在城門處一見。


    朱儀猶豫了很久,最終選在這個時候,姍姍來遲。


    在他想來,這個時候,楊傑肯定早已經出發了,可沒想到……


    “楊某和小公爺之約尚未完成,豈可背信棄義?”


    對麵的少年人長身玉立,溫潤如玉。


    朱儀輕輕吐了口氣,同樣笑了起來,怪不得,眼前之人,手無縛雞之力,但是,卻能在一眾勳貴子弟當中周旋不斷。


    不談其他,這種溫潤周到的感覺,真的讓人很舒服!


    眸光閃動,朱小公爺沉吟著道。


    “楊家已然踐諾,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朱某並非不知好歹之人,你我之約,隻是盡力而為,並無法強求結果。”


    當初,楊傑主動找上門,和朱儀聯手,用任禮下獄,換昌平侯府平安,作為交換,楊洪會上本請奏,為朱勇鷂兒嶺一戰正名,進而為成國公府拿迴爵位。


    這是一場交易,但是,對於成國公府來說,卻並不公平。


    因為,在朱儀的運作下,兩大公府聯合,將任禮的後援全部抽走,達成了昌平侯府想要的。


    但是,需要昌平侯府履約的時候,卻並不順利。


    誠然,楊洪上了奏疏,啟奏了鷂兒嶺一戰的得失,但是,他的奏疏內容涉及範圍麵太廣,上升到了對土木一役的定性上,自然是被天子駁迴了。


    其後春獵上,雖然楊洪再提此事,但是到底,也沒有讓成國公府最終拿迴爵位。


    此事,若是換了以前的朱儀,怕是早已經著急上火,要找楊家討個說法了。


    但是,如今他卻很平靜。


    因為這種狀況,他早就預想到了,這樁交易,本就是需要成國公府先付出,昌平侯府先得利。


    至於之後,對方會不會盡心……


    懸在頭上的刀都已經被撤走了,還能指望人家有豁出去的決心嗎?


    當然,朱儀自己,最開始答應這樁交易,也是有自己的考量的,也就是了。


    說白了,他真正的把握從來就不在楊家身上,讓楊家出麵,不過是給挑起這樁事情一個契機罷了。


    但是如今,情況又有變化,這件交易能成與否,朱儀自然也就能夠平靜以待了。


    然而,看朱儀這般平靜的神色,楊傑卻皺了眉頭,道。


    “小公爺可是覺得,家父當初所上的奏疏有所不妥,並未盡力?”


    朱儀沒有說話,他並不想和楊家交惡,但是,也沒必要低三下四的維持表麵關係。


    見此狀況,楊傑歎了口氣,搖了搖頭,道。


    “這件事情,家父也有苦衷,小公爺心中有氣,也是該的。”


    “但是,楊某想請小公爺相信,楊家絕非背信棄義之輩,成國公府的爵位,楊某定會替小公爺拿迴來的。”


    “那朱某,倒是要提前謝謝楊世子了。”


    朱儀拱了拱手,不冷不熱。


    應該說,這段時日,朱小公爺的日子,的確過的不算太好。


    因為南宮之事,堂堂的東廠提督舒良公公,被朱小公爺堵了迴來,之後便開始四處找茬。


    短短數日之間,成國公府的很多鋪子,都被各處的采買太監征用了貨物,田莊,家宅,也出現了各種雞零狗碎的流氓混混鬧事,惹得人不勝其煩。


    除此之外,京中不知從何處,隱隱傳出了流言,說是成國公府過不了多久,就要被天子削爵,還說東廠的舒公公放了話,誰敢接濟成國公府,就是跟東廠作對。


    這種情況下,朱儀這段時間,的確是各種煩心,盡管四處奔走,但是,卻也吃了不少閉門羹。


    像是楊傑的這種拍胸脯要幫忙的話,他聽了無數次了,但是,真正起到作用的,卻有限的很。


    見此狀況,楊傑歎了口氣,道。


    “小公爺不信也無妨,但是,無論如何,楊某話已說到,此去邊塞,若得功勞,迴程之時,我必上本,為成國公府討要爵位。”


    “君子一諾,重逾千斤!”


    “小公爺,告辭!”


    再多的解釋,都不如行動來的有用。


    說完了自己想說的話,楊傑拱了拱手,並沒有過多猶豫,轉身便上了馬車。


    看著遠處緩緩而動的隊伍,朱儀亦是久久立在遠處,一言不發。


    楊傑最後的話,明顯意有所指,或許,他此次出京,並不單單是為了挑選幼軍的人選?


    以至於,朱儀心中莫名升起一個念頭,或許,他真的有自己的打算,是想要履行當初的承諾的?


    但是,很快,他就輕輕搖了搖頭,自嘲一笑。


    是與不是,有什麽緊要呢?


    他以前就沒有想過要依靠楊家,以後也不會。


    就算是楊傑想要踐諾,也不會是因為純粹的信義,如今幼軍成立在即,他,楊傑,孫勇三人,即將同為太子府的屬官,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楊傑如今的作為,若說和此事沒有任何關係,怕是讓人難以相信。


    不過話說迴來,楊傑有楊傑的打算,他也有他的考慮,生在勳貴世家,哪個人又不是身不由己呢?


    目送著隊伍在自己的視野範圍消失,朱儀的心中升起一陣別樣的情緒,他就這麽站著,直到太陽開始落下,他方輕輕歎了口氣,道。


    “迴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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