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兄失言了。”右側的少年笑眯眯地道,“蘭學妹當日可沒有騙人,隻是我等愚鈍,犯了先入為主的毛病。”


    襄荷有些驚訝地看他,見他偷偷朝自己眨了眨眼,便也不由笑了。


    沈知節臉色一僵,卻沒有反駁,而是道:“賢弟說的是,是我失言。”


    之後三人並肩而行,襄荷與李可儒說了幾句便發現這人有點自來熟,方才還一副文縐縐彬彬有禮的模樣,熟了說話便隨意許多。且這麽一說才發現,兩家離得實在不算遠,李家就在秀水鎮上,秀水鎮與秀水村不過幾分鍾的路程,按說兩邊人都應該認識的,不過李家是最近幾年新搬來,襄荷與蘭郎中又常年在外遊醫,因此才不認得。前不久蘭家剛在鎮上開了醫館,據李可儒說他那日還去看了熱鬧,不過卻不記得見過襄荷,襄荷便道那日自己在屋裏沒出來,他自然見不到,李可儒連聲道可惜。


    兩人越說越熱,很快便把沈知節撂到一旁,直到沈知節間或插上一兩句,才想起他的存在,然後有意照顧著他。但大部分時間,都還是襄荷兩人在說,隻因她兩人說的話沈知節實在有些插不上。比如:


    襄荷:“不知道書院的夥食怎麽樣,據說上午的大課要從辰時一直上到午時三刻呢,中間如果餓了怎麽辦?”


    李可儒大笑:“哈哈,我都打聽過了,早上書院供應許多小食,免費的,隨便拿!怕餓的話拿些好攜帶的揣袖子裏,上課時趁先生不注意可以偷偷地吃。”


    襄荷雙眼發亮:“好主意!”


    沈知節怒目:“胡鬧!如此行徑是為不敬師長,貪圖口腹之欲也非君子之道。”


    襄荷、李可儒:“……”


    於是剩下的路途便在襄荷二人的說笑和沈知節不時的煞風景之間渡過。讓襄荷驚訝地是,李可儒看上去瘦弱,爬起登天梯來卻毫不費力,能夠穩穩地跟上她卻不臉紅氣喘,相比起來,沈知節比李可儒年長,長得又比他高壯,卻是三人裏身體最差的一個,三人行了一段之後他便落在後麵,額頭上大汗淋漓而下,為了照顧他的速度,襄荷和李可儒不得不放慢腳步。


    颯颯秋風吹地登天梯兩旁的樹木簌簌作響,說話間,山道中途的黃槲樹已經到了。


    有早到的學子將紅綢係上,相比考核那日,此時黃槲樹上多了數條嶄新的紅綢,鮮豔的紅綢和彩色的繡線曆曆分明,掛在枝葉間隨風招展。


    李可儒嗷嗷地率先衝上去了,沈知節緊隨其後,占據了樹下紅綢比較少的位置。


    襄荷也拿出紅綢,但是看看自己的身高,隻能望樹興歎。


    不知道允不允許爬樹?她爬樹還是挺麻溜的……


    襄荷盯著那被當作吉祥物一般還圍了護欄的老樹,認真地想道。


    頭頂忽地傳來一道問詢:“需要幫忙麽?”


    襄荷抬頭,就看到一張黑黑的方正臉龐。


    今天是遇熟人日麽?


    方正臉龐的主人赫然就是那日說劉寄奴麵熟的少年,周清楓的表哥,似乎姓薑?


    薑武有些好奇地看著襄荷,指著她手中的紅綢問道。


    那日蘭家三人離開後,他自周清晗口中得知了這小姑娘的事跡,自然看得出來周清晗對她印象不佳,但他不似周清晗眼裏嫉惡如仇,眼裏容不下一粒沙,對襄荷狡辯脫逃懲罰的事倒不那麽在意,卻對她一個小小的女娃卻能通過書院考試感到十分好奇。他早早便看到了她的身影,隻因那一襲淡粉在諸學子之中實在太過顯眼,想不注意都不行,方才見她拿著紅綢望著樹,便知道她心中所想,這才發聲詢問。


    然後他便見小姑娘微微一下,大大的眼睛彎成了月牙,露出潔白如編貝的一排小牙齒:“好呀,多謝。”


    說著就將手中的紅綢舉起。


    薑武愣愣地接過紅綢,走到黃槲樹下,選了個位置,看著襄荷道:“這裏怎麽樣?”


