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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爾鐵諾曆五六八年十二月三日自由都市香格裏拉


    九天之氣、九地之氣,在相互牽引中匯聚拉成一條粲然白線,貫通天與地,令這個空間的天地元氣,以最劇烈的形式融會於一點。


    在金鼇島外的人,隻能看見天地大變所造成的種種奇景,但在金鼇島內部,能親眼目睹能量匯聚點的人,卻看到另一幕壯闊景象。


    在澎湃的能量竄動中,先是腦內的天心意識受到震撼,強烈的暈眩感幾乎要讓人失去清醒,跟著在轟然巨響聲中,上方壁頂被粉碎炸開,下方的石壁也被另一股力道給旋轉鑽開,兩股性質相同又截然相反的力量,以一柄寒冰之劍為中心,接觸並開始結合。


    本來黑暗的空間一下子驟亮了起來,五彩祥雲漂浮遊移,附近的石壁一下子就被粉碎,消失了邊際的限製,但在這祥雲朵朵遍布的空間內,卻絕對沒有平和安靜的感覺,因為狂風與衝擊波朝四麵襲卷,如果護身力量稍有不足,立刻就會被粉碎消滅。


    可以親眼見到這景象的,隻有兩個人,一對以自己性命做勝負賭注的師徒,為戰意所燃燒的熾熱目光中,僅有彼此的身影。


    “這就是我白鹿洞傳承的無上秘技──飛仙之劍嗎?”


    跟隨陸遊數百年,白鹿洞的一切公瑾雖然沒有盡數修練,但也都知道個大概,一看到這樣九天、九地威能匯聚的排場,馬上就認出了這門絕技。


    “兩千年前的孤峰之戰,師父使用這一門絕技,誅殺了當時的魔王鐵木真;兩千年後,師父要用同樣的絕技,來誅滅我這個滅世魔頭嗎?這……可真是令我感到榮幸啊!”


    被公認是“當世最冷靜理智的天位武者”,當麵臨這樣的猛招,公瑾仍不免感到一陣熱血沸騰,內中有著麵對師門第一絕學的榮耀,更有著麵對強大威脅時的身心昂揚,尤其是因為他知道,恩師陸遊就是因為用過飛仙之劍,付出慘痛代價,這才導致肉體重創,兩千年來力量難以再有進步。


    兩千年前的孤峰之戰,大魔神王鐵木真與陸遊之間,有兩個天位的差距,但是麵對這一記飛仙之劍,仍是慘受重創,足見這一式絕劍的可畏可怖。今日的海稼軒,比當年的陸遊更強,飛仙之劍的浩瀚聲威遠超昔日,而自己卻無法與鐵木真相提並論,那麽,自己要如何麵對這一記絕劍呢?


    (飛仙之劍需要時間匯聚天地元氣,在圓功之前,處於高度的不穩狀態,這應該是最大的弱點……)


    公瑾做出了這個判斷,假如是多爾袞,或許會等待這一劍圓功後攻來,但公瑾采取的行動卻截然相反。他揮出了剛才拾起的長鞭,憑靠千裏神鞭的遠攻優勢,亂鞭瞬間化為十數頭狂舞銀龍,朝凝聚能量中的海稼軒攻擊。


    “想要把握住這個機會嗎?公瑾你的鬥誌讓為師讚賞,但你以為為師是個隨便給敵人機會的莽夫嗎?”


    手持凝玉劍,竭力穩定住劍刃上的能量波動,海稼軒動也不能動一下,更無法出手防禦亂鞭的擊來,可是在他的冷笑聲中,周圍的彩霞雲氣赫然發生變化。


    一朵一朵的五彩祥雲,在力量牽引下變化凝聚,形成劍刃的形狀,分別朝亂鞭的掃擊範圍與公瑾飆去,幾乎隻是眨眼間,綿密的劍雨就把公瑾團團包圍,雖然一時間無法突破亂鞭的防禦網,卻已經把公瑾的攻擊逼得遞不出去,隻能全麵防守。


    (這不是普通的凝雲成劍,劍氣裏頭蘊含著三種不同的勁道,這個……是劍陣!)


