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說,胡濙這個官場老手,還是很快的摸準了朱祁鈺想要打壓宗室的心意。


    畢竟,對於朱祁鈺來說,他是見過在王朝後期,宗室的龐大數量給朝廷帶來的沉重負擔的。


    所以,削減宗室的待遇,進一步管控宗室對地方的影響,是勢在必行的事。


    的確,初初聽來胡濙的法子,朱祁鈺倒是心動了片刻。


    但是,冷靜的想了想,他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人不能當獨夫!


    當初建文皇帝,就是因為太過苛待宗室,煎迫藩王,才丟了皇位,雖然說今時不同往日,但是,即便是要削藩,也要徐徐圖之,不能太過急躁。


    再說了,如今的宗室親王,大多都是他的長輩,將他們逼急了,鬧到鳳陽哭陵去,丟的是天家顏麵和朝廷權威。


    宗室的問題當然是要解決的,但是,不能走過去的老路,而且,要徐徐圖之,一味的收緊對宗室的束縛,隻不過是治標不治本的法子而已。


    說白了,不能隻是打壓他們的待遇,而要慢慢的改善整個宗室的生存狀態,這也是他當時推行宗學的最大原因。


    盡管現在時間還短,沒有什麽大的效果,但是,對於日漸龐大的宗室體係來說,讓他們有脫離朝廷供養生存下去的能力,才是根治宗室問題的辦法。


    不過這個問題要解決,必然會麵臨重重的阻力,這種阻力不僅來自於諸王和普通宗室,也同時來自於朝野上下,乃至是禮法祖製,如果要動,就要準備萬全。


    尤其是在現在這種情況下,朝廷整飭軍屯在即,邊境已然有動蕩之危,如果再激起諸王逆反,兩頭起火,隻會是自尋死路。


    所以,對於宗室,現階段還是以安撫為主。


    不過……


    看了一眼底下的胡濙,又掃了掃案上的一堆彈劾奏疏,朱祁鈺又是一陣頭疼。


    這件事情,處置起來的確麻煩,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何況涉及的都是宗室,而且都是皇家長輩。


    實話實說,胡濙說的法子,其實說白了就是和稀泥,既然兩邊誰也奈何不了誰,而且掰扯不清楚對錯,索性就全都攆迴封地,兩邊老死不相見,自然就什麽事都沒有了。


    這也是在處理宗室之間矛盾的時候,最常見的辦法。


    但是,目前來看,朱祁鈺顯然是不想讓鎮南王出京的,要知道,他當初讓岷王留京,除了看重老岷王的輩分,更重要的,就是看中了鎮南王的這份八麵玲瓏和機變,不然的話,他也不會讓範廣的女兒和朱音埑結親。


    要是這個時候鎮南王走了,朱音埑也沒有理由繼續留在京師,那麽之前的一番布置,也就沒有什麽意義了。


    這般想著,朱祁鈺歎了口氣,心中下了決斷。


    實在不行,也就隻能他真的下場拉偏架了。


    作為手執大圭的天子,朱祁鈺既是君上,亦是朱家的當家人,由他來裁斷這樁事情,是最合適的。


    還是那句話,這種“家務事”,本來就掰扯不清楚,怎麽懲處,更是要具體情況具體處理。


    朱祁鈺要是鐵了心的要縱容鎮南王,襄王也隻能幹看著,畢竟,天子往常寬縱宗室的時候多了去了。


    真要是鬧大了起來,以後事事天子都不講“親親之情”,隻講“律令例法”,那其他的宗室們不得罵死他。


    不過,就在朱祁鈺打算開口的時候,一旁的懷恩卻上前兩步,低聲道。


    “皇爺,剛剛得了稟報,鎮南王攜世子在外求見!”


    這倒是沒有什麽意外的,出了這麽大的事情,鎮南王隻要有點眼力價,起碼也得先進宮來請罪。


    把到了嘴邊的話咽了迴去,朱祁鈺擺了擺手,道。


    “宣進來吧!”


    雖然說,朱祁鈺已經準備好替鎮南王收拾這個爛攤子了,但是,也總要先聽聽他自己怎麽說。


    何況,對於自己這位叔祖,朱祁鈺一向是十分高看的,或許,他自己能有什麽脫身的法子,也說不定呢?


    然而,讓他感到意外的是,一向聽話的懷恩,這一次卻沒有領了吩咐出去叫人,而是站在原地,臉上一副為難之色,明顯有話想說,但是,卻又不敢說的樣子。


    見此狀況,朱祁鈺不由眉頭一皺,問道。


    “怎麽了?”


