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荷朝綢緞莊內探了探頭。


    大堂裏各色羅綺整齊地排在架子上,三五客人正在選購布料,旁邊站著一個滿臉堆笑的福相中年男子,正是綢緞莊的掌櫃段掌櫃。


    與那日的臭臉相比,段掌櫃今日的臉色堪比春風和煦。


    劉寄奴輕聲問道:“要買布料麽?”話裏帶了些疑惑。


    剛得了賣南瓜的二兩銀子後,襄荷便在秀水鎮上采購過一次,買了好些粗布以做衣衫,她不擅女紅,便給了些錢讓田大嬸幫忙做,田大嬸手腳利落,如今已將衣衫全做做好,襄荷三人也都換上了新衣,雖還是粗布衣服,但好歹看上去整齊簇新,身上沒一個補丁。


    襄荷不是大手大腳的人,有了新衣,即便是粗布的,也沒想著買些更好的布料,劉寄奴也算了解她,是以才有此一問。


    旁邊守門的小夥計原本看他們兩個小孩子,當是來玩的便沒搭理,聽了這話趕緊扯著笑招唿。


    襄荷打著哈哈,朝夥計問道:“聽說前些日子這兒來了個神醫,現在不在了麽?”


    一聽這話,那夥計飛眼瞄了一下店內的段掌櫃,道:“走了!十天前就走了!”隨即又低下聲,一副神秘兮兮的八卦臉道:“得虧他走了,再不走我們掌櫃都得轟他走!他一擺攤堵得門前客人都進不來,那些日子就沒做成幾樁生意,把我們掌櫃的臉給臭地喲~”


    許是平時逮不住個說話的人,此時又沒什麽客人,那夥計話匣子一打開便是一堆話,倒省得襄荷費心套話。


    “也不知那人什麽來曆,掌櫃心裏恨死他了,麵上卻還得聽他的話,他要借店裏桌子椅子也隻得借,轉過身再把那人一通好罵。那人身邊還有兩個捕快你知道不?我看那倆捕快也不是真心跟著他,那人身邊叫萬安的老頭兒,使喚倆捕快跟使喚狗似的,也不怕人翻臉!果然,後麵幾日那倆捕快臉也臭的跟什麽似的,可偏偏還一步不離地守著,真真是怪事一樁!”


    最後又喃喃起那人神乎其神的醫術和宛如天人的容貌來,聽得出來,小夥計對那人印象不錯,不然也不會背後這般抖落他們掌櫃的糗事。


    打聽到想聽的,襄荷便拉著劉寄奴離開了綢緞莊。


    想起自己來帽兒街的借口,襄荷便也不急著走,轉身去了米店,買了些上好的米麵,又買了些油紙並其他雜物,兩人手上懷裏都塞得滿滿的才離開帽兒街。


    走在路上,劉寄奴思索著綢緞莊夥計的話,心裏有些疑問,但看著一臉若無其事的襄荷,到底還是將疑問咽迴肚裏,沒有開口。


    襄荷也看出他臉上的疑惑來,但這事兒說起來有點麻煩,他不問,她便也懶得說。


    隻是心裏也想著那夥計的話,不禁對謝蘭衣的身份又疑惑起來,但猜了半路也沒猜出個頭緒,索性不難為自己腦子,將其拋到一邊。謝蘭衣走了,以後便不用攔著蘭郎中來帽兒街擺攤,她也鬆了口氣。


    隻是心裏終究有絲若有若無的遺憾,原本以為今日還能見到那人,誰知終究緣慳一麵。


    到了城門口,見到茶飲攤子旁等著他們的蘭郎中,那絲遺憾便立刻被拋到不知哪裏去了。


    之後的日子平淡如水,襄荷一直等著珍寶坊的消息,盼望著葫蘆賣出去賺上一筆,但過了十來日也沒消息,心下自然不免失望,但也知這事兒急不來,便又恢複了往日的心態。


    轉眼便是六月初十,又到了鶴望書院開坪授課的日子。之前因為種種事情耽擱,自蘭郎中歸家,襄荷竟是再也沒去聽過一次課,如今又得了空閑,她便準備再去爬登天梯。


    初十前一天晚上,蘭家卻來了個意想不到的客人。


    竟是抱香的娘,孫氏。


    ☆、第31章 母與子


    孫氏是為她的兒子寧霜來的。


    孫氏一心期望寧霜能考取功名,自然盼望他進入天下讀書人夢寐以求的鶴望書院,但書院收人規矩何其嚴格,尤其是對寧霜這樣的寒門學子來說,除非有真本事,否則想入書院的門,那純粹是妄想。