    領悟到這就是恩師的另一門絕技──抵天劍陣,公瑾並沒有方法做什麽有效反擊。以抵天三劍為基礎,開發出來的密集劍陣,本身就是攻守合一的絕技,尤其是得到周圍源源不盡的天地元氣補充,力量沒有耗竭之虞,每一劍雖然欠缺細致,但在渾厚強勁超越過往的情形下,公瑾的亂鞭龍影被撕裂粉碎,鞭勢波濤隻能迴撤周遭,進行單純的防禦。


    趨於劣勢,公瑾嚐試使用金鼇島的設備,一方麵再次啟動合金管線攻擊,一方麵更開啟附近的旋轉炮台,要用更強的火力發動襲擊。但是命令下達,也感覺到這些機器立即啟動攻擊,周圍空間卻看不出半點變化,仿佛自己已經置身於金鼇島外的另一個世界。


    這種事情是不可能的,唯一的解釋,就是天地元氣所形成的防壁之堅厚,更勝預期,所以那些攻擊全部被擋在外頭,不是被滾滾雲氣給吞沒,就是連帶機械也一起給爆破分解了。


    而海稼軒雖然占盡上風,但平靜的外表下,心裏也非常緊張。這個遠勝以往的強化肉體,配合自己的修為,有絕對把握運使飛仙之劍,這點是絕對不會錯的……如果能再給自己三個月練習的話。


    轉換肉體後,局麵演化變得太快,這個肉體還沒有足夠時間好好活動,習慣這種顛峰之戰所帶來的衝擊,腑髒與神經的強韌度都還沒有提升到標準,這次使用飛仙之劍,實在是不得不為的冒險之舉,而且,香格裏拉地理上的特異,讓天地元氣的匯聚情形遠比預期中劇烈,過於龐大的能量高速湧入,險些一下就令肉體崩潰。


    公瑾的攻擊,幫了一個很大的忙,因為如果沒有他吸引天地元氣轉向,令自己能順勢操縱劍氣攻擊他,藉以宣泄能量,自己可能已經承受不住,而不是隻有目前這樣虎口炸開、掌心大量出血,但是以這能量的流速之快、來勢之洶湧,隻怕自己僅能將之融會合一,沒有能力讓它安定下來了。


    (……可惡,馬上就要撐不住了……哼,也管不了這麽多了,拚著再殘廢兩千年,我也要為這塊大地清掉我造成的罪孽。)


    澎湃的能源流,在海稼軒周身,罩上一層淡淡薄霧,若隱若現,海稼軒持劍其中,真個彷似九天神龍遊雲間,見首不見尾。


    忍著背後大量滲出的冷汗,海稼軒目中精芒四射,不住淌流鮮血的手掌,緊緊握住了凝玉劍,劍刃上燦發的五彩豪光,連同強烈衝擊波,一同破入亂鞭的層層防護網中。


    “已經是要贖罪的時候了,公瑾,你有沒有什麽話想說?”


    強風與衝擊波,令整個空間造成無數悶雷轟響,根本就無法聽見其他聲音,但是海稼軒這句話說來,卻仍是讓公瑾聽得清清楚楚。


    “有。我想問恩師您,過去您也是憑著無上力量來操控世界,如今我是遵循您的路子,為什麽您會否定我的意誌?既然大家都背負著同樣的道路,您憑什麽來誅滅我這個魔頭?”


    “渾帳,就憑我是你師父!”


    長喝一聲,清若龍嘯,海稼軒飛身半空,凝玉劍爆閃成一團銀光,如同天外飛星,筆直飛射向公瑾,人還在大老遠,與飛仙之劍同發的沛然天地元氣,已經將公瑾的亂鞭摧毀得七零八落,發揮不了半點防禦作用。


    劍尖一點直指自己而來,在公瑾眼中,飛仙之劍的劍氣已經牢牢鎖住自己,他甚至已經預料到這一劍斬來的結果。


    (……如果繼續硬擋下去,我在接觸劍氣銳鋒的一瞬間,就會被飛仙之劍的力量給絞碎,必死無疑……師父,您真的很厲害,我多方部署,還是被您逼到這個地步……逼得我不能夠……再有所保留了……)


    處於劍氣狂潮的最中心,公瑾驀地雙眼一睜,身上驟然發出一股淩厲劍氣,在飛仙之劍的第一波衝擊中屹立不搖。公瑾棄鞭用劍,這點令海稼軒微微一奇,但卻坦然無懼,因為不管公瑾使用什麽劍術來對抗,在白鹿洞的武技之內,不會有能夠抗衡飛仙之劍的劍術,在白鹿洞之外更不會有。


