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尚書是個聰明人,所以他基本不怎麽會跟天子對著幹,最多就是發幾句牢騷。


    但是即便是抱怨,也是在變相的跟天子展示自己的功勞。


    然而這一次,沈尚書是真的覺得,自己不能答應天子的要求。


    “陛下容稟,臣並非不信陛下,隻是鹽引,茶引皆是國家命脈之一,今日若發於皇店,則日後朝中勳戚,大臣,宗室,必蜂擁而至。”


    “陛下聖明睿智,自能約束內宦,如期繳納賦稅,但是此例一開,典製勢必廢弛,鹽法亂壞之下,必會使得朝廷動蕩。”


    “況我朝鹽法,實行開中法,商賈運糧至邊,以換鹽引,以民間之力維持邊境糧草日常用度,大大節省了朝廷靡費。”


    “鹽法若亂,則邊境開支勢必增加,此乃涉及國計民生之大事,臣當防微杜漸,不敢擅自答應陛下。”


    沈尚書說話還是比較委婉的,算是給足了天子的麵子,沒說皇店會影響鹽稅,隻說其他的大臣會效仿。


    言外之意,陛下您管得了內宦,但是卻不一定能管得了利欲熏心的勳戚,宗室之家。


    應該說,沈翼的確不愧是執掌戶部的大司徒,第一時間就察覺到了這其中的風險所在。


    大明的鹽引製度和開中法密切相關。


    所謂開中法,即是商人獲取鹽引的方法。


    民間商戶想要獲得鹽引,就需要將糧食運送到邊境的糧倉。


    根據運送的糧食數量不等,可以向朝廷換取鹽引,再用鹽引去對應的鹽場支鹽,以此獲利。


    開中法的實施,就如沈翼所說,是通過民間的力量,減少朝廷對於邊境軍費的支出。


    事實上,大明後期之所以在軍費上每年要耗費大量的銀兩,就是因為開中法的廢除。


    沒有了開中法的支撐,邊境的軍隊,就隻能完全依靠朝廷輸血而生,每年自然要耗費大量的軍費。


    然而,開中法之所以能夠起到作用,最核心的基本要求,就是朝廷對於鹽引的嚴格控製。


    商人逐利,永遠會使用最小的成本,獲取最大的利潤。


    他們之所以願意運糧到邊境,是因為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的辦法可以獲得鹽引。


    沒有鹽引,那麽販鹽這種穩賺不賠的買賣,就成了殺頭的買賣。


    沈翼的意思很明白。


    這兩萬鹽引本身不算什麽(劃掉),雖然算是一筆能讓沈尚書心疼的抽抽的銀兩,但是還不至於讓他跟天子硬頂著來。


    但是這個口子一旦放開。


    那麽勳戚,宗室,甚至是朝廷的其他大臣,也會有樣學樣,不通過開中法,而是走天子的門路獲取鹽引。


    天子就算是能夠扛得住一時,但是不可能一直扛著。


    畢竟,隻要有利可圖,那麽底下的人想要找正當的理由,可是容易的很。


    譬如說,朝廷最近在實行胡椒蘇木折俸,既然胡椒蘇木能夠抵俸祿,那麽鹽引,茶引是不是也可以呢?


    沈尚書不用過腦子就知道,肯定會有禦史如此上本的。


    一旦被這些人正當合理的拿到鹽引,鹽稅受到影響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開中法會被破壞,這將直接影響到邊境的安定。


    最好的辦法,就是死死守住開中法,半點口子都不開。


    沈尚書真誠的望著天子,很希望這位祖宗,別再給他鬧什麽幺蛾子了。


    安安生生的待兩年,休養生息的不好嗎?


