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性而至,肆意揮灑,無論琴者、畫者、書者,皆無一絲生澀凝滯,短短不到半刻鍾,一曲、一畫、一詩,一蹴而就。


    周家兄妹朝台下學子頷首,又朝山長們的坐席拱手為禮,隨即下台。


    座下學子的掌聲不絕如縷。


    諸位山長麵上也都露出讚歎的笑意。


    “就知道簪花宴的風頭誰也搶不去,最後還是落到周家。以往一個大公子便不得了,如今再加一個二公子和一個三小姐,真是無人能及。”襄荷身邊一位學長喃喃歎道,這話立即受到周邊一眾學子的讚同。


    席間盡是對周家兄妹的讚譽之聲。


    而那邊眾人議論的中心,周家三兄妹卻都已各自迴了座位,熟稔地應對著同窗們欣羨或嫉妒的目光與話語,姿態俱是落落大方,既無驕矜,亦不拘束。


    山長們的席位處,周冷槐亦成了眾山長欣羨的對象。


    眾山長自然也都有子孫後代,子孫中聰慧者有之,駑鈍者有之,但如周冷槐這般二子一女都這般出色的,卻是絕無僅有。


    周冷槐身形端正,麵上隻微微含笑,令人望而生敬,感歎不愧為當世大儒。


    獻藝雖無名次評比,但今日最佳,無疑便是周家兄妹。


    宴席至尾聲,席間乃至帷幕外仍舊有人不斷談論著,時候到了申時,天邊金烏西斜,山長們俱已離席,帷幕外仍有許多學子徘徊不散。


    襄荷卻早已在吃飽喝足後便跟農院的學長們告別,溜溜達達地去了。


    時候還早,肚內又飽足,她便沒有迴女院,而是轉去了玫瑰園。說起來她能考中榜首,參加簪花宴,還有謝蘭衣的一份功勞呢!


    時間到了初冬,玫瑰園便變得一片蕭瑟。無數朵月季或墜落在地或枯死枝頭,茂盛的葉子隻剩伶仃幾片,顏色也被秋霜冬雪打地深紅。


    推開沉重的石門,萬安正在打掃滿園的落葉。


    在這裏廝混許久,襄荷早就諳熟,也不客氣,跟萬安打了個招唿便徑直跑去書房。


    謝蘭衣果然在書房,眼上仍舊蒙著白綾,聽到她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後便循聲望過來。


    襄荷腳步卻忽然一停。


    她猛然想起方才周清芷蒙著白綾的樣子。


    與謝蘭衣如出一轍。


    但周清芷耳聰目明,隻是為了彈奏盲琴才蒙上眼睛,而謝蘭衣呢?


    她忽然疑惑起來。


    因為謝蘭衣雙眼蒙著白綾,一直以來,她便下意識地以為謝蘭衣雙目失明。但是真正雙目失明的人為何要蒙眼?蒙眼是為遮擋,當既然看不到,又有什麽好遮擋的?隻有看得見的人才會想要遮擋住雙眼。


    所以襄荷疑惑了,她遲疑道:“你——”


    謝蘭衣未被白綾遮住的長眉微微一動,姿勢未變,靜靜地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襄荷卻把話咽了迴去,不再提那話,轉而說起簪花宴上的趣事來。


    謝蘭衣一直靜靜地傾聽著,也未提醒她此時該是念書的時候,直到聽到襄荷說起那墨院學子的飛天木鷂,話語中滿是欣羨好奇時,才出聲道:“想要?”


    襄荷立刻星星眼地點頭:“當然想要!明明沒有電力驅動,隻憑機關之術就能讓一隻木頭鳥兒飛起來,太神奇了!如果不是這次簪花宴,我還不知道這世上有這麽神奇地東西,以前還以為機關術都是話本上騙小孩的東西呢!”


    襄荷以前也聽過墨家機關術,但一直以來都不以為然,主要是前世留下的印象:所謂機關,要麽是樸實接地氣的攻城械備一類,要麽是小說遊戲中幾乎被神化、類似機器人一類的東西。她所處的這個世界雖然與中|國古代多有不同,但她活了七年也沒見過什麽超乎常識的東西,因此便也一直都將機關術看作跟普通木工差不多的東西。


    但直至見了飛天木鷂,她才發覺,這個世界的機關術,好像跟她認知中的不太一樣。


    木頭做的鳥居然不需要任何外物,擺弄幾下就能飛!