    (三十六絕技中的上三品劍技,都無法與飛仙之劍抗衡,即使是最具天才的青蓮劍歌都不例外,除非……)


    一個錯愕念頭在海稼軒腦裏閃過,緊跟著,他覺得手中的凝玉劍刹時間減輕了重量。


    激烈旋轉、鑽旋進入金鼇島的九天九地之氣,突然發生了重大改變。受到另外一股莫名力量的牽引,這股天地元氣的光柱一分為二,一道持續輸往海稼軒,另一道卻朝公瑾分流而去。


    沛然能量迅速注入體內,得到九天九地之氣補充的公瑾,身上力量一下子強大了起來,足以與海稼軒攻來的劍氣分庭抗禮,護身真氣將劍氣擋出三尺開外。


    “……也是飛仙之劍?”


    海稼軒委實錯愕,雖然他傳徒授藝時從不藏私,但卻想不到公瑾已經秘密修練了這套白鹿洞的鎮山絕學。六大弟子之中,對劍術天份最高的李煜都尚未完成,這個徒兒居然……


    (就算是飛仙之劍又如何,他隻是懂得吸納九天九地之氣的法門,我發招在先,操控天地元氣的技巧比他熟練,他擋不住這一劍的!)


    腦裏迅速研判出情勢,海稼軒的凝玉劍不偏不斜,直指對手而去,渾厚劍氣雖然與公瑾的護身氣牆僵持不下,但是當凝玉劍的鋒銳劍鋒一到,公瑾的防禦氣牆就如退潮般散個幹淨。


    這一刻,再沒有任何東西阻隔在這對師徒之間,而蘊藏著天地威能所聚的一劍,就這麽勢如破竹地前進,或許是來勢太快,吸攝著天地元氣的公瑾竟然沒有出手格擋。


    “……哼!”


    充滿痛楚的悶哼聲中,粲然鮮血一下子染紅了衣衫,就如同早先的情形相反重演,凝玉劍破開了公瑾的護身真氣,順勢刺入了公瑾的胸膛。


    (他……為何不擋?)


    海稼軒對這疑問大惑不解,因為以公瑾的武功,那時候絕對有能力出手防禦,雖然在飛仙之劍的浩瀚威力前終歸無用,但卻可以減低飛仙之劍的部分威力,讓創傷減低,好過這樣子被劍鋒透胸而過,盡管偏向右邊沒命中心髒,可是飛仙之劍的巨大威力在體內爆發,什麽髒器骨肉都會被壓成糜爛。


    已經無暇細想,海稼軒照著一個劍手的本能,當劍鋒刺入敵人的身體後,他就把蘊含於劍鋒上的力量一次爆發,要徹底地重創對手、殺死敵人。


    然而,劍刃雖然透體而過,但是當海稼軒鼓勁催力,要把飛仙之劍的威力完全爆發,他卻驟然驚覺劍上的威力源源不絕地外散,自己越是鼓勁,劍氣越是一發難收,如同泥牛入海般迅速消失。


    “天、天魔功?”


    太過根深蒂固的觀念,海稼軒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這件事,不過他很快就發現事情不對,因為天魔功所產生的霸道吸蝕異勁,與此刻的感覺完全不同,劍上所感覺到的,是一股泊泊然、綿綿然,深邃厚實的平和力量,像是一個浩瀚遼闊的海洋,將激流入海所造成的憾天衝擊,毫無保留地吸納。


    隻是短短一瞬間,飛仙之劍的強絕威力已經被吸納殆盡,海稼軒錯愕莫名,唯一的念頭就是拔劍再攻,但是當他嚐試運起力量,卻驟然感到一陣全身酸麻,強烈的麻痹感由手腕迅速蔓延整個身體,胸中一片空蕩蕩的,什麽力量都運不起來。


    (這是……怎麽搞的?他用什麽手法接下了飛仙之劍?)


    海稼軒沒有放棄努力,但是連運幾次力量,全都徒勞無功,在把幾個可能的答案一一排除後,海稼軒腦中隻剩下一個令他渾身顫栗的答案。


    (我……我的力量被封鎖住了?)


