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鎰問的是盧忠,但又不是盧忠。


    一個錦衣衛指揮使,在身為左都禦史的陳鎰麵前,顯然沒有這麽大的麵子。


    他真正想問的,是盧忠所代表的,天子的意思。


    見陳鎰如此堅持的神情,盧忠心下歎了口氣。


    事實上,在場的官員猜的都不錯,盧忠的確是受了天子的旨意前來的。


    這樁案子鬧到現在,其實早就到了結案的時候了。


    隻不過前段時間一直忙於戰事,沒空管這樁事情,所以一直拖著。


    至於現在,當然是因為,還差一條大魚。


    王驥和石璞,就是這最後的壓軸。


    當然,這兩人都動,是不可能的,牽扯太大。


    從盧忠的角度來看,如果要是從這二人當中選一個,他更願意是王驥。


    倒不是因為別的,純粹是因為,他敏銳的察覺到,天子每次在提到這位的時候,神情當中都透著幾分厭惡。


    但是他也明白,王驥在文臣當中的地位,並不是那麽容易被撼動的。


    而且,王驥這個人太狡猾,錦衣衛查了許久,也沒能抓住他和王振私下結交的實證。


    所以他方才的話語,也僅是試探而已。


    既然早有準備,盧忠自然也就不會露出什麽失望之色,開口道。


    “總憲大人所言極是,如今雲貴等地苗賊作亂,戰事正值緊要時候,王驥老大人這些年來輾轉各地督戰,想來,也和王振沒什麽交情,不過另一位,隻怕牽扯不淺吧?”


    拿不下王驥,拿下一個石璞也是好的。


    畢竟,這可是實打實的七卿之一啊!


    俞士悅偷偷看了陳鎰一眼,見後者沒什麽表示,便知道,這件事情就這麽著了。


    於是,俞士悅開口問道。


    “盧指揮使既然如此說,想必是已經有了眉目,可否詳述?”


    盧忠既然提起此事,自然是有所準備的,當下便開口道。


    “這是自然,說來,此事也算巧合,前番本指揮使奉命,查抄王振及其黨羽府邸,在一應贓物之中,查抄了一份北宋蔡君謨的《顏真卿自書告身帖跋》。”


    “此物,在王振的收藏當中不算十分珍稀,但是也算是珍品,因此,錦衣衛便派人查探了一番。”


    “後來,經王振府中下人辨認,此物是正統十三年二月,時任山西左布政使的石璞,在迴京述職的時候,親自送到的王振府上。”


    “巧合的是,沒過不久,前工部尚書王巹,當廷和王振衝突,四月致仕後,石璞便被超擢,授工部尚書。”


    俞士悅沉吟片刻,問道。


    “盧指揮使的意思是,石璞以這份蔡襄的書法,當做賄賂,從王振手中取得了工部尚書之位?這,似乎有些草率吧!”


    曆朝文風,以宋是最盛。


    蘇、黃、米,蔡四人,被稱為宋四大家,專擅書法,存世之作,也十分受文人的追捧。


    《顏真卿自書告身帖跋》便是四家之中,蔡襄傳世不多的墨跡之一。


    王振雖然隻是一個普通的縣學教諭出身,但是總歸是讀書人,對於書畫字帖也十分喜愛。


    不過要說,這一份墨跡,能換一個七卿之位,未免讓人有些難以置信……


    畢竟,這份墨跡雖然難得,但也不至於是什麽價值連城的珍品。


    想要給一個七卿定罪,那麽證據就必須詳實充足,經得起滿朝大臣的質疑。


    單憑這麽一份墨跡,很難定罪。


    畢竟,就算確定了,這份帖跋的確是石璞送給王振的,那也不能說明什麽。


    尋常的文人士大夫之間,若交情良好,也常常互贈書畫禮物。


    到了三品以上的官員,在朝廷的政務往來當中,不可避免的要和一些宦官交際。


    互贈禮品,再正常不過。


    除非能夠證明,石璞給王振送禮,是為了謀求工部尚書之位,譬如書信之類的實證,才能真正定罪。


    但是顯然,盧忠手裏是沒有這些的……


    “俞寺卿所說,倒也不無道理,單憑這個,自然不能確定,不過,本指揮使也隻是說個可能而已,詳情還需調查。”


    沉吟片刻,盧忠繼續道。


    “不過,本指揮使沒記錯的話,外官調入京師,若非考評優異,按製當降品一級,視為平調。”


    “當時,石璞入京述職,吏部合議後,給予的考評是中上,並不到升遷的標準。”


    “承宣布政使為從二品,若按慣例,石璞當調任正三品的六部侍郎,未有功績,而超擢為尚書,豈非有異?”