    書院每年六月都會有一次考試,考試合格者便可入書院,如同登天梯一般,這也是所有書院學子都要經過的一遭。雖然沒有明說,但對於權貴人家子弟和平民子弟來說,考試合格的標準是不同的,平民若想進入書院,尤其是書院中幾個勢大的大院,勢必要比貴族子弟付出百倍的努力。


    同樣的,平民學子若能進入書院,便差不多也意味著從此平地翻身,青雲直上。


    寧霜平日都是在秀水鎮上的一個學館讀書,自十歲開始,每年六月書院考試,孫氏總要寧霜去試上一試,但已經考過三次,寧霜沒有一次合格,今年已經是第四次。


    巧合的是,六月初十不僅是經義坪開放的日子,也是今年書院考核的日子,當然,考核不止一天,初十僅是考核的第一日。


    孫氏此次前來,便是聽說襄荷明日又要去爬登天梯,便特地來拜托襄荷屆時照顧一下寧霜。


    襄荷聽了她的要求,猛一下沒還聽明白,又問了一句,待孫氏再仔細解釋過後,不禁感到深深地無語。


    書院考核任何人皆可參加,但同樣的,參加考核之人必須憑借自己的力量爬上登天梯。


    前三年寧霜便爬了三次登天梯,可他體質荏弱,每次爬完登天梯都累得幾乎一頭栽倒在地。雖然爬上登天梯後書院會留些時間,讓人休息好了再考試,但對於如孫氏這樣望子成龍的父母來說,哪怕書院留出一整天的時間,也隻會覺得不夠,若自己的孩子成績不佳,他們必然會將大部分原因歸結於爬天梯累壞了身子上。


    如果可以的話,孫氏簡直想背著寧霜去考試。


    但書院嚴禁外人協助學子,若有發現便直接除去考試資格,且之後三年不得再參加考試,所以孫氏不敢冒這個風險。而且,寧霜也不願意。


    所以她隻得另辟蹊徑。


    襄荷經常去經義坪聽課是村中眾人皆知的事,孫氏打聽到襄荷明日要去,因此便上門來了。襄荷聽了她的請求卻有些哭笑不得。孫氏是想讓寧霜與襄荷一起爬登天梯,然後在一旁照顧一下寧霜。


    可是,襄荷要怎麽照顧他?


    寧霜已經十四歲,而她卻才七歲,讓一個七歲的小女孩照顧一個十四歲的大男孩,襄荷很想掰開孫氏的腦子看看她究竟是怎麽想的。


    孫氏的腦子她自然掰不開,於是她隻能自己琢磨,琢磨來琢磨去,最後覺得,估計問題還是出在她平日留給秀水村村民們的印象上。


    襄荷自小隨著蘭郎中行醫,又跟著學了些拳腳功夫,日常表現便比尋常女孩兒彪悍許多。比如這爬登天梯,許多壯年農夫爬到頂都累得精疲力竭,可襄荷早就爬慣了,一口氣爬到頂也就稍微喘一喘。加上她平日還經常拿著弓箭背著藥簍,去小玉峰打獵,順便再采個藥、挖個花什麽的,雖然因為箭術平平經常獵不到什麽獵物,但加上草藥什麽的總能滿載而歸。就算什麽都沒找到,也要順手打捆柴迴來,總之不會空手而迴就是了。秀水村人見多了她小小的身子背著大藥簍的樣子,便也都留下一個她力氣很大的印象。


    可即便如此,她也隻才七歲,力氣雖比同齡小孩大一些,卻也沒到逆天的程度,孫氏讓她照顧寧霜,難道還想讓她背著寧霜爬天梯麽?別說她壓根背不動,就是背得動,孫氏敢冒著被書院發現的風險作弊?


