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下雲州後,叛軍隊伍迅速擴大,一路南下連克兩州後,大軍赫然朝著京城而來。


    然而,還有更加火上澆油的,正當皇帝震怒於反賊稱王之舉時,南方發生大地動,數萬人傷亡,財產損失無以數計。


    伴隨著地動,長江數個支流堤壩損壞,又兼梅雨季節,江南數州發生澇情,無數良田被衝毀。


    這下,老天爺親身上陣,把“皇帝失德”這頂帽子扣得穩準狠。書院派也不知道該為老天幫忙而高興,還是為江山震動而憂心,但不管怎樣,要求皇帝下罪己詔、釋放周黃傅等人的聲音是越來越大了。


    但這個時候,皇帝已經顧不上什麽書院派了,眼看仁王叛軍一日日逼近京城,皇帝趕緊調集多路大軍,一半去雲州截堵叛軍,一半進京保衛京師,因京城靠近北方,南方軍隊調動需要時日,皇帝便連守衛北地的抗戎軍都調動了半數人馬。


    當然,這關頭他不敢調傅家或者黃韜學生帶領的軍隊進京,隻能調剩下唯一信得過的薑家軍。


    其實薑家跟如今被他穿小鞋的書院也不是毫無關係,雖然薑家子弟在書院讀書的不算多,但儒院院長周冷槐的正室夫人卻是實打實的薑家女兒,按說皇帝不應該在這關頭信任薑家,但薑家用他們的表現贏得了皇帝的信賴。


    去年薑承元抗戎不利其實有著諸多原因,最重要的就是朝廷嚴重拖欠軍餉,當時說是二十萬大軍抗戎,扣去誇大的、老弱病殘的、吃不飽飯拿不起兵器的等等……真正與蠻子對抗的軍隊其實也就是三萬之數,打不過簡直太正常,因此薑承元背個抗敵失利的罪名被擼職,實在是有點冤。這點皇帝跟薑家都心知肚明,但薑家有眼色,不僅一點兒沒怨恨,事後皇帝私下召見薑承元,想假惺惺說些自己也不得已的話時,薑承元十分給皇帝麵子,自承過失,把錯都攬在自己身上,把皇帝說的心裏熨帖之極。


    而周家出事後,薑家沒有絲毫營救周家的舉動,反而積極為周夫人與周冷槐和離而走動,日前皇帝為傅元辛案憋火時,薑家家主更是主動獻忠,用薑家的力量壓住蠢蠢欲動的傅家,穩住軍心,才使得皇帝最終下了收拾傅家的決定。


    如今傅家軍和黃韜一係的將領完全不能信任,雖然薑家跟周家還有周夫人這個牽扯,但矮子裏拔將軍,為了自個兒龍椅別被叛軍搶去,皇帝還是調了薑家軍入京。


    天下生亂象,想要問鼎江山的自然不止仁王一支叛軍,除了其他小股不成氣候的叛軍外,更加想往皇帝寶座的,不是別人,正是分封在各地的王爺,也就是皇帝的叔伯兄弟們。


    皇帝調了各路大軍進京,各路親王雖沒有皇帝詔令,卻也調集私軍,打著勤王清君側等的名頭紛紛湧向京城。


    皇帝自然不能放任這些王軍進京,在他眼裏,這些叔伯兄弟們甚至比叛軍威脅更大。


    因此,調來的各路大軍再度分兵,一部分去阻攔各路勤王軍。


    但是,也不是所有勤王軍都被大軍阻攔,除了與皇帝一母同胞感情極好的睿王外被允許進京外,其餘各王中,唯一沒有被阻攔的便是端王。


    當今被分封為王的各位王爺中,除了睿王外,最受皇帝寵信的便是端王,甚至愛屋及烏到曾經想為端王的獨女宣城郡主加封公主封號,隻是因為端王堅決推辭才未能成事。


    端王無論是在朝中還是民間都風評很好,不貪權不戀棧,喜好雲遊四海廣交名士,仿佛化外之人一般。


    但皇帝在此時如此信任端王,以至於居然讓他進京勤王,卻不是因為端王風評好有名士風範。


    天下皆知,端王無子,隻有一個獨女宣城郡主。


    一個沒有後嗣的王爺,就算奪來皇位,沒有兒子繼承,又有多大意思?