    雖然據梁守所說,飛天木鷂放飛後就不能控製,比不上現代的遙控飛機之類的,但這是在沒有電力的古代!且看學子們的反應和相裏渠所言,這飛天木鷂並不是多麽驚世駭俗的東西,隻是新奇一些而已,不然周家兄妹的盲琴潑墨雙手書哪怕再精彩,恐怕也蓋不過飛天木鷂的風頭。


    這樣超乎襄荷理解之外的東西,自然讓她好奇不已,恨不得立刻拿到一隻飛天木鷂,拆開來看看它究竟是怎麽飛的。


    所以謝蘭衣一問,她便毫不猶豫地點頭了。


    “可惜,席間便聽到有人說,那飛天木鷂隻能用一次,力竭墜落後就散了。而且製作起來也不容易,那位墨院的學長研製三年也隻得了兩隻,現在都已經墜毀,還不知道下一隻再製出來要等到什麽時候呢。”襄荷很是遺憾地道。


    “嗯。”謝蘭衣卻隻輕輕點頭。


    襄荷也不在意,又繼續說起席間的事來,很快便說道周家三兄妹。


    說起盲琴,她又遲疑起來,看著謝蘭衣,有些小心地問道:“你……會彈琴麽?”


    謝蘭衣微微側首,冬日稀薄的日光照在他如玉的臉頰上,真如玉一般微微透明:“會,也不會。”


    襄荷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謝蘭衣又繼續道:“我隻會一曲。”


    襄荷下意識接道:“哪一曲?”


    “《猗蘭操》”


    他輕聲道。


    ☆、第4章 .03


    書院雖有教授琴藝的課,但對農院學子來說並不是必須,襄荷隻去了幾次,覺得自己實在沒有學琴的天賦便再沒有去過。因此襄荷對琴曲所知也甚少,就像今日宴上周清芷彈的那曲《鷗鷺忘機》,她之前便連聽也未聽過。


    但是,《猗蘭操》一曲,她卻恰巧是知道的。


    原因無他,教授琴藝的那位山長入的是儒家門,而《猗蘭操》,卻相傳是孔夫子所作,襄荷去上的第一節琴藝課,便是聽山長彈奏了一曲猗蘭操,外加聽了這首曲子的許多故事。


    《猗蘭操》又名《幽蘭操》,最早見載於東漢蔡邕的琴曲集《琴操》:


    孔子曆聘諸侯,諸侯莫能任。自衛反魯,過隱穀之中,見薌蘭獨茂,喟然歎曰:“夫蘭當為王者香,今乃獨茂,與眾草為伍,譬猶賢者不逢時,與鄙夫為倫也。”


    乃止車援琴鼓之雲:


    “習習穀風,以陰以雨。


    之子於歸,遠送於野。


    何彼蒼天,不得其所。


    逍遙九州,無所定處。


    世人暗蔽,不知賢者。


    年紀逝邁,一身將老。”


    自傷不逢時,托辭於薌蘭雲。


    唐代時,韓愈補佚其文,“蘭之猗猗,揚揚其香。不采而佩,於蘭何傷……”雲雲。


    後世亦多有仿作,多以蘭草自喻,有傷不逢時、懷才不遇等意。


    按襄荷的理解,這就是一曲典型的封建文人抱怨發牢騷的曲子。可是,以她對謝蘭衣的了解,他可一點也不像是這種人。


    雖然目盲腿殘,又有那樣悲催的身份,但她絲毫感覺不到他心裏的怨憤,頂多有些感慨和無奈,借琴曲排遣積鬱這種事,怎麽也不像是他會做出來的。


    是以她瞪大了眼,驚訝地望著他,聲音古怪地問道:“你……喜歡這曲子?”