    朱祁鈺手指輕輕敲了敲桌案,眉頭也是微微皺起。


    他跟沈翼討要鹽引和茶引,並非是為了區區利潤那麽簡單,自是有他的考量。


    但是不得不說,沈翼的顧慮也是有道理的。


    朱祁鈺有之後的眼光,自然清楚,濫發鹽引的危害之處。


    弘治初年,戶部尚書葉淇為了增加國庫的收入,廢除了開中法,讓民間商戶從需要運糧到邊境,變成了直接向戶部繳納錢糧即可獲取鹽引。


    這個舉動,讓當時的國庫迅速豐沛起來,但是卻為鹽法亂壞埋下了禍根,同時也加速了邊境的糜爛。


    因為沒有了開中法的支撐,本就逐漸被濫發的鹽引,發放模式變得更加靈活,時常被當做賞賜,甚至是大臣的俸祿,被皇帝和戶部拿來用。


    結果就是,鹽引的大規模超額發放。


    朝廷每年產鹽是有極限的,鹽引的數量,本該和產鹽數量相對應。


    但是因為開中法被廢除,原本不符合規定的濫發鹽引就逐漸變得合規起來,導致進一步的鹽引泛濫,如此一來,就會形成積壓。


    積壓之後,就會導致鹽商破產。


    這是個很容易想明白的道理,如果宗室,勳戚,大臣和普通的商人手裏都有鹽引。


    那麽肯定是前三者先能支到鹽,至於普通的鹽商則隻能排隊,一等三五年拿不到鹽都是常事。


    這就會引發兩個嚴重的後果。


    民間商人支不到鹽,自然就不願意再向朝廷輸糧換取鹽引,朝廷的鹽稅自然會大受影響。


    商人通過鹽引獲取食鹽的正規渠道被完全堵死,私鹽的泛濫,也就可想而知。


    葉淇對鹽法的改革,固然是出於當時開中法已經被逐漸破壞而做的妥協,但是卻使得鹽引濫發由不合規變成了合規,進而致使私鹽泛濫,犧牲的是長久的利益。


    更不要提,開中法被廢除後,邊境失去了一條重要的糧草供應途徑。


    開中法實施的時候,邊境和內地的往來是極為頻繁的。


    盡管朝廷一再禁止鹽引的買賣,但是商人們為了獲取鹽引,還是逐漸分化為邊商和內商。


    邊商長期駐紮在邊境,大量開墾農田,種植糧食,形成商屯。


    待收獲之後,他們便送到當地的糧倉,換取鹽引,然後用鹽引和內商進行交易,換取其他物資,再把這些物資販賣給當地的百姓。


    這就使得邊境形成了一個穩固的交易體係。


    但是開中法被廢之後,內商不再願意往邊境去,邊境的商人逐漸內遷,商屯廢弛,邊境經濟蕭條,需要完全依靠朝廷輸血才能維持。


    因此,開中法是必須要維持的。


    這一點,朱祁鈺自己也是認可的,沉吟片刻,他開口道。


    “沈卿放心,你所顧慮的,朕自然明白,開中法是鹽法基石,也是邊境安穩的根本。”


    “朕也從未將鹽引,茶引天子私有,肆意濫發的想法,否則的話,朕也不會在此跟沈卿商議此事。”


    事實上,鹽引的濫發,就是從成化朝才開始的,在此之前,想要獲取鹽引,隻有通過開中法這一條路,但是到了成化年間,鹽引被天子視為私產,時常當做賞賜給勳戚宗室,讓原本嚴格的開中法,逐漸流於形式。


    以致於到了弘治初年,葉淇索性廢除了開中法,變相的讓戶部也加入到了從濫發中攫取利益的一員,進而更加一發不可收拾。


    理論上來說,朱祁鈺是可以向自己的某個大侄子一樣,直接將鹽引當做賞賜,賞給皇店的。


    但是他沒有,就是因為,他清楚這麽做對於鹽法的危害。


    他今天肯坐下來跟沈翼打商量,而不是直接下旨,本身就已經說明了他的態度。


    沈尚書心中定了定,咬了咬牙,繼續道。


    “臣謝陛下體恤,臣知如今年節將至,大批宗室進京,宮中儀典宴席甚繁,靡費甚多,若陛下不棄,臣請將外臣之宴,交由鴻臚寺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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