    眼瞧著天子不悅,懷恩也立刻跪了下來,道。


    “皇爺恕罪,鎮南王和世子並未在宮外侯旨,而是直接跪在了宮門之外,說是自己宗室互毆,膽大妄為,既已鑄成大錯,身犯大罪,無顏麵見陛下,願自去王爵,攜世子往鳳陽高牆圈禁,以贖其罪。”


    “什麽?”


    這話並沒有刻意壓低聲音,所以,就連一旁的胡濙也聽得清清楚楚,一時之間,就連久經宦海的胡老大人,也忍不住露出一絲驚訝之色。


    朱祁鈺更是頓時皺了眉頭,神色也沉了下來,道。


    “胡鬧!”


    說著話,朱祁鈺忍不住從禦座上站了起來,但是很快又坐了下去,想了想,繼續道。


    “大宗伯,鎮南王此舉實在狂悖,懷恩既然召他不來,便勞你去走一遭,將他二人給朕帶進來!”


    胡濙看著天子黑沉沉的臉色,眨了眨眼睛,先是一愣,隨後躊躇片刻,到底什麽也沒有說,隻是拱手道。


    “老臣領旨。”


    於是,懷恩走下禦階,引著胡濙往宮外去,待得他們二人的身影離開了殿中,朱祁鈺原本略帶怒意的神色,忽然便平靜下來,抬頭望著宮外的方向,臉上不僅沒有絲毫的生氣,反而莫名的露出一絲玩味的笑容。


    “鎮南王……”


    …………


    宮門之外,烈日當空。


    在朝臣們日常上朝等候的廣場上,此刻遠遠的圍了一圈的人,穿著各色的官袍,從三品的緋袍大員,到七品的青袍禦史,越聚越多。


    廣場中間靠近宮門的位置,鎮南王朱徽煣和世子朱音埑二人,穿著厚重的朝服,未著喪服,隻在臂上綁了一圈白布,端端正正的跪在宮門外。


    他二人的這番作為,惹得守衛宮門的一幹禁衛都叫苦不迭,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宮門兩邊靠。


    要知道,眼前的這位可是堂堂的郡王,滿朝上下,除了天子之外,誰敢受他的跪拜?


    宮門外的人越聚越多,不僅是官員,京城當中各家勳貴府邸遣來打探消息的小廝,觀政的新科進士,都紛紛趕了過來,聚在遠處低聲的議論著。


    不多時,左順門當中,急匆匆走出一隊人,為首者緋袍白發,正是禮部尚書胡濙。


    胡大宗伯跟著懷恩走出宮門,一抬眼便瞧見遠處烏烏泱泱的一群人,朝遠處一瞧,甚至還見到了幾個熟悉的身影,正在朝這邊走,頓時臉上便浮起一絲苦笑。


    在場中掃了一便找到了頗為顯眼的鎮南王父子,跨步朝場中走去,來到二人的身側站定,胡濙拱了拱手,苦口婆心道。


    “王爺,您這是做什麽?”


    “岷王府外的事,陛下尚未責罰於您,再說了,當時的事情,老夫也都瞧見了,自會盡力替您在陛下麵前轉圜,您這,唉,又是何必呢?”


    “如今陛下已然震怒,命老夫親自來宣您進宮覲見,快快起身,隨老夫入宮吧。”


    如今日子已然和暖,又正是中午時分,裹著厚重的朝服,胖胖的鎮南王額頭上已經隱隱滲出細密的汗珠。


    但是,麵對胡濙的規勸,這位胖胖的王爺,卻沒有任何特別的反應,仍舊紋絲不動的跪在地上,道。


    “大宗伯親自前來,本王失禮了,不過,岷王府外的事,的確是本王衝動,動手毆打藩王,此乃大罪,本王深感有負陛下聖恩,故而今日攜不肖子音埑前來請罪。”


    “懇請大宗伯轉告陛下,本王毆打宗親,不顧親親之情,身犯大罪,實在無顏麵見陛下,請陛下依律降罪,本王願自削王爵,囚於鳳陽高牆之內,請陛下恩準。”


    這番話並沒有壓低聲音,且廣場當中隻有他們幾個人,因此,靠的相對較近的幾個官員,更是將這話聽的清清楚楚的。


    至於稍遠一些的,雖然聽不清楚說了什麽,但是看樣子,就知道鎮南王和禮部這位大宗伯之間似是鬧了矛盾。


    尤其是當下一刻,鎮南王抬起手,直接摘下了頭上的梁冠之後,遠處的人群更是一片嘩然。


    都是在朝堂混跡的人,誰會不知道這個動作代表什麽意義?