    所以,皇帝信任端王,甚至比自己的胞弟睿王更甚。


    隻是,雖然皇帝信任端王,卻不是人人都信任他。


    “皇上,端王居然隻有宣城郡主一個女兒,這實在有些蹊蹺,萬一他是故布疑陣,其實在外麵養了私生子呢?再說他一直以修道的名義修身養性不近女色,說不定就是為了麻痹陛下,如今他也正值壯年,即便想再生個兒子,也是不難。”李貴妃憂心忡忡地道。


    如今宮中除了皇帝外,最為心焦的便莫過於她了,外麵斬奸妃的唿聲不絕於耳,她時刻都要小心皇帝一個不高興就把自己推出去了。好在,皇帝直到現在也沒過河拆橋把她拋出去,但皇帝一旦皇位不保,不管新君是哪路人馬,她這個惹了眾怒的都毫無疑問會被砍了平眾怒。


    所以,她簡直比皇帝還要關心他的龍椅是否穩當。


    而這個端王,在她眼裏就特別可疑。


    哪個男人有錢有勢的條件下會不近女色?自認看透男人的李貴妃覺得,這樣的人要麽有所圖謀,要麽有心無力,可端王雖然子嗣少,但好歹還有個宣城郡主,因此不舉的可能性排除,就隻剩下圖謀不軌一個了。


    李貴妃越想越覺得自己真相了。


    可李貴妃已經說了自己的分析,皇帝卻仍舊不急不躁的模樣,端著茶盞,頗有閑心地品著新上貢的蒙頂仙茶。


    李貴妃不由心急如焚,衝動之下連有些粗俗的心裏話都出來了“……那端王又不是硬不起來,卻自願當了那麽多年和尚,鬼才相信他沒有什麽圖謀!”


    皇帝倒沒因為李貴妃初驗粗俗而動怒,但卻仿佛聽到什麽了不得的事情一樣,猛然被茶水嗆住,“咳、咳!咳……”


    等緩過氣來,皇帝白了李貴妃一眼,“婦道人家,毫無見識,端王仁厚端方,無欲無求,哪有什麽圖謀!”


    李貴妃見鬼似地看著皇帝。素來帝王疑心病重,當今皇帝也不能例外,哪怕親弟睿王,皇帝都不能完全交心,往日他對待端王雖然也不差,但也沒看出來居然信任到這個地步啊……


    什麽仁厚端方無欲無求的,信這個才有鬼了。可如果不是這個原因,皇帝為什麽那麽信任端王?想起剛才的猜測,李貴妃不由脫口而出,“難道……端王真的不舉?!可是不對,明明還有個宣城郡主啊……”


    皇帝幹咳兩聲,油膩發黃的臉上居然異常的升起一絲窘迫的紅暈。


    李貴妃狐疑地看著皇帝的臉色,想起些什麽,臉色忽地變得不敢置信。


    皇帝向來寵信端王,甚至愛屋及烏到十分喜愛端王妃及宣城郡主,端王妃已經過世,但她在世時卻深受皇恩,經常被征召入宮陪伴太後,其女宣城郡主更是深得皇帝及太後的寵愛。


    也就是在端王妃過世後,皇帝提起為宣城加封公主一事。


    以往李貴妃覺得這一切都是愛屋及烏,端王是屋,端王妃及宣城郡主是烏。


    但是……看看皇帝竭力掩飾的神色,李貴妃覺得,自己這次真的真相了——


    哪裏是愛屋及烏,分明是愛烏及屋,皇帝這是把自家的烏鴉放端王這間屋子裏放養了啊!


