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淅淅瀝瀝的下,武英殿中沉寂了片刻,眾人都被天子的一番話打了個措手不及。


    一時之間,眾臣都望著白發蒼蒼的胡老尚書,卻見他老人家的神色也十分古怪。


    正在眾人疑惑之時,胡濙拱了拱手,開口道。


    “陛下,太上皇歸朝雖是朝野上下,萬民所向,陛下親親尊讓之誼,臣等亦歎服不已,但是,土木一役,官軍將士死傷無算,迎歸之禮如此隆重,恐上皇心中不安。”


    “且,方才陛下所述儀典,繁瑣複雜已近登基之儀,單因上皇歸京,操持如此繁複的儀典,恐靡耗太甚,禮部也未必來得及準備,故此,臣請陛下三思。”


    老尚書雖然上了年紀,平時在朝上一副懶洋洋的樣子,但是實際上,凡是經過他手的政務,都處理的雷厲風行,絲毫都不拖泥帶水。


    但是這一次,胡濙顯得也十分謹慎,這一番話,說說停停,似乎時時刻刻都在斟酌措辭。


    一番話說完,在場眾人都迴過味來了。


    要說還得是專業人士,一眼就看出了關鍵。


    祭告天地,入拜祖廟,禦奉天殿受百官朝賀,頒行大詔,昭告天下,再拜聖母皇太後……


    這一套禮製,可不就是登基大典的流程。


    相較於這個意義,太上皇兵敗而歸,卻被如此隆重的迎接,帶來的小小尷尬,都得往後排。


    可是,天子的登基大典,早就已經舉行過了。


    如今再折騰這麽一次,又是為了什麽?


    在場的大臣雖然對禮製不甚熟悉,但是經過胡濙這麽一提醒,答案幾乎就要唿之欲出了。


    禪位儀典!


    作為同樣涉及到皇位傳承的儀典,登基大典和禪位大典的流程十分極為相似。


    隻不過,主祭儀典的人從一個變成了兩個,登基詔書變成了禪位詔書而已。


    再迴想一下剛剛天子所說的話。


    “……朕與上皇同禦奉天殿,頒行大赦天下詔書……”


    毋庸置疑,大赦天下的詔書,肯定是天子頒布的,這種事情,輪不著一個已經退位的太上皇來做。


    那麽,非要拉著太上皇去奉天殿做什麽?


    要說群臣朝拜,京郊出迎,祭告天地,這個流程當中,朝拜了不知多少次了。


    不是接受朝拜,也不是去頒大赦天下詔,那要做什麽?


    做泥塑木雕嗎?別開玩笑了!


    去了就得有去的意義。


    想想當時的場景,皇帝和太上皇,兄弟倆一起坐在禦座上,底下是文武群臣。


    天子在上頭頒了大赦天下的詔書,太上皇就幹看著,不說點什麽?自然不會。


    到了那個場景下,就得有該有的覺悟。


    奉天殿,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去的。


    那是天子正殿!


    太上皇在禮製名分上,都要壓過皇帝一頭,但是唯獨一點是皇帝獨有的權力。


    那就是理政治國的權力,一旦退位,就相當於讓渡出了這份權力。


    雖然理論上來說,太上皇仍能參與政事,但是已經失去了言出法隨的效果。


    奉天殿象征的就是這份權力,除了天子之外,所有人都是沒有權力啟用奉天殿的。


    現如今,天子要和太上皇同禦奉天殿,已經不是禮遇這麽簡單了。


    這是在試探,或者說是在逼太上皇表態。


    如果太上皇就這麽堂而皇之的重新坐上奉天殿的禦座,哪怕從頭到尾一言不發,接踵而來的,一定是科道禦史的彈劾奏章。


    這是僭越!