    要封鎖住敵對武者的力量,有很多種方法,但是無論是武學或是術法,都需要相當的時間或器具輔佐。在海稼軒的知識裏,唯一能夠不借助器物,動念之間就封鎖敵人力量的法門,隻有一種,那個技巧的名稱是……


    “你、你已能夠……”


    海稼軒的聲音充滿驚愕,內心受到的衝擊,遠比剛剛得知公瑾能使用飛仙之劍時更甚。


    與海稼軒近距離相對,公瑾的氣勢已經完全不同了。金屬麵具外露出的半張臉龐,再沒有半點血戰中的激動,看來已經完全迴複了平時的冷靜,平和表情裏找不到勝利的喜悅,眼中隻浮現著一抹淡淡憂傷。


    “師父,最後我們師徒仍然是以這樣的形式作了斷,這樣子是否能讓您了無憾恨呢?”


    “你……已經能夠使用‘萬物元氣鎖’?”


    能夠這麽完美地封鎖敵人力量,心念一動,神功即成,這樣子的技巧,隻有萬物元氣鎖能夠做到。問題是萬物元氣鎖的完美施展,同時也象征了另一件事,據海稼軒所知,近五百年內隻有兩個人成功使用過完美的萬物元氣鎖,天草四郎與白起……那是海稼軒追求了整整兩千年,卻始終未能得到的力量。


    苦澀與驚詫的情緒,在心裏堆積著痛楚,海稼軒從眼前所見的情景,確認了自己的推判。


    飛仙之劍被破解,凝玉劍卻仍插在公瑾的右胸,可是,出血不但早已經止住,就連本來被撕扯震裂的傷口,都在迅速愈合。鋒銳劍刃迅速倒退出來,情形就與之前海稼軒身上發生的一模一樣,但誰都知道公瑾的肉體並沒有經過改造,一個普通的正常肉體,不可能有這樣的愈合速度。


    如果是白字世家的乙太不滅體,或許可以解釋這個現象,但海稼軒很清楚,公瑾不曾也不會去修練那個家族的武技,所以盡管心裏滿是不甘的苦味,他仍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弟子青出於藍,完成了自己兩千年來未有的突破。


    “齋、齋天位力量?為什麽你會……”


    劍刃已經從公瑾的肉體中退出,盡管衣袍上的血漬仍鮮豔得刺眼,但是所有傷口都已愈合,公瑾迴複了最顛峰的戰力,對比之下,全身經脈被公瑾封鎖的海稼軒,全身軟弱無力得幾乎站不穩步子,隻靠公瑾的刻意維持,才能撐著不倒。


    但他仍是不解,不解何以這個得意弟子能夠得到這樣的突破,超越自己,而自己竟然渾無所覺。


    “其實強天位力量,在許久之前我就已經擁有,雖然我從來沒有運使過,也從來沒有別人知曉,但在一百多年前,我就知道自己已經有了不遜於恩師你的力量,而後與王五的一戰,令我有所啟發,在前來此地的路上,我終於完成了突破,完成了恩師你的千年夢想。”


    公瑾淡淡地說話,語氣中的哀傷卻越來越濃厚。假如可以,他確實不希望用這個方式來取勝,這並非是為了隱藏實力,而是明白被人“青出於藍”時的難受心情,所以他一直嚐試用各種戰術,甚至卑鄙詭計來獲勝,可惜恩師的武功實在太強,外加上強化肉體,世上恐怕沒有任何人能以強天位力量敗他殺他,結果終究是逼得自己使用齋天位力量。


    不過,以恩師一向期盼有強大繼承者的心理來說,或許他反而會因此感到安慰也不一定……


    “你……既然有了這樣的突破,為什麽不直接使用,還要受我一劍?”


    “因為師父你的飛仙之劍實在太厲害,當年的鐵木真何等神功,卻仍守不住你一劍,我的齋天位力量初成,或許還有未純之處,如果直接與你硬拚,未必能夠壓下飛仙之劍,有很大的機會被你重創,甚至同歸於盡。”


    在公瑾的平淡說話聲中,海稼軒全身抑製不住地冷汗狂流,盡管他身上沒有外傷,但是萬物元氣鎖不僅鉗製著他的力量,也讓他感覺到生命力在一點一滴地消失,這感覺說起來很古怪,卻確實地在發生。


    “可是,當我同樣施展飛仙之劍,九天九地之氣不能集中作用,這一劍的威力就被壓製,在刺入我體內後,兩股力量相互抗衡抵銷,飛仙之劍不攻自破,當我再用齋天位力量驅散餘勁,痊愈肉體,這一劍已無法對我造成任何傷害。”


    既是力量無敵,同時也是智慧無雙,這樣子以兵法、戰學入武道,海稼軒隻能敗得心服口服,承認找不出這名弟子的破綻。當戰敗已成定局,輸掉戰鬥的人也將賠上生命,海稼軒隻想要知道,這個掌握無敵力量的弟子,如今想要做什麽?