    ☆、103|7.10


    盛夏炎炎,京城陡然落了一場暴雨。


    雨停後,身著皂衣的小吏提著銅鑼走過大街小巷,尖利的嗓音劃破雨後的寧靜。


    “皇帝駕崩——”


    與此同時,無數匹駿馬在官道上飛馳,將變天的消息傳向大周各地。消息傳到襄城普通百姓耳中時,消息靈通的上層人物已經接到新皇登基的消息。


    “真是沒想到……”襄荷歎了一口氣,“居然會是端王。”


    謝蘭衣點點頭。


    皇帝,不,現在已經是先帝了,先帝恐怕死也沒想到,他的皇位不是丟於叛軍之手,也不是丟於被他忌憚的各位叔伯兄弟,而是丟到了他認為最不可能威脅到皇位的端王手上。


    沒有任何勢力阻攔,端王一路暢通無阻地進京,到達京城時,原本鎮守北地的薑家軍也先一腳到達。


    個中詳細襄荷不得而知,襄荷隻知道,端王不過帶領三五侍衛入宮,不過半天,那片巍峨的宮殿,乃至這天下,便換了主人。


    隨後,又有各路勤王軍進京,但凡質疑端王者,皆被大軍壓製。而京畿守衛力量沒有對皇位的更替做出任何反應,駐守邊疆的各路大軍也絲毫沒有進京討伐叛臣賊子的苗頭。


    不過短短幾日間,端王便穩定了京中形勢,更指揮各路勤王軍全力抵抗仁王叛軍,將叛軍阻攔在京城之外,而照目前的形勢,鎮壓叛軍是遲早的事。


    至於端王為何成了新任皇位繼承者,外界流傳的版本是這樣的:先帝自覺昏聵無能,禪位於端王,禪位之前,最後一條諭令便是縊死李貴妃及數個心腹宦官。禪位罷,先帝涕淚滿麵,陡然撞向石柱,端王救之不及。


    當然,這是官方說法,具體如何,就隻有少部分人知道。


    襄荷不是那少部分人,但僅憑猜測,也能猜出個大概。


    “端王隻帶了幾個侍衛入宮,卻能逼宮成功,這說明他要麽有內應,要麽有外援,或者兩者兼有。結合之前皇帝處理傅元辛案時的反常表現,很可能宮內就有端王的人,而宮外,則是負責守衛皇宮的薑家軍最為可疑,不然隻要薑家軍願意,哪怕來不及救皇帝,卻能來得及拿住端王逼死皇帝的證據,但據說薑家沒有發出任何異議。”


    不僅僅是逼宮,如今一直居於幕後的端王走上台前,許多之前想不通的事情也如撥雲見霧般刹那分明起來。


    比如傅元辛案,傅元辛等人很可能是無辜的,但李家那個幸存的紈絝也未必說了謊,他的確聽到了傅元辛等人的聲音,但這世上又不是沒有能夠將他人聲音模仿地惟妙惟肖的口技藝人,衙役也的確在事發現場撿到了傅元辛的玉佩,但這隻消一個偷兒,事先將玉佩偷出就行。


    比如皇帝對於傅元辛案的態度,按理說他應該顧全大局,但他卻偏偏鬼迷心竅一般做出那樣的決定,以至於端王擺明了謀逆,傅家軍卻從頭至尾毫無動靜,就這麽眼睜睜看著江山換了主人。


    而皇帝之所以會做出那樣的決策,除了李貴妃的枕頭風外,恐怕端王所下的力也不小。


    到了後來的學子遊街,更是明顯地有人慫恿,隻是那時書院群龍無首,而端王在襄城這五年,如今看來也絕不是像表麵那樣閑雲野鶴般,而是暗中積蓄力量,所以才會那麽容易就慫恿得半數學子上街抗議。


    而學子遊街所造成的慘狀,恐怕也是端王想要看到的。


    不斷激化皇帝與各大勢力之間的矛盾,最終得利的便是他這個幕後布局之人。


    襄荷不得不佩服此人謀劃深沉,更佩服他能蟄伏數年,但隻要一想起那些做了他棋子的慘死學子,胸中便冒出火來。


    原來的皇帝不靠譜,端王難道就靠譜麽?


    襄荷暗暗歎了一聲,又道,“可是,我還是不明白,皇帝怎麽就那麽信任端王?”