    所以想來想去,襄荷還是覺得孫氏這次登門實在是有些無厘頭,可拒絕的話也不好說,於是隻好搪塞幾句,勉強把孫氏哄走。


    天翻魚肚白時襄荷便起身了。


    經義坪開放時間是巳時初至午時三刻,即上午九點至中午十二點,襄荷五點剛過便起身,收拾一番後將近六點出門,從秀水村到鶴望峰花去兩刻鍾,爬登天梯花去一個時辰,再休息兩刻鍾便能直接聽課。


    天蒙蒙亮,蘭郎中和劉寄奴都還未起床,襄荷摸著黑起了床,手腳麻利地打水洗漱,又去廚房準備早飯。廚房裏有昨晚剩下的大骨湯和小菜,襄荷將湯熱了熱,上麵用籠屜餾上幾個白麵饅頭,出了鍋先簡單吃了點,又用油紙包了兩個饅頭,揣在身上當午飯,剩下的便留在鍋裏,等蘭郎中起來了好吃。


    走出廚房門的時候,就看到劉寄奴也已經起來,正在井邊的空地上練拳。


    襄荷腳步頓了頓,最終還是問道:“哥,你真的不去麽?”


    劉寄奴收了拳,對著襄荷笑道:“不去了,你去吧,路上小心。”


    說完便又練起了拳。


    襄荷曾經動過讓劉寄奴與自己一起去的念頭,昨天孫氏離開後,她甚至還異想天開地想到:何不讓劉寄奴去試一試鶴望書院的入學考核?


    相處了一個多月,襄荷對於劉寄奴也算了解,從平日的言談舉止來看,他以往定是受過良好的教育,不僅僅是在為人處世上,更是在書本學問上。


    曾經棲在高枝的鳳凰陡然墜落,會安心與地麵上尋食的燕雀為伍麽?襄荷不知道,但她覺得,起碼應該給劉寄奴一個選擇的機會,是轉變心態隨遇而安,還是為了再度一飛衝天而努力,都應該讓他自己選擇。


    因此她提出讓劉寄奴與自己一起去爬登天梯,如果他想試一試書院的考核,那麽也不妨一試。


    可是他拒絕了。


    看著院中那認真演練招式的瘦弱身影,襄荷隻得獨自出了門。


    遠遠便看到站在村口的寧霜,以及在一邊陪著的孫氏,兩人似乎正在爭執,但顯然,寧霜爭不過孫氏,正低著頭垂頭喪氣地站著。而在看到兩人的一瞬間,襄荷便明白了孫氏為何要她“照顧”寧霜。


    孫氏懷中抱著大大小小好幾個包裹,那包裹看上去幾乎要將她瘦小的身影淹沒,一邊的寧霜背上也背著個書簍。


    看著那幾個包裹,再看看自己的小胳膊小腿,襄荷登時臉都綠了。


    沒等她調整好臉色,孫氏便滿臉堆笑地迎了上來。


    襄荷隻覺得自己暈乎乎地,耳邊聽到孫氏說了一大堆話,還是那樣溫溫柔柔的腔調,聽著就讓人不忍心拒絕,可是聽著聽著,孫氏懷中的那幾個包裹就莫名其妙地轉移到了她身上。


    臉被擋在包裹後麵,襄荷正想著自己是任性地把包裹全扔到地上呢,還是直接衝著孫氏的臉砸過去比較解氣,耳邊就聽到寧霜發出一聲羞憤難當的低喝:“娘!”


    隨著寧霜話聲一落,襄荷便感覺到懷裏的包裹都被扯落在地,她的雙手登時解放出來,眼前視線也不再被擋住。


    包裹滾到地上,其中一個散開一角,露出裏麵的東西,襄荷瞥了一眼,發現裏麵放了一大包吃食、一條薄被、一柄梳子、一個竹枕等等,還有許多亂七八糟的日用品。


    書院的考試為期兩天,今日下午一場,明日早上一場,明日下午再一場,晚上學子們可以住在書院準備的住處,條件不算頂好,但起碼床鋪被褥齊全。寧霜家就在秀水村,考完試便可以迴來,而且迴來時不必走登天梯,因此他明日下午考完試便可以迴家,可看這包裹裏的東西,倒好似他要出遠門似的。


    包裹一落地,孫氏便驚叫起來,“哎呀,你這孩子!我跟小荷說話呢你插什麽嘴,看看,東西都掉了吧?”說著連忙蹲下身將地上的東西一一撿起,撿好了站起身正要再往襄荷懷裏塞,卻哪裏還有襄荷的人影?


    前方傳來寧霜的聲音:“娘,我們走了,那些東西不必帶,書院裏都有!”