    襄荷笑眯眯點頭:“嗯。”


    薑武將紅綢係上樹枝,這才想起看紅綢上的字:


    “四海無饑餒,天下享太平?”


    “哈哈,繡地真醜!”李可儒忽然冒了出來,指著紅綢上的字笑道,旋即看著襄荷,瞪大眼,“咦,不會是你自己繡地吧?”


    襄荷嘴角抽抽,突然覺得李可儒十分欠扁,當即十分不客氣地翻他一個白眼。


    李可儒卻沒在意她的白眼,指著不遠處一條紅綢,十分欠揍地道:“還需多加練習啊,起碼得趕上我娘一半的水平吧?”


    襄荷順著他的手勢望去,卻見那飄揚的紅綢上隻有簡簡單單的兩個字:逍遙。


    字簡單,繡法卻不簡單,襄荷雖不懂刺繡,但看那效果,兩個字仿佛就是用筆寫在紙上的一般,流暢婉轉,全無一點生硬,可見刺繡之人手藝十分高超,起碼襄荷是拍馬也難及的。


    看完那字,襄荷默默地再送給李可儒一個白眼。


    李可儒不要臉地哈哈大笑。


    “你不是儒家子弟麽,怎麽選了這二字,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老莊傳人呢。”不理李可儒的嘲笑,襄荷指著紅綢道。


    李可儒做出一副憂傷狀:“誰讓我爹是個儒家子弟呢,我自然也隻能是儒家,隻可惜身在曹營心在漢,我雖承聖人訓,卻慕老莊學啊。”


    不遠處沈知節望過來。


    襄荷慌忙瞅了瞅四周,好在周圍其他人都離得比較遠,應該聽不到,不過身邊的薑武卻肯定是聽到了。她趕緊擰了李可儒胳膊一把讓他閉嘴。


    這種話也敢當眾說出來,襄荷真不知他是勇氣可嘉還是不知死活了。


    百家並立,各抒己見,隨著時間愈久,有些矛盾漸趨消散,有些矛盾卻更加昭顯,從朝堂到書院,到處可見百家爭鳴。兩家辯論時,仿佛站隊一樣,站在儒家的陣營裏自然不能幫著墨家說話,反之亦然。李可儒是儒家學子,不出意外的話今後也會一直都是,說出這話簡直是抽儒家的臉,被人知道了絕對要喝上一壺。


    李可儒乖乖閉嘴了,不過看他神情,顯然並不怎麽上心,還跟一旁侍立的薑武眨眨眼:“這位學兄,我看你英武不凡神功蓋世,頗有大將之風,可是兵家子弟?”


    薑武老實人一個,被他這般一通誇讚下來,臉都有些紅了。他撓撓頭,紅著臉道:“學弟過譽了,不過我倒的確是兵家之人。”


    說畢又抱拳道:“我姓薑名武,肅州人氏,不知學弟姓名?”


    李可儒笑眯眯:“好說好說,襄城縣秀水鎮李可儒是也。”


    那邊沈知節已經走過來。


    李可儒飛快地道:“學兄如此英武不凡,想來定然不會把方才那話說出去吧?”


    薑武張口瞪眼:“……啊?”


    沈知節已經走過來了。


    李可儒立刻站直了,仿佛方才沒說過那話一般,笑吟吟地看著薑武道:“不知薑兄有何誌願,小弟可否一觀?”


    薑武指向樹上高處的一條紅綢。


    襄荷與李可儒,及已經走過來的沈知節都眯眼望去。


    願得此身長報國,何須生入玉門關。


    “果然不愧是兵家子弟,薑學兄赤誠。”李可儒不知真假地讚歎道。


    又望著走到身邊的沈知節道:“不知沈學兄又是什麽誌願?”