    不管端王之前有多少謀劃,最終皇帝對他的毫無戒心絕對是他逼宮成功地一大原因。


    謝蘭衣輕咳一聲:“……在宮中時,我曾聽過一些傳聞。”


    襄荷好奇地看著他。


    謝蘭衣低下頭,隻覺得這樣的話似乎不適合對襄荷說,但襄荷雙眼亮晶晶地看著他,那眼神讓他有些招架不住,隻得垂下眸子,輕聲說道:“宮中私下流傳……端王自王妃死後便不近女色,恐怕是……不能人道。”


    襄荷倒沒注意謝蘭衣的小小尷尬,隻是聽了他的話,驚訝之後隨即恍然。這樣一來倒說得通了,端王沒兒子,又不能人道,皇帝自然不會忌憚他了。


    “這樣來說他的確沒什麽好忌憚的,可是,他的確奪了皇位沒假啊……”襄荷喃喃著道,“這樣的話,就隻有三個可能,第一,他就單純想當當皇帝,過把癮就死,完全沒想過把皇位傳遞下去;第二,他並非不能人道,這樣現在再生個兒子也不算太遲;第三……”


    “第三,他早已有了子嗣,隻是不為人知罷了。”謝蘭衣接下襄荷的話。


    襄荷心頭猛震,呆呆地看著謝蘭衣,腦海中曾經被忽略的、那個尖銳的女聲忽地泛起。


    做大事……我們……孩子……


    謝蘭衣敏銳地察覺到她的一樣,抬頭皺眉道:“怎麽了?”


    襄荷無力地搖搖頭:“有件事……需要確認一下。”


    謝蘭衣沒有說什麽,隻拍了拍她的肩膀。


    先皇駕崩,新君登位在即,鶴望書院這邊的一眾相關案件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被處理。


    一直糾纏不清的黃韜獨孫殺人案,最終定義為對方尋釁在先,黃公子失手致人死亡,而之前一直咬定黃家的死者家族忽地改變態度,表示隻要黃公子在死者墳前道個歉,便不再追究他的過失。


    沒了原告,又是“過失”,加上黃公子的身份,最終的判決就輕的不能再輕:賠償死者親人一定銀錢,杖責二十。


    書院與朝廷關於學田事務上的管理權限也終於扯出個結果來,朝廷派監察每月查詢學田賬務,但具體事務卻一概不插手,相比之前獅子大開口的勢頭,這最終結果對於書院來說幾乎沒有什麽損失。


    傅元辛案也很快“水落石出”,李家紈絝親口招認所謂現場聽到的傅元辛等人的聲音,不過是因為之前雙方的糾紛,而想要將他們拖下水而已,至於玉佩,也是他之前無意中撿到,決定構陷傅元辛後便故意丟在現場。於是,傅元辛等學子,無罪釋放。


    不管這些案件的結果有多少疑點未清,但書院滿意,新君滿意,那這就是“真相”。


    這樣一來,唯一懸而未決的就隻剩周家的案子。


    襄荷到周家時,門前森嚴林立的衛兵已經撤走,隻有兩個大石獅子仍舊屹立在門前,許是很久沒有擦拭,石獅子上落了灰塵,平白顯得周府高大的門楣無比寂寥。


    襄荷敲了敲角門,開門的已經不是以前的下人。


    好在,報上名字後,這次終於得以進去。


    這是自去年周家出事後,襄荷第一次進入周府。


    她先去清楓院看了周清楓。


    不過半年多沒見,周清楓便從圓滾滾的小胖子變成了清瘦的小少年,原本俊俏的眉目倒是展露了出來,可襄荷卻隻覺得心裏一陣發酸。


    周清楓倒是沒有多麽憂鬱感傷,見她來了,高興地又叫又跳。襄荷先跟他說了抱香的近況。


    李恆泰死後,抱香自然不用再來周府。孫氏得知李恆泰的死訊後呆愣半晌,抱香卻笑地暢快,渾然不管孫氏的情緒,整日按部就班地在家操持家務,又尋思著做個什麽賺錢的生計。


    她做的一手好繡活,因此最終便去了鎮上的一家繡莊做繡娘,掙的錢不算多,但也強過許多村人。


    至於親事,卻是再也沒有提及了。


    襄荷問她,她隻說隨緣。襄荷看得出來,她這話說的並不勉強。她是真的看開了,對姻緣不抗拒也不熱切,若碰上好的便嫁了,碰不上也不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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