    禮製上而言,太上皇全稱是太上皇帝,所以說是退位其實不恰當,更合適的說法,應該是受太上皇帝尊號。


    所以,一應的禦製之物,皇帝能用的,太上皇也能用。


    但是唯獨奉天殿,是專屬於皇帝的。


    太上皇即便要參理政事,也決不能啟用奉天殿,這同樣也是禮製。


    所以說,太上皇要麽不進奉天殿,但凡進了,就得當著群臣的麵,將名分的問題徹底的說清楚。


    想通了這些,再看天子溫和的笑容,幾位老大人不約而同的加了幾分謹慎。


    同時,覺得天子在開玩笑的想法,也隨之煙消雲散。


    而對於胡濙委婉的反對,天子的態度是……


    “花銷是戶部的事,不必禮部費心,使團剛剛出京,到達瓦剌,談判細節,再到做好一應的準備,將上皇迎歸,少說也要兩三個月的時間。”


    “當初朕的登基大典,禮部沒用一個月就備齊了一切,現如今上皇歸期還有這麽久,怎麽就準備不好了?”


    看著天子怫然不悅的神色,胡濙有些恍惚。


    這場麵怎麽似曾相識?


    不過年紀大了,一時之間感覺自己有點想不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豐國公李賢也開了口,道。


    “陛下和太上皇情誼深厚,太上皇北留虜庭一年之久,若迎候之禮太薄,則恐天下萬民議論陛下涼薄,禮儀典製固然繁瑣,但是大宗伯也需體念陛下的為難之處。”


    胡濙掃了他一眼,心中暗暗腹誹,這個沒原則的老東西,就知道跟著天子瞎附和。


    與此同時,天子也道。


    “胡尚書,迎迴上皇乃是群臣所請,自去歲土木之後,朕即大位,嘔心瀝血,夙興夜寐,然京城中數有朝臣質疑朕心,今上皇歸期有望,禮部儀注如此簡薄,欲置朕於何地?”


    口氣依舊平靜,但是胡濙卻敏銳的嗅到了一絲危險。


    隻一瞬間,他想起來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是從哪裏來了。


    當初,這位陛下登基之前,在法統問題上,就是這種堅決的態度。


    一時之間,胡濙背後冒了冷汗。


    是他大意了,竟覺得如今天位已明,名分各定,沒有必要再過分逼迫太上皇當眾表態。


    但是他卻忘了,在這個問題上,一向開明的天子,當初不惜擱置所有的政務,拿出胡攪蠻纏的架勢,也絲毫不肯讓步。


    當下,胡濙便做出了判斷,毫不猶豫道。


    “陛下恕臣考慮不周,臣迴禮部之後,即刻操辦此事。”


    於是,天子這才露出一絲笑意,點頭道:“如此便好。”


    殿中的氣氛這才為之一鬆,在場眾臣都不自覺的輕輕舒了口氣。


    剛剛天子的臉色一變,竟讓他們下意識的連大氣都不敢出。


    原來,不知不覺間,年輕的天子,已經有了淵渟嶽峙的帝王氣勢。


    與此同時,雖然達到了目的,但是朱祁鈺的臉上,卻微不可查的閃過一絲失望。


    雖然說,對於胡濙的態度,他早就有所預料,但是,失望總是避免不了的。


    這個老家夥,識時務懂局勢,但是到底,心還是向著先皇嫡子的朱祁鎮。


    將這些暫且擱下,朱祁鈺轉向楊洪和範廣二人,同樣是吩咐的口氣,道。


    “除了這些之外,太上皇歸後,皇嫂和太上皇的其他後妃,也當移居南宮,因此,南宮的防衛需要加強。”


    “但是,二十六衛宿衛宮城諸門,各有執掌,抽調不開,所以朕打算從京營,錦衣衛,及騰驤四衛中抽調精銳,另組成三個京衛建製,專門負責南宮的護衛。”


    “京營抽調的精銳,由楊侯負責,至於這三個京衛自指揮僉事以下的軍官,由範都督和兵部的俞侍郎共同擬個名單,再遞給朕。”


    還是那句話,涉及到軍務,尤其還是京衛的事情,天子基本上是一言而決。


    所以,楊洪等人也沒有可多說的餘地,拱手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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