    謝蘭衣似乎看到她的表情一般,輕聲道:“不,我不喜。”


    沒有給襄荷繼續發問的時間,他緊接著便道:“不過,父親倒是很喜歡。”


    腦海中仿佛一道霹靂劃過,刹那間將一切照地分明,襄荷捂住嘴,半天才道:“你的父親,襄……襄城縣公?”


    謝蘭衣輕笑著點頭。


    “聽母親說,父親素喜琴操,被囚後尤其好此道,整日彈琴,宮中無人不知。我出生那日,父親正在撫這一曲《猗蘭操》,母親請他為我取名,他道‘蘭之猗猗,揚揚其香,蘭當為王者香,我謝燊的兒子,當是天生的王者,就叫做蘭猗罷!’”


    襄荷驚恐地看著他。


    “害怕了?”他輕聲道,聲音柔緩下來,雙手摩挲她發頂,“莫怕。”


    襄荷搖搖頭,眼裏酸澀,卻還是道:“我不怕。”


    他點頭道:“嗯,現在是不必怕了。”


    說罷昂起頭,向著京城的方向,仿佛在迴憶著什麽:“可是,母親當時卻很怕呢……聽到這話的人,後來都莫名其妙地死了,屍骨都不知去哪兒了,索性冷宮一向冷清,少個把人也不引人注目。可是,父親還在呢,他整日喚我‘蘭猗’,母親跪地求他另取一名,但他不肯,後來聖上派人來問名,父親脫口而出,母親阻攔都不及,好在,那記名的內侍學識不多,竟不識‘猗’字,隻訛作‘衣衫’的‘衣’。”


    說到這,他粲然一笑:“母親說,那內侍可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襄荷喉嚨發緊,想說些什麽,卻終究什麽也沒說,隻伸手緊緊握住他摩挲自己發頂的手,牢牢地握著,仿佛一放鬆就再也握不住一樣。


    他微微一愣,隨即反手握住她的手,幹燥微溫的手掌牢牢地將她的手掌包裹。


    “父親終日飲酒撫琴,少有清醒的時候,清醒時,他便教我撫琴,不教指法也不教識譜,隻一遍遍彈奏那曲《猗蘭操》,我看得久了,雖然不知指法也不知如何識譜,卻將那首曲子記得諳熟,即便閉著眼睛也能彈奏。”


    會,也不會。


    原來,那句話是這個意思。能彈一曲,且是閉眼盲彈也不出絲毫差錯,因此說會彈琴,但不知指法通識譜,是以說也不會彈琴。


    他繼續聲音淡淡地道:“七歲時,聖上隆恩,準許我與皇子們一起讀書。”


    襄荷心髒猛地一跳。


    謝蘭衣的聲音依舊在耳邊響起:“我自小記性好,一篇文章,皇子們筆記口誦數十遍才能熟記,我卻隻須看一遍。太傅當著眾皇子的麵誇我天資聰穎,過目不忘。那日我高興地告訴母親太傅誇我了,母親卻抱著我哭了半宿。”


    “父親知道了卻很高興,他讓人拿他的琴,一邊彈,一邊唱。”


    “蘭之猗猗,揚揚其香。”他忽地唱了一句,語調輕柔婉轉,但經由他殘破的喉嚨,發出的聲音卻沙啞刺耳地不忍卒聽。


    襄荷怔愣地抬頭。


    他卻不唱了,皺眉道:“太難聽了。”


    襄荷搖搖頭,明知他看不見卻還是拚命搖頭:“我想聽,你唱給我聽,好不好?”


    他愣了下,隨即輕笑:“好。”


    他一手握住她的手掌,一手輕輕在輪椅側欄上打著拍子,輕聲唱道:


    “蘭之猗猗,揚揚其香。


    不采而佩,於蘭何傷。


    ……


    薺麥之茂,薺麥有之。


    君子之傷,君子之守。


    ……”


    沙啞的聲音在書房響起,仿佛冬日的第一場寒風,冰寒隻逼人麵,若不小心,便會被那風裏的刀刃劃破未經風霜的臉頰。直到唱完,那餘音似乎仍在耳邊環繞,揮之不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蒔花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溫涼盞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溫涼盞並收藏蒔花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