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義殿中,靜的針落可聞。


    孫太後氣的渾身發抖,倒退兩步,跌坐在座上,胸前一陣起複,卻始終說不出話來。


    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朱祁鈺竟然敢就這麽直接站出來。


    這種事情,哪怕是裝個樣子,他難道不應該力辭才對嗎?


    如果說於謙剛剛的那番話,是大不敬!


    那麽朱祁鈺的這番話,如果不看現在的局勢,單拎出來瞧,那妥妥的就是逼宮篡位之言。


    他竟然敢……


    坐在榻上定了定神,孫太後眼中露出一絲兇光。


    既然他自己送上門來,那就別怪她手段狠辣了,陰沉著臉色,孫太後一副怒極的樣子,連聲道。


    “好,好,哀家竟未看出,你是這等口蜜腹劍之輩……”


    “錦衣衛!”


    還未等到底下的錦衣校尉應答,孫太後便見到又有人站了出來。


    “太後不可。”


    是王直!


    這個外朝的百官之首,終於是按捺不住了。


    王直臉色沉重,抬頭看了一眼怒氣衝衝的孫太後,又看了看拜倒在地的朱祁鈺和於謙,心中忍不住歎了口氣。


    何苦來哉!


    在他看來,另立新君是勢不可擋之事,但是完全沒有必要這麽急,隻需將消息放出去,以郕王如今在朝中的威望,太後娘娘扛不了幾天,必然是會同意的。


    何必要鬧到如此地步!


    這些日子,他對朝局洞若觀火,但是卻不願過多插手,無非是想要落得個安穩致仕。


    畢竟他老人家已經七十歲了,要不是遇上這檔子事,早就告老還鄉了。


    心中歎了口氣,身在其位,當謀其政,怎麽著也躲不過去啊!


    上前一步,王直開口道。


    “太後,於謙所言,雖有僭越,卻是實情,無論是為了朝局安穩,還是為了將天子救迴,另立新君都是最優之策,所謂主少國疑,天下難安,故臣同請太後娘娘,早定大計,嗣立長君!”


    說到底,他不可能坐視太後真的將於謙和郕王殿下下獄。


    王直隻是不願在這等年紀沾惹是非,但是不等於他糊塗。


    眼下的局勢,郕王和於謙,無論哪一個對於朝廷來說,都是至關重要的。


    真要是將他們下獄,剛剛有所起色的朝局,隻怕立刻分崩離析。


    到時候不用瓦剌打過來,大明自己就先內亂起來。


    這種事情,決不能發生!


    所以哪怕心中不願,王直也得站出來,而且態度必須鮮明。


    有了王直的這番表態,殿中仿佛開了閘門一樣。


    緊接著陳鎰便道:“太後,古人有言,社稷為重君為輕,當此風雨飄搖之極,萬望太後,以宗廟社稷為重,早立長君!”


    其他人雖沒說話,但是也紛紛跪在地上,深深叩首。


    孫太後目光掃過底下拜倒一片的群臣,心中無力之極。


    懷著最後的希望,她朝著唯一坐在原地的禮部尚書胡濙問道。


    “大宗伯,皇家倫序早定,大位名分有主,你執掌禮部,此等違背禮法之事,難道坐視不理嗎?”


    胡濙起身,重重的歎了口氣,同樣拜倒在地,道。


    “太後,禮法……重不過社稷江山!”


    未曾多說,但是原也不必多說。


    隨著胡濙拜倒,殿中群臣,再無一人站立,孫太後隻覺一陣心寒,眼中不自覺便流下兩行清淚,哭著道。


    “爾等如此,置先皇於何地?置今上於何地?又置東宮於何地?”


    眼見將太後逼成這個樣子,底下群臣一陣無奈。


    換了其他的事情,他們或可讓步,但是這件事情,動輒便有社稷傾覆之危,如何能讓?


    群臣隻得再拜,孫太後卻隻抽泣著,一言不發。


    局麵再度僵持下來!


    過了片刻,依舊是於謙,重重的在地上叩首,道。


    “聖母,天家倫序,臣等不敢妄議,然如今情勢,實為迫不得已,社稷在前,禮法在上,臣請太後命郕王承繼大位,遙尊今上為太上皇,仍立大皇子為東宮太子,如此,既保江山社稷,亦全禮法傳承,臣等萬死,亦得償所願。”


    於謙一下一下的叩首,直到頭上都隱現血痕,也未停止,群臣同樣跟著一下下叩首。


    一時之間,安靜的大殿當中,盡是清脆的叩首之聲。


    孫太後望著這副場麵,情知已經無力迴天,幽幽的歎了口氣,道。


    “既如此,哀家也不做這個禍亂江山的惡人,允爾等所請其命,命郕王即位,禮部準備儀典吧……”


    “太後英明!”


    底下眾臣紛紛喊道,然而孫太後卻連一刻也不願多留,徑直起身,迴了宮中。


    這場小型的議事,到了此處,終於是結束了。


    眾大臣起身,對視一眼,心中皆是複雜之極,有心開口說話,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最終,隻是麵對著朱祁鈺拱了拱手,告退下去。


    唯有兩個人留了下來,一個是豐城侯李賢,另一個便是於謙……


    待得人走的差不多了,李賢方才上前,道。


    “殿下,京營已經備好,靜待於尚書前往接手,然而三大營統領尚且空缺,伏惟殿下慮之。”


    話音落下,李賢便感覺到於謙一道冷冷的目光掃了過來。


    心裏暗自抹了把冷汗,他也不知道,郕王為什麽同樣要把於謙留下來,這種事情,有外人在怎麽好說……


    但是既然是朱祁鈺的意思,他也不好違背。


    說起來,今天他的表現的確不夠到位,此刻隻能努力找補,隻希望這位郕王殿下,不要因此而對勳戚產生什麽惡感才好。


    朱祁鈺倒是淡定,坐下抿了口茶,道。


    “明日結束後,你遞個名單上來,與兵部商議過後,再遞給本王。”


    李賢忙點頭稱是,隨後便在朱祁鈺的眼神下,告退離開。


    於是大殿當中,便隻剩下了朱祁鈺和於謙兩個人。


    過了良久,於謙道。


    “殿下,為何要這麽做?”