    隻不過,尋常時候,都是見大臣們做這種事,堂堂的郡王竟然也自去冠冕,可真是大明朝開天辟地頭一遭。


    這個時候,文武大臣當中舉足輕重的幾位,也終於是趕了過來,不僅是內閣大臣,六部尚書,左都禦史,甚至是鎮南王的那位親家靖安伯範廣,豐國公李賢,還有好幾家勳貴也都到了。


    雖然說這件事情,本質上和他們沒什麽關係,但是,這種熱鬧,誰不想來湊一湊呢?


    和一幹隻敢圍在遠處的普通官員不一樣的是,這些大佬到了現場之後,沒有過多猶豫,就同樣走上前去,來到了鎮南王的身邊。


    剛剛走過來,他們便瞧見了一臉無奈的胡濙,隻得紛紛問道。


    “大宗伯,這……到底怎麽迴事?”


    於是,胡濙隻得原模原樣的,將自己和鎮南王的對話,又重新說了一遍,聽完之後,在場的眾人也不由麵麵相覷,不知道鎮南王發的什麽瘋。


    這件事情,固然是鎮南王動手不對,但是,真的要論起來,襄王也不是沒有錯處,畢竟,他在府門外說的那些話,明麵上挑不出什麽毛病來,但是話裏話外的意思,誰都能聽得懂。


    所以,他們都覺得,這件事情鬧到最後,大概率是各打五十大板,可誰想到,鎮南王竟然鬧了這麽一出。


    “唉,不跟諸位說了,陛下命老夫前來召鎮南王覲見,未能完成旨意,是老夫之過,得進宮去跟陛下複旨了。”


    說著話,胡老大人歎了口氣,倒也沒給其他人說話的機會,轉身便又進了宮門。


    於是,宮外的一眾老大人相互對視了一眼,均是感到一陣棘手。


    這眾目睽睽之下的,鎮南王連天子的詔諭都不聽,看來是鐵了心了要把事情鬧大了,但是問題是,這事情鬧大了,對他有什麽好處呢,難不成,他真的想要去鳳陽高牆?


    瞧了一眼遠處議論紛紛的人群,老大人們下意識的覺得不妥,於是,紛紛開口勸鎮南王不要繼續在此處跪著了。


    然而,哪怕是麵對在場這麽多的重臣,這位一向“與人為善”的胖王爺,卻眼皮子都沒抬一下,跪在原地,一言不發,仿佛他身邊的人,不是什麽文武重臣,而是一群嗡嗡嗡的蜜蜂一樣。


    無奈之下,這些大臣勸了一陣,見沒有作用,也隻能退迴了遠處,靜觀其變。


    與此同時,胡濙和懷恩迴到宮中,將宮外的情形說了一遍,朱祁鈺聽完之後,頓時“雷霆大怒”,冷哼一聲,道。


    “放肆,連朕的話都不聽了,還有什麽事是他不敢做的?”


    “既然他要跪,就讓他跪著好了,傳朕的話,就讓他們二人在宮門外頭跪著,沒有朕的旨意,誰也不準靠近,朕倒要看看,他們能跪到幾時!”


    啊這……


    懷恩身子顫了顫,顯然也沒料到,天子竟會如此震怒,一時之間,猶豫著看向了胡濙,想著這位大宗伯能夠稍稍勸一勸天子。


    但是,誰料這位胡老大人,這次卻像是什麽也沒聽見一樣,默默的站在原地一言不發。


    眼下的這副場麵,懷恩自然也不敢耽擱太久,略等了一等,見胡濙始終沒有反應,於是,隻得拱了拱手,匆匆出去傳旨。


    帶著人出了宮門,硬著頭皮把話傳了下去,懷恩想了想,還是勸道。


    “王爺,咱家說句不當說的,這個當口,您就別再惹陛下不高興了,這事情原本沒有這麽嚴重,您這麽一鬧,唉……您跟陛下服個軟,其實沒多大事,也好過一直在這跪著……”


    鎮南王此刻額頭上的汗珠,已經開始向著地上滴落,慢慢的在胸前形成一小團水漬,顯然,已經消耗了相當大的體力。


    不過,縱然如此,聽到懷恩的這番話,他還是抬起頭,拱了拱手,道。


    “多謝懷恩公公,不過,該是什麽就是什麽,今日之事是本王自己的選擇,請公公放心,本王……自有分寸。”


    不知為何,聽著這番話,懷恩總覺得這位鎮南王此刻的情緒有些複雜。


    但是,他又聽不出其中到底是什麽意思,最終,便也隻得索性不去想了,拱了拱手,命幾個人人在兩側小心看顧著,有情況隨時稟報,然後懷恩歎了口氣,轉身又迴了禦前侍奉……


    70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皇兄何故造反?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月麒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月麒麟並收藏皇兄何故造反?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