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鑒顯然也沒有想到,於謙說話會這麽直接,一時之間,他也有些不知該如何迴答。


    倒不是朱閣老被於謙給震懾住了,而是他沒有於謙這種“愣頭青”的魄力。


    於謙說的對嗎?當然是對的。


    但是,也不能說是全對,畢竟, 如今天家的關係複雜,皇位也屬於非正常傳承。


    因此,如果細究起來,倒也不是沒得話可說。


    於謙的意思很清楚,太子社稷儲君,是天子的後繼之君,所以,身為朝廷大臣的他們可以開口進諫, 身為天子的今上可以做主。


    但是, 無論從朝政還是法統的角度而言,都不該是由太上皇出言幹預。


    看似十分有道理,但是別忘了,天子的法統也是受禪而來,而且,如今天子阻攔太子出閣,搬出的理由是顧念親情,要論親情,那自然是太上皇和太子的關係更加親近。


    真的要辯的話,朱鑒自認,口才上他是不輸於人的,當然, 某個懂不懂就破口大罵,絲毫不顧重臣儀態的無賴天官除外。


    但是,現在的問題就在於, 他,能反駁嗎?


    這件事情之所以滿朝上下無人敢提, 恰恰是因為,無論怎麽理,這個關係都是不順的。


    如果他承認於謙的說法,那麽無異於自己打臉,認同太上皇在東宮太子的事務上,並沒有決定權。


    如果他不承認,那麽就牽涉到太子的法統問題,進而要牽涉到天子的法統問題,別說天子本就不是什麽好惹的人,就算是再平庸的君主,在這件事情上,都是絕不能觸碰的禁忌。


    所以,躊躇片刻,麵對於謙的質問,朱鑒還是道。


    “於少保,太子既是陛下後繼之君,亦是太上皇嫡親血脈,詢問太上皇的態度, 也是想要盡快圓滿解決此事,您又何必如此揪著細枝末節不放?”


    朱鑒的話其實已經算是低頭了, 因此,於謙也沒有窮追猛打,隻道。


    “此乃禮法國政,並非細枝末節。”


    就在這個時候,一直沉默的胡濙忽然開口,道。


    “陛下,太子殿下乃宣宗皇帝長孫,理應正位儲本,此陛下承上聖皇太後慈諭,尊親恭讓,依禮法祖訓所行之事。”


    “今東宮雖幼,仁厚孝賢之象已現,出閣一事,的確不宜再行拖延,禮部的一應儀注,物用,皆已備齊。”


    “懇請陛下允準,於三月春獵之後,命東宮出閣!”


    胡老大人輕易不說話,但是,每每開口,必定是在最關鍵的時候,且能夠起到四兩撥千斤的作用。


    要知道,這份奏疏他同樣聯名上奏,但是,進殿之後,他卻仿佛置身事外一樣,不發一言。


    直到現在,事情開始越發朝著不可控的方向發展的時候,他老人家方才開口,且隻短短的幾句話,便將一場可能到來的朝堂風暴消弭於無形。


    這番話說完,一旁的老大人們頓時眼前一亮,朝著胡濙投來了欽佩的目光。


    這位大宗伯,果然不愧是禮法的大家!


    現在的局勢下,麵臨的最大問題,就是東宮承繼的皇位來自於天子,但是,卻偏偏並不屬於皇明祖訓中所說的父死子繼和兄終弟及中的任意一種。


    既然如此,那麽,胡濙便索性繞開了這一點,將名分上溯至宣宗皇帝。


    大明實行的是有嫡立嫡,無嫡立長的製度。


    從這一點上來講,作為宣宗皇帝的嫡脈長孫,東宮的儲君之位名正言順,且從名分上而言,恰是因為太子是太上皇長子,所以能夠正位儲本。


    與此同時,這種說法,又和於謙所說的,東宮法統來自於當今天子並不衝突,因為本質上,當今天子雖是受太上皇禪位而來,但其法統上溯,依舊來自於宣宗皇帝。


    換句話說,東宮的尷尬處境在於,他的名分在太上皇處,法統卻在天子處,二者無法統一,所以始終提起來,都是一筆爛帳。


    胡濙的做法,就是將二者統一到宣宗皇帝身上,讓太子以宣宗皇帝嫡脈長孫的身份承繼當今天子的法統。


    這個說法,可堪稱完美!


    因此,在他說完之後,在場的一幹大臣,也緊跟著上前附和,道。


    “陛下,大宗伯所言甚是,請陛下允準東宮早日出閣,為萬民垂範!”


    “臣同請陛下允準!”


    麵對底下眾臣的懇請,朱祁鈺倒是沒有立刻反應,而是將眼神輕輕的落在胡濙的身上。


    這個老狐狸,這迴果然是下本了!


    事實上,胡濙的這個說法,朱祁鈺早就聽過,不過,卻是在前世的時候,那個時候,朱見濟夭折,他又遲遲沒有新的子嗣,儲本空懸之下,胡濙便曾進諫,請複立朱見深為太子。


    當時,他用的理由就是這個……


    國祚神器,當傳之於宣宗章皇帝之長孫!


    作為禮部尚書,胡濙隻怕很早就研究透了這套禮法的傳承規則,也找出了這個理由,這一點,從現在這個時間點,胡濙能夠說出這番話來,便可以看出。


    然而,事情有意思就有意思在這,胡濙是在請複立太子的時候才搬出這個理由,而不是在廢太子的時候搬出這個理由。


    迴想起當初廢太子的時候,胡濙雖然率群臣“竭力”反對,但是,到底也沒有“攔住”一意孤行的天子。


    不過,到底是否真的盡力了,恐怕隻有他自己知道。


    要知道,這個老家夥,當時可就是趁著朱見濟被冊封太子的機會,讓當了數年小透明的成國公府重新複爵的。


    照此想來,說不準,前世連朱祁鈺,也被這位大宗伯給算計了,他老人家把我人心,順勢而為的本事,果然不是說說而已!


    當然,如今時移世易,成國公府被推上了風口浪尖,胡濙的這番話,也提前出現了。


    輕輕吐了口氣,將思緒拉了迴來,朱祁鈺明白,該給個結果了。


    沉吟片刻,他歎了口氣,開口道。


    “既然眾卿皆是此意,朕雖顧念太子幼弱,可終究東宮儲本不可不定,便依大宗伯之意,命欽天監擇吉日,待春獵結束後,命東宮出閣讀書!”


    聞聽此言,眾臣總算是鬆了口氣,齊聲道。


    “陛下聖明!”


    然而話音落下,便見得天子抬手止住他們,然後繼續道。


    “至於重設幼軍之事,就不必了,東宮畢竟年幼,府官尚未備齊,要幼軍何用?宮禁巡防,自有上直衛足矣。”


    群臣對視了一眼,文臣這邊自然是沒什麽意見,對於他們來說,本就不願意給勳貴這種進身之階。


    唯二有可能支持的,朱鑒剛剛已經做出了“努力”,至於胡濙,他關心的隻有朱儀,壓根懶得理其他的事兒。


    至於其他的勳貴,如李賢,範廣,楊洪這幾個,雖然也有心勸天子重設幼軍。


    但是,他們也知道,現在不是合適的時機,因此,對視一眼之後,他們也默默的跟在後頭點頭道。


    “臣等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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