    “師父,你背著這個擔子太久了,連你重生迴來,本可以掙脫擔子獲得新生的機會都放棄了,不過,這一次你可以真正從這責任中解脫,以後的人間界不用你操心了。”


    公瑾道:“你很好奇往後的人間界會怎麽樣嗎?我沒辦法告訴你,因為我不是神,也從不曾自以為神,可是有一件事情我可以肯定,就是香格裏拉實在是個人多的好地方,今晚你逝去之後,應該會有個幾千萬人到下頭去與你見麵的……”


    不祥的話意中透漏著一些訊息,海稼軒聞言,雙目圓睜,把所有殘餘力氣集中在握劍的手掌上,想要盡力奮起一擊,阻止這個徒弟構思的未來藍圖,無論如何,教導出這個弟子,是自己的責任,隻要還有一分力氣,自己便責無旁貸地要收拾掉他,不能讓他去危害這片土地。


    但這個堅持卻隻能想想而已,在萬物元氣鎖的壓製威力下,海稼軒的手軟弱得舉不起來,雖然勉強握住了劍,卻連握緊的力氣都沒有。


    “該是告別的時候了,在臨別之前,我有一個問題想問師父你……那一年,你把我從死亡關頭前救迴來的時候,要是早知道最後的結局是這樣,你會不會後悔?”


    公瑾的問題很簡單,隻是他並沒有等待海稼軒迴答,在問題出口之後,左拳立即往前一送。


    早已沒有半絲真氣護體,海稼軒虛弱得一如常人,挨了公瑾一拳之後,整個身體激飛出去,撞穿身後的厚重石壁,筆直倒飛,沿途也不知道碰撞到多少東西,但卻全然感覺不到痛楚,所有擋住路的東西,才一沾到身體就被摧毀殆盡。


    公瑾的這記攻擊非常古怪,不似一般的重擊那樣,打穿身體或斷骨,甚至連血絲也沒有飄散出來,但海稼軒在往後飛墜的過程中,身體卻出現了分解狀態,從腳底開始,連帶穿著的衣物,漸漸化為塵末,消散在空中。


    以萬物元氣鎖的變化為基礎,公瑾打算一招就粉碎海稼軒的肉體,這也是應付他強化肉體的唯一方略,隻有把整個身體分解消散,他才沒有可能重生複原。


    這個手法極為毒辣,當海稼軒不知道又撞穿多少層地下甲板,在一聲輕響中穿破金鼇島的邊緣,飛墜在萬尺高空中,他的身體已經消失了大半,僅存的意識也漸漸模糊,唯一存在於腦海的念頭,除了遺憾自己未能清除過錯,留下一個危害這塊大地的災禍外,就是憾恨沒有能夠見到某個人。


    (如果早知道這樣,我應該……)


    疲憊得閉上了眼睛,整個身體越來越冰冷,短暫的懊悔,快速掠過海稼軒的心頭。


    這一戰之前,他已經有過準備,隻待戰事一了,就要與源五郎分道揚鑣,去尋找自己的另一個夢,但這打算卻不敢在戰前實現,因為如果這時候令自己鬆懈,沒法全神貫注去麵對戰局,那就會增添師徒對決的兇險,況且,對自己而言,麵對她……或許是一場比師徒對決更需要勇氣的戰役。


    假如與源五郎聯手,戰勝的機會確實高得多,但這做法卻不合自己的心意,因為這是屬於師徒之間的一場了斷,不管誰勝誰敗,都不應該有外人參與,相信公瑾也是這樣的想法,而事實證明,沒有把源五郎拖進來是正確的,在公瑾齋天位的萬物元氣鎖壓製下,即使自己與源五郎聯手,也不會改變此刻的結局。


    (朋友,往後你自己保重吧,希望……你能得到幸福……)


    腦裏連續冒出許多念頭,海稼軒不禁有點奇怪,因為以自己的傷勢之重,肉體分解的速度之快,現在早就應該死了,為何還有那麽多的時間思考?雖然常言總說心念如電,可是這也太異常了點……