    前方小路上,寧霜正拉著襄荷走地飛快,兩人皆是兩手空空,一個包裹也沒帶。


    孫氏一跺腳,欲要追上兩人,隻是她裹了小腳,手裏又拿著幾個包裹,哪裏能追得上,隻能眼睜睜看著兩人走遠。


    兩人一陣疾走,直到整個秀水村都不見了蹤影,才終於慢下腳步。


    山路清冷,這個時辰除了早起的幾聲鳥鳴,隻有襄荷與寧霜的腳步踩在地麵上的聲音。寧霜不說話,襄荷便也不說,隻是低著頭往前走。


    山路走到盡頭,即將轉到通往鶴望峰腳下的官道時,寧霜才終於開了口。


    他白皙的麵皮一陣陣泛紅,也不知是方才跑的還是其他原因,唿吸也有些不齊。他沒有看襄荷,而是望著前方寬廣的官道,張開口,欲言又止數次,才終於低著聲,斷斷續續地說著:“我娘她……其實人不壞的,就是……”


    說到這裏,他有些說不下去,扭頭一看,便看到襄荷正睜著一雙澄淨如水的眸子望著他。他便忽然覺得狼狽起來,“總之,今日這事……”


    襄荷歎了一口氣,旋即打斷他:“寧大哥不用解釋,我明白的。”她原本心裏還窩著一團火,但看寧霜這模樣,這火也隻能咽迴肚子裏去。


    寧霜的頭卻更加地低了。


    正在這時,官道上響起一陣“轆轆”的車輪聲。


    薄薄的晨霧還未完全散開,襄城方向的官道上,一匹黑色老馬踢踏著腳步徐步而來,老馬背上束著套索等物,老馬身後,是一輛與老馬十分不相匹配的豪華馬車。


    襄荷與寧霜站在官道旁的小路上,恰有一叢灌木遮擋住他們的身影,以致他們能看清馬車,馬車上的人若不仔細瞅卻看不到他們。


    襄荷一看那馬車,便覺得莫名的熟悉,好似在哪兒見過那馬車一般,仔細在腦海裏搜索了一圈,卻又死活想不起來。直到那馬車走近,駕車之人的臉露出來時,襄荷不由發出一聲低唿。


    駕車的人,正是萬安。


    ☆、第32章 同車人


    “誰?”


    馬鞭一聲脆響,萬安勒住韁繩,警惕地望著路邊,厲聲喝道。


    襄荷隻得從灌木叢後走出來,來到馬車前,訕訕地道:“老爺爺,是我。”寧霜跟在她身後,不明所以地看著萬安。


    見到時襄荷,萬安微微有些驚訝,“又見到你了啊小姑娘,這可真巧。”隨即又有些狐疑地道:“天兒這麽早,你這是要去哪裏?”說話間仔細打量了一下兩人,隻見襄荷一身淡綠色棉布春衫,衣服料子算不上頂好,但襄荷年紀小容色好,看上去倒也清新可愛。她兩手空空,身無一物,看不出是要做什麽。


    襄荷身後的寧霜則背著個書簍,穿著一身嶄新的儒服,頭戴方巾,發髻整齊,雖看上去氣色不甚好,但也是個翩翩少年郎。


    襄荷撓撓頭,目光不經意地瞥了一眼馬車上垂掛的綢布簾子,旋即卻又撤迴目光,看著萬安道:“今日鶴望書院經義坪開放,我想去聽山長們講講課。”又指著寧霜道:“這是我同村的一位哥哥,叫做寧霜,是秀水鎮上明德學館的學子,此去是要參加書院的入學考核。”


    “你竟然識字?”萬安驚訝地聲音都拔高了一個高度,不過旋即又一拍腦袋恍然道:“是了,你既看過醫書,又通曉醫理,自然識得字,是我糊塗了。”臉上便露出了讚許之色,不住地點頭,口中稱道:“不錯,不錯。”


    襄荷不由臉上泛紅,心底暗暗發窘:真是萬萬沒想到,有朝一日居然會因為不是文盲而被誇獎。


    馬車中忽然傳來一道低低的聲音,襄荷正顧著發窘,便沒聽清。但萬安卻聽清了,他望著兩人笑道:“此處距鶴望峰尚有一段路途,相遇便是有緣,小姑娘、小兄弟,可願上車讓我載兩位一程?”


    寧霜聞言看向襄荷。


    襄荷看了眼遮得密密實實的馬車簾子,笑眯眯道:“好啊,那就多謝老爺爺了!”說著便拉了寧霜的手爬上了車轅。寧霜被她拉著,又看了萬安一眼,有些欲言又止,但還沒等他想好怎麽措辭,襄荷便已手腳麻利地爬了上去,並掀開了車簾。


    車內光線陰暗,簾子一掀開,隱約能看出裏麵坐了個身形清瘦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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