    沈知節正打量著薑武,估摸著他的身份,聽到這話,瞥了李可儒一眼,道:“愚兄胸無大誌,不敢獻醜。”


    李可儒失笑:“怎麽是獻醜呢,誌不以大小分,哪怕想做天下最好的農夫,也是個頂好的誌願。”


    話聲一落,卻見沈知節臉色一沉。


    哪裏說錯了麽?李可儒不解。


    但等到上了峰,各人各自去所屬院別報道時,李可儒便明白自己哪裏說“錯”了。


    沈知節板著麵孔走去了農院的位置。


    原來是調劑到了農院啊。李可儒心道。不過,似乎怨氣很大呢,不然也不會對那句話敏感了。


    ☆、第3章 .05|


    各院設有簽到處,學生根據銘牌在簽到處簽到,並由學兄們指引著辦理住宿等事宜。


    襄荷上了峰便找尋蘭郎中和劉寄奴的身影,三人會合後去到簽到處。


    以往的農院簽到處都是冷冷清清的,但今日卻有些不同。


    隨著那個矮矮小小的粉色身影靠近簽到處,原本冷清的地方不知何時多了許多人。


    簽到處負責導引的學兄顯然對襄荷的到來早有準備,也沒管周圍圍觀的人群,幹脆利落地講解了一下書院生活的各項規則,發了兩身春秋季的農院院服,最後又找了個農院學子帶她去住處。


    院服被發到襄荷手中時,圍觀黨們故作的平靜終於打破。


    “哈哈,女學生也要穿這麽難看的院服啊?”一個身著素底繪黑白陰陽魚長衫的學子一看襄荷手中的院服便哈哈大笑起來。


    他這一笑,立刻就引得一連串吐槽:


    “就是就是,早就說農院院服太難看了,卜山長還十年如一日的不肯更改。”


    “男兒穿成這般還好,花朵兒般的姑娘家穿成這樣不是糟蹋人麽!”


    “學妹來我們道院可好?廣袖長衫,仙氣飄飄,絕對好看!”


    “去你家當道姑?”


    “滾滾滾!我們道院跟道教不是一迴事兒!”


    “不如來墨院,墨院院服簡潔大方不加修飾,純色亦動人。”


    “得了吧,你院那一身黑漆漆的,女兒家穿上不就是個活脫脫的黑寡婦!”


    吐槽轉向拉人,一群人看熱鬧不嫌事兒大地紛紛起哄將人往自家拉,到了最後,除了一向持重的儒家沒有開口外,襄荷已經收到了其餘所有九院的“邀請”,而九院的院服也紛紛被別院拆台的也給吐槽了一遍,不過針對院服樣式樣色本身的倒不多,多以其他點攻訐。


    當然,所謂拉人之舉自然都是笑鬧,去不去哪院不是襄荷,也不是這些拉人的學子能夠決定的,因此這個話題喧鬧了一刻,吐槽便又轉迴到對農院院服上來:


    “哪怕綠色也好,也挺能代表農院特色的嘛,作甚非要選個土黃色,樣式又臃腫,真真慘不忍睹!”


    “哪裏是土黃色,明明是屎黃色啊!”


    “此言甚是,哈哈……”


    “粗俗!聖人子弟怎能語出成髒。”


    “哦,對對,那不說屎,說五穀輪迴之物,哈哈……”


    “醫家稱為人中黃,也是一味藥呢。”


    “農院學子真是可憐,整日把五穀輪迴之物穿在身上,也不知怎麽忍受的。”


    “這位學兄多慮了,農院學子們整日與真正的五穀輪迴之物打交道,又怎麽會難以忍受一件同色的衣衫?”


    ……


    從“屎黃色”一詞一出,原本歡樂笑鬧的氣氛悄悄轉了風向,逐漸滑至不可控,雖也有察覺不妥勸說的,卻悉數淹沒在浩浩蕩蕩的吐槽大軍中。


    那負責接引的農院學子原本一臉無奈地聽著眾人笑鬧,待聽到後麵越來越過分,臉上無奈消失,張張口想要說幾句,但旋即又搖搖頭閉上嘴,隻是那羞憤的神色和緊攥的拳頭卻暴露了他的不忿。


    襄荷看著眼前由自己和自己手中兩套院服引起的風波,又看看那接引學長的臉色,忽地上前一步,轉身麵對圍觀的諸位學子。


    雖然吐著槽,周圍學子們的目光卻還是投注在襄荷身上的,她原本隻是筆直地站著,但忽然這麽一動一轉身,學子們的注意力立刻被稍稍拉開,吐槽之聲在這一瞬間忽地降下許多。


    在無數人的注視中,襄荷麵色無波,粉嫩嫩花瓣一樣的唇中不緊不慢地吐出一句:“各位學兄言語失德了。”


    吐槽之聲徹底消失,所有人都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望著那抹粉色身影。


    有人當即就要張口反駁,但襄荷沒有給他機會,話聲方落立即又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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