    異常的感覺不隻如此,在海稼軒察覺情形古怪後,他更發現一股暖意由身體末端漸漸蔓延開來,不但令心頭始終保持溫暖,還逐步驅走了體內的冰冷寒意,到後來,整個身體像是浸泡在一池溫暖的熱水中,相當舒適。


    ……而這無疑不是一個瀕死者該有的感覺……


    在滿心的疑惑中,海稼軒睜開眼睛,不解地望向眼前的世界。


    自己仍漂浮在高空,上方的夜星看來好近,距離地麵好遠,但是高空所應有的強風卻沒有出現,仰目所見,一個銀白色的輝亮光罩,聖潔無瑕,將自己包裹在裏頭,而一陣一陣的暖流則透過光罩輸入體內,驅走冰冷,也阻止了肉體進一步的崩解分散。


    製造出並維持這個銀月光罩的術者,是一名豔麗得令人讚歎的紅裳麗人,在銀月光輝的照映下,她緊抿紅唇的擔憂表情,比任何的仙女更要動人。


    平素穿著的魔法師袍,在蛻身變化的時候,就已經不知道碎裂散落到哪兒去了,一襲紅色的中空背心與短褲,全然掩不住婀娜豐腴的美好身段。斜斜地側看過去,纖細的腰身襯出飽滿的胸線;隻套到膝蓋的短褲,讓雪白勻稱的小腿看來更加細致,鮮紅的皮革質料,使得修長的腿臀曲線,分外玲瓏圓潤。


    白皙的小腿上,有一些奇異的紫色花紋,像是花朵與藤蔓的紋路,但不是刺青,反而有些像是獸人們的獸斑,這些魔力紫紋,本來是用以封印力量,變化肉體型態的輔助圖騰,但由於急促解開封印的關係,釋放出來的力量極不穩定,深紫色的紋路在白皙小腿上繚繞舞動,看來極是妖異。


    “你……你來了……”


    沒有意識到自己獲救,隻想到自己此刻的狼狽,海稼軒對於事情的急遽轉變有些理解不過來,他不知道自己下一句該接“我沒想過你會來”,還是接些什麽別的話語。


    銀月光罩外頭的世界,高空的風勢很強,她的紫紅長發隨風飛舞,在背心所沒有遮到的腰際左右搖擺,大片雪白肌膚在拂拭而過的雲霧中忽隱忽現,當長發一下子被風吹壓到右邊,露出了那張絕豔麵容,海稼軒的腦裏登時受到重大衝擊。


    完美的鵝蛋臉,光潔的額頭有一絡瀏海,微向上挑的眉毛,像柳葉一樣的長睫毛,鼻梁挺直,小巧嘴唇如擦過胭脂般櫻紅,嘴角淡淡的微笑,自在大方,構成了一張無懈可擊的美麗容顏……除了那一道由左上斜拖至右下的猙獰劍痕,將這張絕豔仙容切割為二的醜陋紅疤。


    海稼軒知道這是什麽東西,也知道這條醜陋劍痕是因何而來,在過去的兩千年中,他從來沒有忘記過這個愧疚,但他卻不曾實際看過這道疤痕。她素來愛漂亮,很珍惜自身的容顏,當自己在九州大戰後再有機會見到她時,就已經是那一副天真可愛的女童模樣,劍疤被魔法隱藏遮蔽,女童的麵容潔潤無瑕,自己的愧疚不減,但終究不曾實際麵對這項自己的罪孽。


    直至此刻,他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對她做了什麽、傷了她什麽,讓這本來被父兄高高捧在掌心的鳳凰嬌女,一再嚐遍被出賣、欺騙的苦楚滋味,最後國破家亡,一個人孤零零地流浪在異族的世界……


    “我、我從來都沒有對你說過……我……”


    悔疚不已的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但是聽在對方的耳裏,她的表情卻沒有什麽改變,仍是焦急而擔憂,為著手上全力以赴卻不知能否成功的努力,全神貫注地運使著力量。


    當神智迴複清醒,海稼軒立刻意識到梅琳正在作什麽,在心裏激動的同時,他用身上僅餘的力氣叫喊著。


    “不、不要為我浪費力量……我已經沒救了……別因為這樣而……”


    自己受的傷非同一般,那是公瑾以齋天位力量所創傷,除非有同位階的絕頂高手能夠先驅除公瑾的力量,解開萬物元氣鎖,否則根本無法救治。但即使能解開公瑾的力量,自己的肉體已經分崩離析,如此重傷根本迴天乏術,不可能進行救治。