    聲音中帶著一絲困惑,也帶著一絲掙紮。


    朱祁鈺心中歎了口氣。


    他太清楚於謙的性格了,這個人,無比冷靜,但是他也會痛苦,也會掙紮。


    理智告訴於謙,他此刻應該堅定的站在郕王這一邊,這是對大明江山最有利的。


    但是他這麽多年,所讀的聖人之理,禮法大義,又束縛著他,讓他倍感痛苦。


    朱祁鈺起身,走到他的麵前,開口道。


    “今日之事,確是本王謀劃,無論你如何作想,但本王,是為了大明!”


    說罷,朱祁鈺轉過身,負手而立。


    於謙站在原地,愣了半晌,方才艱難的開口道。


    “臣……明白了,臣會盡力守住京師,亦會盡力迎迴天子,願殿下一心為國,弘濟艱難,以慰天下。”


    說罷,於謙拱了拱手,失魂落魄的離開了集義殿。


    朱祁鈺轉過身,望著於謙離開的身影,神情複雜,低聲喃喃道。


    “希望……你是真的明白了吧……”


    ……


    重活一世,朱祁鈺自認他能看得懂於謙,但是他卻知道,於謙看不懂他。


    今日於謙的一番舉動,既在朱祁鈺的意料之中,也在他的意料之外。


    本來,他是希望借助勳戚的力量,讓孫太後答應立他為新君,即便是當場不能答應,但是朝廷物議在前,孫太後就算堅持也堅持不了多久。


    他意料之外的,是於謙的驚人之語。


    以於謙的聰明,不可能不知道他說出那番話,會意味著什麽,那是賭上了他的前程和名譽。


    即便是成功了,以臣子之身,妄議皇位傳承,於謙也必然會被士林上下非議不已。


    但是他還是做了!


    李賢是朱祁鈺安排的,但是於謙不是。


    有了前世的經驗,朱祁鈺早就知道於謙不會反對,但是他會站出來說那番話,是朱祁鈺沒有料到的。


    但是也隻是當時不明白,待事情結束,朱祁鈺便想通了。


    國賴長君,這本就是於謙心中早就有的想法。


    當時的局麵,實則是僵在那裏,需要有人出來推一把,所以於謙便站了出來。


    除此之外,隻怕還有幾分惺惺相惜之意。


    畢竟有前世的經驗在,這些日子下來,朱祁鈺和於謙討論國政,研究朝務,很多想法不謀而合。


    所謂士為知己者死,於謙當時,多少也懷著幾分替他衝鋒陷陣的意味。


    但是朱祁鈺能看得懂於謙,他卻未必看得懂朱祁鈺。


    要知道,當時的場麵,朱祁鈺最好的辦法,其實是緘默不言。


    他之所以站出來,是為了保於謙,也不是為了保於謙!


    重活一世,朱祁鈺反思了很多,其中就包括,自己當年為什麽會失敗。


    除了沒有孩子這個硬傷,難不成就沒有其他的了嗎?


    答案自然是有!


    若非有南宮複辟這一樁事情,哪怕他最終沒有兒子,依舊是朱見深繼位,他至少也不會落得個連皇陵都入不得。


    他失敗的最大原因,用鄉間的俚語來說,就是既想當婊子,還要立牌坊……


    他本非正統,得到皇位的程序,也並不是那麽正當。


    畢竟,按照正常的禮法傳承,是父死子繼,兄終弟及,前者優先度高於後者。


    所謂皇權至高無上,要嗣立後繼之君,逃不脫的便是法統這一關,理論上來說,隻有皇帝才有資格和權力,選擇後繼之君。


    他前世繼位之時,雖有朝臣擁戴,但是皇帝未死仍在,又無聖旨遺詔冊他為帝,便是得位不正。


    這個不正,並不是指的謀朝篡位,而是程序不對,不合規矩得來的皇位,法統便不正。


    帝位傳承,終究需要皇帝親自點頭,才算是合理合法。


    這就導致了,前世的他,拚命想要證明自己的優秀,生怕天下人對他有什麽非議。


    既不願意將皇位還迴去,又想要在禮法上得到群臣和天下人的認可。


    哪有那麽便宜的事情!


    魚和熊掌都想要的結果,往往是雞飛蛋打,啥也不剩。


    所以這一次,打從一開始,朱祁鈺就沒想當個天下人心中的明君,賢君。


    如他那天在景陽宮對吳氏所說的一樣,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前世的朱祁鈺,瞻前顧後,既想要名,又想要權,失了坦蕩之意。


    那麽這一世,他便光明正大的做自己一切想做的事。


    所以他明明白白的告訴於謙,今天的事情,就是他謀劃的,他不會,也不願做朝臣心中期待的那個完美無缺的明君。


    就如今日之事,朱祁鈺知道,朝臣心中期待的,是他三辭三讓,推拒不過再答應,但是他不願做這個麵子工夫。


    一方麵是因為,當此危局,朝臣除了他,已經沒有別的選擇,另一方麵,他也想告訴朝臣們。


    他想要的,就會去拿。


    別人想要議論,就讓他們議論去便是!


    巍巍皇權在手,他絕不會再被人所製。


    希望於謙,是真的聽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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