    涉及到司法層麵,顯然是俞寺卿更加專業。


    聽了盧忠的話,俞士悅搖了搖頭,道。


    “這次調動,的確並不正常,但是官員調動,除了幾條銓選鐵則不可違反之外,總的來說,彈性還是比較大的。”


    “盧指揮使所說,外官調任京官,降品一級視為平調,確有此例,但這是吏部的慣例,而非典製,三品以上者,本就可視情況適當超擢。”


    “從品級而言,承宣布政使是從二品,工部尚書為正二品,並未越級提拔,雖然未經廷推,但是六部尚書,本就有天子簡拔的先例,所以程序上來說,是沒有問題的。”


    說著,俞士悅看了一眼陳鎰,於是後者便道。


    “確實如此,要說超擢,前些日子,被天子簡拔的項文曜,才是真正的超擢,但是隻要沒有違背銓選鐵則,那麽科道風憲,也不會貿然幹預。”


    大明的官員升遷,自然是有一定的規則的,也就是所謂的“銓選鐵則”,但是同時,彈性也是比較大的。


    概括來說,這份鐵則的內容,其實很簡單。


    首先,官員的升遷流轉,需要經由吏部。


    也就是說,官職是公器,而不是皇帝的私權,天子不能越過吏部的正常程序,直接任命官員。


    這種所謂的“傳奉官”,是會被朝廷集體抵製的。


    其次,正常情況下,官員考滿,若無過錯,可平調也可升遷,但是若非考核評語上品,不得越級拔擢。


    這就是俞士悅所說的,從品級而言,從二品升正二品,程序上沒有問題的原因。


    所謂的京官優於外官,是慣例而非真正的朝廷典製。


    尤其是到了三品以上的官員,對於吏部的依賴性會小很多。


    他們的升遷,更多的是依靠朝堂的博弈,而不單單是靠自己的政績。


    所以,即便是知道,石璞曾經送給過王振字畫,也知道石璞從一個地方的承宣布政使,被超擢為七卿之一,其中有蹊蹺。


    但是單憑這兩點,卻不足以斷定當中就有必然的聯係。


    還是那句話,想要彈劾一位七卿級別的人物,如果沒有詳實完整的證據鏈,是不夠的……


    聽了俞士悅的解釋,盧忠也皺起了眉頭,半晌之後,道。


    “也就是說,除非能夠有證據證明,石璞給王振的字畫,的確是為謀求尚書之位,不然的話,動搖不了一位七卿?”


    俞士悅和江淵等人對視一眼,無奈的點了點頭。


    這下,盧忠也有些頭疼。


    天子吩咐他的,隻有讓三司去查石璞這個人,但是其他的卻沒說。


    這本不是什麽難事,要是按錦衣衛的風格。


    隻要認準了人,管你是什麽重臣不重臣,丟進詔獄裏待上半個月,沒證據也能變成有證據。


    但是這迴,天子對他有嚴令,錦衣衛隻許從旁協助,不準擅自抓人,更不準私自審訊動刑。


    這麽一來,想要定罪,可就沒那麽容易了。


    王振府上的那幫下人,錦衣衛早就拷打過了,根本就沒人知道,石璞去王振府上拜訪,究竟談了些什麽。


    人證物證都找不到,又是由三司主理。


    何況涉及這種重臣,必定會引起滿朝上下的關注,所以,假造也肯定是行不通的。


    慣用的手段都不能用,一時之間,盧忠也感到棘手無比。


    想了想,他隻得道。


    “不論如何,天子已經召石璞迴京,預計這兩日便到,就算定不了罪,但是過堂審訊,配合調查,總是沒有問題的吧?”


    這話一出,俞士悅等人便更加確認,盧忠是受了天子的授意而來。


    不然的話,他怎麽知道,天子已經召人迴京了呢?


    再想起最近一段時間,工部侍郎張敏搞的風風火火的匠戶改製,這些老大人心裏便清楚。


    天子這是鐵了心,要拿石璞這個工部尚書開刀了,沒看見,連繼任者都準備好了嗎?