    這具改造過的強化肉體,雖然痊愈極速,但終究沒有到無中生有的地步。當過半肉體都已經被分解消失,要從這樣的重創中迴複過來,不是修練過乙太不滅體的高手,就是擁有齋天位力量的武者,能夠以自身力量催愈肉體,但即使是齋天位武者,那種超人的再生異能也僅限於自身,不能憑著這力量去救人。


    梅琳現在所做的事,就是以強大力量結成護罩,與公瑾的萬物元氣鎖相抗衡,阻止身體的進一步分解,保住海稼軒的最後一絲生機。但是這樣子的做法,極損元氣,甚至可以說是拚著散盡力量的風險,將自身力量高速消耗著,最後甚至危及性命。


    事實上,由於要全力維持光罩的穩定,梅琳已經沒有餘力去控製定位,漂浮在空中的兩人正隨著強風吹拂,迅速地遠離金鼇島,不知會往哪裏去。


    如果死亡是無可避免的,海稼軒絕不希望多拖累一個人下來。能夠在死前見到自己最想見的人,已經可以說是了無憾恨,從來不把神明放在眼裏的海稼軒,甚至因此想要感謝上蒼,但梅琳此刻的付出卻讓他極度焦急,不想她再做著這樣的無謂犧牲。


    “不要說多餘的話,你這樣子會讓我力氣消耗得更快……”


    短短幾句話,連串汗珠就從梅琳額前流淌下來。要鎮壓住這股力量,比預期中還要困難許多,這都是因為自己接手得太晚,當看到海稼軒穿破金鼇島而出,將他救護下來,身體已經消失掉大半,而倉促解開封印的力量不純,無法發揮顛峰狀態,所以維持起來非常吃力,連多說一句話,都感覺到體內那股令人衰竭的疲憊。


    如果有多一點的時間,完全解開封印,那麽現在就能輕鬆不少,但徹底解去封印需要時間,而現在隻要自己一撒手,光罩破滅,這個男人就必死無疑,所以根本沒有那種閑功夫。


    更何況,即使能夠完全鎮壓公瑾的萬物元氣鎖,這個身體……


    “你聽我說,即使……即使你有能力解去萬物元氣鎖,這具肉體傷成這樣,也沒得救了,你別浪費時間,就讓我……”


    “別吵我!什麽也別對我說,我不會讓你死……我不會讓你就這樣死在我麵前的!”


    激動之餘,梅琳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是用盡力氣說出來的,她的表情是那麽地認真,眼中閃爍的水光亮得灼痛人心,但出口的聲音卻那麽微弱。


    “我很討厭我現在的樣子……那天在摘星樹下,我一直等到所有星星都消失,太陽升起……你沒有來,在那一天我就已經對你徹底死心了……後來的兩千年,我用了好長的時間,才讓自己不再想你,不再恨那個任你擺布的自己,可是剛剛看到你飛出來,我還是克製不住要幫你……我覺得自己又變成那個討厭的蠢女人了。”


    海稼軒還記得那個約會。當時自己透過天草四郎,約梅琳在兩人定情的摘星樹下見麵,但當梅琳在摘星樹下空等時,自己與義兄弟正在孤峰頂上進行生命中最艱險的一戰,直到長夜將盡,梅琳察覺自己再次被人利用,趕了迴來,得知鐵木真已死,一切早成定局。


    這個謊言,是海稼軒最大的遺憾,尤其是看見此刻梅琳悲傷的眼神,他更加願意付出一切去彌補。


    “……但是,即使這樣,我還是不想要你死,因為如果就這樣讓你死在我麵前,我在接下來的餘生裏,會一直不停地想著你……我希望你一直好好地活下去,在我……在我聽到你親口道歉之前,我絕對不會讓你死的!”


    看著那朦朧的淚眼,恍惚中好像迴到了許多年前,她仍然是那麽地溫柔,很容易就為著一點事情而熱淚盈眶,即使在此刻對待自己這個醜惡的東西,她仍付出了寬恕。


    海稼軒沒有再說什麽了,盡管他仍然認為自己不會得救,也認為梅琳是在浪費力氣,但是這一刻,他隻想安靜下來,好好地與身旁這名女子在一起,不管會在強風中漂流到哪裏去,即使直到世界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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