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洪的聲音蒼老而有力,在乾清宮中迴蕩著。


    但是,眾人的眉頭卻沒有因此而綻開。


    誠然,楊洪的說法是所有人都希望看到的狀態,但是,這種國政大事,須得慎之又慎, 他們不能因為自己的希望,而忽視這件事情本身存在的風險。


    沉吟片刻,還是王翺率先開口,道。


    “楊侯所言不無道理,但是,邊境外並不隻有瓦剌各部,還有脫脫不花統帥的韃靼部,也同樣對我大明虎視眈眈。”


    “的確,土木之役後的曆次大戰,我大明皆重創也先,但是,與此相對的,脫脫不花率領的大軍,卻因為撤退的早,基本毫發無傷。”


    “而且,因為脫脫不花主動撤軍,我大明同意對其開放互市,這一年以來,他的實力必然不降反增。”


    “別忘了,除了此次瓦剌遣使過來,韃靼各部在邊境的活動,也是我等判斷的重要參考, 楊侯焉知,此次不是瓦剌和韃靼的再次聯合呢?”


    雖然沒有楊洪在邊境多年打仗的經驗, 但是, 王翺之前在遼東提督軍務,後來更是跟王文一起,參與了和脫脫不花的談判。


    他深知,這位韃靼的大汗,並非庸主,所以不可不防!


    “不錯,雖然瓦剌和韃靼早有舊怨,但是,之前的土木之役,二者便是摒棄舊怨,一同對我大明用兵,隻不過,那次是以瓦剌為主,韃靼為輔。”


    這個時候,俞士悅也道。


    “如今,瓦剌的確勢弱,但是,若韃靼想要吞並瓦剌,隻怕也並不容易,這個時候,二者再次聯合起來攻我大明,也並非沒有可能。”


    說到底,如今邊境出現的種種跡象,並不單單是瓦剌遣使而來這麽簡單,韃靼的活動也需要重視。


    單獨一個或許不值得這些大臣如此興師動眾,但是,二者同時出現,就不得不讓人懷疑,他們是在相互配合了。


    要知道,之前的土木之役,就是這麽掀起來的。


    隻不過,那個時候,是也先在邊境尋釁,而脫脫不花則是遣使奉國書而來試探大明。


    這一次和上次剛好反了過來,韃靼在邊境活動頻繁,瓦剌則是遣使而來,除了角色換了換,幾乎和之前是如出一轍。


    然而,麵對二人的質疑,楊洪卻搖了搖頭,道。


    “本侯明白二位的意思,瓦剌和韃靼雖然相互想要吞並對方,但是,這並不妨礙他們聯合在一起,想要吞並我大明,這也是上一次土木之役,也先和脫脫不花三路大軍攻我大明的原因。”


    “但是,本侯之所以說這仗打不起來,恰恰是因為,如今的瓦剌和韃靼,已然是角色互換了。”


    聞聽此言,俞士悅和王翺皆是目露疑惑之色,躊躇片刻,王翺問道。


    “還請楊侯說的更清楚些。”


    “名分!”


    然而,這一次楊洪還沒說話,另一道聲音便已響起。


    眾人循聲望去,便見得於謙沉聲開口。


    “首輔,俞次輔,你們剛剛所說的,都忽略了一點,那就是,即便是在蒙古各部當中,也是有著君臣名分的!”


    “於某沒猜錯的話,楊侯想說的,就是這個吧?”


    楊洪點了點頭,眉頭稍稍舒展開來,雖然他心中對此事有把握,但是,麵對這麽多人的質疑,心裏有點打鼓是正常的。


    而現在,於謙的話,顯然是讓他對自己的判斷愈發有了信心。


    朝著於謙拱了拱手,楊洪道。


    “於少保說的不錯,正是名分二字!”


    “眾所周知,也先對脫脫不花,不臣之心已久,甚至於到了土木之役以前,瓦剌勢力強盛到,可以脅迫脫脫不花配合他舉兵攻我大明。”


    “但是,諸位有沒有想到,也先已經跋扈到了如此地步,他為何還是沒有吞並韃靼,自立為汗呢?”


    這話問出,王翺和俞士悅皆是麵露沉思之色。


    也不用他們迴答,楊洪直接給出了答案,道。


    “因為脫脫不花是舊元後裔,身上流淌著黃金家族的血脈,雖然如今舊元已滅,但是,成吉思汗建立的黃金家族仍然在各草原部族當中有著極高的號召力,正因於此,脫脫不花才能成為草原共主。”


    “也先勢力再強,他也不過是草原諸部之一,一旦他對脫脫不花動手,那麽將麵臨的,就是草原各部的共同討伐。”


    “所以,瓦剌即便勢力已然遠遠強於韃靼,也先也隻敢自稱太師,而不敢公然爭奪汗位。”


    這麽一說,王翺和俞士悅便明白了過來。


    草原上的事情,他們的確不如楊洪熟悉,但是,若要論名分禮法這種東西,受了正統儒家教育的他們,自然是十分了解的。


    很多時候,名分本身並不能約束人。


    就像如今的瓦剌和韃靼,真要說也先囿於所謂的名分,而不敢爭奪汗位,那就是個笑話。


    真正的原因在於,也先的實力雖強,但是,也沒有強到可以橫掃草原的程度。


    並非是草原各部真的對於黃金家族還有什麽敬畏之心,而是在各家都想要汗位的情況下,讓持有名分的黃金家族後裔上位,是一個保持平衡的辦法。


    所有人都在期待那頭一個殺死脫脫不花,開啟汗位之爭的人,但是這個人,也一定是死得最慘的。


    因為他會被群起而攻之,待這個‘反賊’死後,名分的擁有者就消失了,那麽所有人便可以真正名正言順的去爭。。


    這種事情,曆朝曆代見得多了。


    每到王朝末年,天子勢弱,權臣跋扈,但是,即便是那些權臣可以廢立皇帝,也不敢隨隨便便自踐帝位,其原因便在於此。


    尤其是在亂世的時候,首先廢帝自立的人,往往要麵對的,是各方勢力打著勤王旗號的聯合剿殺。


    楊洪繼續道:“所以,也先想要更進一步,成為草原上的大汗,就隻有兩條路。”


    “要麽,他和脫脫不花開戰,或許能夠打贏,但是,在打贏之後,他會麵臨各部的聯合圍剿,若是能夠繼續獲勝,那麽,他便可成為新的草原共主,但是,這條路實在太難了。”


    “所以,也先選了第二條路,那就是聯合韃靼起兵攻我大明。”


    “黃金家族之所以能夠被草原所認可,便是因為成吉思汗當初建立了一個強大的帝國,如果也先能夠複製成吉思汗當年的壯舉,那麽,草原各部自然會認同他是新的‘黃金家族’。”


    “這才是也先對我大明起兵的最重要的原因,但是須知,這個原因,放在脫脫不花的身上,卻是不成立的,所以,雖然如今看似和土木之役之前的狀況相似,但是實則,瓦剌和韃靼的強弱異位,便是最大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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