    差事已經布置下來了,那麽剩下的,就看他們三司,能不能查到石璞行賄得官的實證了……


    但是想起七卿在朝中的影響力,老大人們又是一陣頭疼。


    如今的局麵,也隻有先查一查別的地方,看看有沒有什麽突破口了。


    …………


    乾清宮。


    午膳過後,成敬照例捧著一摞奏疏,送到了天子的案前。


    不過如今的殿中,除了照常侍候的內侍之外,還有一個特殊的人。


    舒良!


    不得不說,如今的舒良,和前些日子的謹小慎微不同,單是這一身大紅織金的蟒袍,便可以看出他如今的意氣風發。


    當然,在天子麵前,他還是一如既往的恭謹。


    成敬進來的時候,這位新任的東廠提督,正從一旁內侍的手中接過杯子,一邊說話,一邊給天子幹著端茶遞水的活。


    將茶盞小心的擱在天子的麵前,眼瞧著成敬走進來,舒良轉過身,拱手為禮。


    “見過成總管。”


    不得不說,舒良是個聰明人。


    自從發現郕王府的一幹老人,都習慣這麽稱唿成敬為“成總管”之後。


    他也跟著叫了起來,絲毫不覺得不好意思。


    說著話,舒良上前,順手將成敬手裏的一摞奏疏接過來,放在案上。


    整個過程,流暢的就像這都是他分內的事情一樣。


    那恭謹的樣子,絲毫不見他這些日子,在東廠的鐵血手段。


    成敬雖然平素都在司禮監坐鎮,但是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畢竟到了他這等地步的人,宮中有的是人,心甘情願的為他效力。


    因此,他也聽說了不少,這位新任的廠公大人,在東廠的手段。


    據說,他剛一上任,就從錦衣衛借了五百人,當場杖斃了一個想給他使絆子的百戶。


    接著,將手底下的七八個貼刑官都分別招到屋子裏密談,說了些什麽沒人知道。


    但是出來之後,他直接將其中的三個人,都扔進了錦衣衛的詔獄裏頭。


    不止如此,接下來的四五天裏頭,他更是雷厲風行,接連將東廠手下的幾十個番子,都一同送進了詔獄。


    詔獄裏頭的手段,別說是這些低階百戶和番子了,就算是朝廷大員進去,都得脫層皮。


    具體怎麽樣了,除了錦衣衛內部的人和舒良之外,沒有別的人知道。


    反正,按成敬得到的消息,東廠這些被送進去的人,都還沒有出來的。


    現在宮裏頭,都暗自傳他叫“黑麵廠公”。


    短短的幾日時間內,宮裏頭的內宦,見了舒良都要下意識的躲著走。


    不過,這些都和成敬沒關係。


    舒良越厲害,隻能說明舉薦他的成敬,眼光越好。


    眼瞧著天子和舒良還有事情談,成敬有眼色的拱手迴了個禮,就打算退出去守門。


    不料,剛走了一步,就瞧見天子擺了擺手,道。


    “沒什麽機密的事情,是你聽不得的,留下吧。”


    成敬腳步停了停,於是站到了天子的背後。


    接著,天子繼續轉向舒良,開口問道。


    “這麽說,東廠那邊,現在你已經能夠徹底掌控了?”


    舒良不著痕跡的看了一眼天子背後的成敬,心中隱約有些羨慕。


    就從剛剛小小的細節當中,便能看得出來,他雖然被托付了東廠,但是距離真正的天子心腹,還有一段距離。


    一念至此,舒良因為收服了東廠而帶來的小小的誌得意滿,消散的無影無蹤。


    收服了東廠算什麽,隻有天子的寵信,才是他們這些內宦安身立命的根本。


    這一點上,他還有一大段路要走!


    恭敬的低下頭,舒良答道。


    “迴皇爺,確實如此,金公公之前對他們管教的……過分鬆散了些。”


    “奴婢接手之前,盧指揮使跟奴婢仔細說了一番東廠如今的情況,奴婢這才知道,東廠如今各種來頭勢力的人都有,都快成了篩子了。”


    “奴婢想著,皇爺命奴婢提督東廠,必是有大用,所以便索性將身份不清不楚的,不懷好意的人,都交到了詔獄好好審一審。”


    “現下完全掌控倒不敢說,不過,總是有幾分威信在底下人的麵前豎了起來,指使他們替皇爺辦事,應是不成問題的。”


    朱祁鈺抿了口茶,瞥了一眼底下依舊半彎著腰,神情謙卑的舒良,笑了笑,問道。


    “你倒是大方,不怕盧忠看你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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