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閣的公房當中,眾臣不約而同的沉默下來,望著高穀的目光有些複雜,讓這位次輔大人有些摸不著頭腦。


    這個時候,一旁的江淵輕輕咳嗽一聲,道。


    “這件事情,隻怕也不能完全怪當時出使的大臣,畢竟,當時戰局危急,隻有脫脫不花退軍,我遼東兵力才能支援宣府。”


    “何況,既然文書上有天子寶璽,那麽說明這件事情,是經過陛下同意的,不能完全怪在使臣的身上。”


    江淵也是出身翰林院,素來和高穀的一邊的。


    他的這番話,也讓高穀皺起了眉頭,不滿的看了江淵一眼,卻見對方拚命的朝他使著眼色。


    高穀這才反應過來,當初,王文雖然是奉命出使遼東,可真正和脫脫不花談判的人,似乎,還有一個……


    場麵頓時有些尷尬,最後,還是俞士悅出來打圓場,道。


    “次輔也是一時情急,畢竟如此大事,未經朝議便擅自決斷,著實是不大妥當,不過這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想來若非是這樣的條件,脫脫不花也不會願意退兵。”


    “眼下的當務之急,還是這互市之事,我大明究竟該是如何的態度。”


    有人遞了台階,高穀也隻能就坡下驢,道。


    “俞閣老說的是,剛才是老夫著急了,不過,互市之事的確弊病過多,須得善加斟酌才是。”


    作為被無情波及的主角,王翱倒是坦然,開口道。


    “諸位不必如此,當初出使,老夫的確陪同在側,也知曉這份文書的存在,但是當時,一則情況緊急,簡齋先生有王命旗牌在手,老夫隻能聽命行事,二則雙方僅是約定了開放互市的意向,並未對具體的細節有太多商榷。”


    “但是這次脫脫不花的使節,卻明顯想要借此機會,敲詐大明,我等萬不可令其得逞,老夫還是那句話,互市可以開,但是需是我大明主動開放,交易的地點,時間,數量,類型,都需由我大明來定,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雖然俞士悅剛剛勉強活躍了一下氣氛,但是公房當中依舊顯得有些尷尬。


    有王翱這麽個陪著王文出使過的首輔在,其他的閣臣顯然也不能真正的暢所欲言。


    因此,片刻之後,還是張敏開口道。


    “首輔,事關重大,我等還是等朝議之上,百官共同商討吧。”


    這就算是隱晦的表示不讚同了。


    見此狀況,王翱略一沉吟,情知今天是沒有什麽結果了,於是便點了點頭道。


    “如此也好,那就照此票擬,請陛下將此事下廷議吧。”


    乾清宮。


    內閣的動作還是很快的,上午閣議結束,下午就把兩份奏本,隨著其他的奏事,遞到了天子的案頭。


    不過朱祁鈺看著案上的兩份奏本,卻隻是大略掃了一眼,並沒怎麽仔細看。


    不為別的,這兩份奏疏,本就是他授意讓沈翼和齊政上的,相對奏本的內容,他更關心內閣的反應。


    看著奏本上“請下廷議”幾個字的票擬,朱祁鈺隨手放在一旁,對著成敬問道。


    “這兩個奏本,內閣應該已經商議過了吧,沒出結果?”


    雖說是肯定要下廷議的,但是要是內閣討論出了一致的意見,不會不附奏在票擬當中的。


    現在這種情況,顯然是沒議出什麽來。


    成敬便把內閣上午閣議的詳情細說了一遍。


    因為內閣和司禮監特殊的關係,這種閣議一般都會有司禮監的宦官旁聽,如果是特別重要的閣議或者是內閣承旨展開的閣議,那麽成敬這個掌印太監甚至會親自前去。


    所以閣議的內容和情況,對於外界來說是個秘密,但是對於成敬來說,卻輕而易舉的就可以得知。


    聽完之後,朱祁鈺若有所思,問道。


    “這麽說來,王翱主張有限度的開放互市,反倒是高穀和張敏兩個人,反對的十分激烈?”


    成敬點了點頭,迴道:“是的,不過後來,話題扯到了天官大人的身上,就不了了之了,不過看樣子,高閣老不會輕易善罷甘休,至於俞閣老那邊,一直在居中調停,倒是沒有什麽明顯的表示。”


    聞言,朱祁鈺倒是一笑,道。


    “這件事情除了和戶部相關,最直接影響到的就是兵部,俞士悅和於謙交好,所以在搞清楚兵部在這件事情的立場之前,他是不會輕易表態的,不過,高穀……”


    互市要推動起來不容易。


    這件事情,除了涉及到雙方的關係轉變,邊境布防,以及互市本身的風險之外,還要考慮政治因素!


    首先就是太上皇的安全。


    雖然如今蒙古名義上是以脫脫不花為主,但是實際上,脫脫不花對於也先沒有什麽控製力。


    因此,和脫脫不花進行互市往來,是否會激怒也先,誰也沒有辦法保證。


    不過這一點,倒還不是最緊要的。


    畢竟,如今蒙古內部還是維持著表麵上的統一,也先和脫脫不花也沒有翻臉,所以雖然有風險,但是可控。


    最緊要的一點,是這次的事情,再度掀起了大明隱藏最深,也最難以解決的矛盾。


    那就是君權和臣權的矛盾。


    這就是高穀在閣議上,將矛頭直指王文的最大原因。


    他難道不清楚,憑王文自己,根本不可能擅自做主,應承下這等大事嗎?


    當然是清楚的,不僅清楚,而且他十分明白,這背後的指使者,正是天子本人。


    正因為清楚,所以才要反對!


    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反對的不是互市,也不是王文,他反對的,是天子的乾綱獨斷。


    是否和蒙古議和,交換條件是什麽,這是關係到國家大政的問題。


    這種事情,不能是天子一言而決,完全不聽取臣下的意見,這樣做是會出大事的。


    這是長久以來,文臣集團的共識之一。


    但是偏偏這一次的互市,就是在朝廷上下大臣,完全都不清楚的前提下,由天子和個別大臣私底下決定的事情。


    這是嚴重違背正常程序的。


    因此,必然會遭到大臣的反對,即便是不能把這件事情搞黃了,也不能完全按照當時談的來。


    這是君權和臣權之間的博弈和鬥爭


    高穀就是看穿了這一點,所以他才毫無顧忌的將矛頭對準王文。


    畢竟,鬥爭也是要講究技巧的,直接指責天子,他還沒這個膽量,但是將矛盾聚焦在王文的身上,效果也是一樣的。


    恰恰是因為,滿朝上下都心知肚明,在這件事情上,王文的背後就是天子,所以才會將矛頭對準他。


    因為如此一來,攻擊王文才能夠達到本來想要的,抑製皇權的效果。


    要是這件事情真的是王文擅作主張,說不定朝廷上下反倒不會有這麽大的興趣圍攻他了。


    對於這一點,朱祁鈺心裏早就清楚,也有所準備。


    不過讓他有些意外的是,第一個冒頭出來的,竟然是一直不聲不響的高穀。


    片刻之後,朱祁鈺提起朱筆,在奏疏上批了一個準字,吩咐道。


    “這兩封奏本,明發通政司及各衙門。”


    “七日之後,廷議此事。”


    “另外,通知舒良和盧忠,可以動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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