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博緩步上前,一字一頓道:“今天讓你們輸得心服口服,死也要死個明白。”他眸色幽深,語氣中不無帶著沉痛與哀戚。自幼相識,情同手兄,誰料最後兵戎相見,誓要分個你死我活,何況當中真還有一位他的親表兄。


    幸而是夜間,月色雖皎,周遭火光雖亮,照不清人的細微之處。趙立欽手心滲出汗,握劍的手攥得更緊,麵上依是如常笑容:“表弟說笑。”


    那般親熱的語氣好似舊時他們都在廢太子身邊,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們約好了誓死效忠太子。言語猶在耳,物是人非,滄海換了桑田,他們早不是當年的自己。


    沈博苦澀一笑,不再理會母舅家表兄背後真正的意圖,衝著車上人喊道:“修遠,快出來罷。”


    他們隻奉行一個字‘拖’,這邊費時越長,太子那邊行事愈有把握。


    眾人身後,杏黃帷簾掀起,一人款款而立,烏翅紗帽,猩紅官袍,麵若朗月,不是孟煥之卻是哪個。他隻微笑道:“兩位別來無恙,聽孟某一句勸,跟我去見太子,或許能保得一命。”


    “或許?!”久未發言的燕紀仁忿然追問,起先四人中他最有心眼,屢屢從事非中安然脫身,若非眼看著東平伯府爵位不保,他才不會來趟謀逆的混水。無異於火中取粟,險中求富貴。他要保住的何止一條命。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燕、趙兩家能在最後關頭跟著楚王,全因一個利字。


    利字當頭固然重要,可還有更為緊要的東西。


    “你二人可拋舍性命,可家中老老少少上百口人又該如何?”孟煥之尚在做最後的勸阻。


    權力的戰車輾壓過去,血風腥雨,哀哭無數,能少點殺戮就當是給新皇積福,該盡的努力他一定要盡到。


    話雖在理,事到如今燕、趙等人圖謀的不僅僅是身家性命,更想要飛黃騰達,眼前他們處在下風,說不定楚王那邊勝局已定。嘴中敷衍著,身姿卻是蓄勢待發。


    孟煥之也是自幼習武,於對方動靜一目了然,輕頷首示意,周遭的禦林衛和黑衣人已是蜂湧而上,與叛軍殊死拚殺。


    沈博微一怔忡,茫然失措隻在瞬時,迴過神後拔劍出鞘,加入到同行的兄弟當中。


    這撥黑衣人正是當初跟隨孟煥之南下的那一千人,他們迴京後複又歸到西效大營。朝中文武分工明確,孟煥之沒有通天的本事調兵遣將,京中卻有一人可以。他說服了賦閑在家的寧遠侯,拉攏喬家派係至太子陣營中。


    承德門的疏漏,楚王用得,別人也可用得。這要歸功於秦暉,他在楚王身邊呆了數年,對三皇子的家底如數家珍,臨南下前對孟煥之交了底,並留下一幹有用之人供其差遣。


    承德門前鏖戰正酣,承德門外那一半人迅速繞行到大明宮正門,大明宮前另有一拔人馬由寧遠侯帶領久候多時,兩隊人馬匯到一處護衛太子進宮。


    也是燕、趙兩人以為勝券在握,過於輕敵,他們一時忘了禦林鐵衛不成文的規矩——當差的統領絕不離開主上三步,誰能料到東宮護衛首領身邊的親衛正是當今太子。隻見杏黃轅駕進宮,便令人下了千斤,太子趁機金蟬脫殼。


    半晌撒殺過後,叛軍或被誅殺或因受傷不敵而被擒,此間局麵已定。


    沈博手臂受了傷,兩個親厚的軍士正為他包紮。望到不遠處五花大綁的兩人,他止住軍士的動作,單手捂住胳膊,穿過人群,走到舊相識麵前,俯視他們,如今還有什麽可說的。


    麵麵相視,大家也都掛了彩,年少時他們尚武好鬥,臉上身上新傷添舊傷,從未見好過,每每從校場迴來,湊到一處為彼此上藥。


    盯著形容狼狽的兩人,沈博掏出懷中療傷藥瓶,扔給一旁的軍士,吩咐一句:“給他們先上藥。”


    走出幾步,他又頓住腳步,迴首道:“喬大哥已雙目失明,也好,省得看見你們覺得惡心。”


    “怎麽會?!”幾乎在同時,燕、趙兩人異口同聲追問,說完又覺不妥,噤口不言。


    怎麽不會,你們都能出賣他,為了榮華富貴出賣身邊的兄弟,幾年前禁宮內一場變動,葬送了多少熟悉的同伴。


    沈博咽下滿腔的憤概,再未迴頭,辛苦半晚,腿沉重得抬不起來,直想找個地方躺下休息。火把忽閃,他的眼角似有一滴晶瑩滴落,卻好似沒有。


    從始至終,孟煥之一直佇立在車中觀戰,血濺到杏黃簾上,渲染出一片片絢爛的紅花,灑落到他的官袍上,都不能令他動容。直到天邊雲靄潰散,皎月穿雲而出,聽得耳邊有人說話:“孟大人,叛軍都已伏首,您看......”


    “帶上領頭之人,去往含章殿。”說話間,他已步下轅駕,從隨從手中接過馬匹,一個躍身人已在馬上,驅趕座騎奔向大明宮中軸線。東宮幸存的羽林衛押解燕、趙兩人緊隨其後,留下沈博帶著人在原地看管一眾小嘍囉們。


    馬蹄聲響過禁宮巷,從承德門至含章殿,踏下一路猩紅,一如孟煥之身上官袍鮮豔奪目。


    那廂眾宗室並朝中重臣正等得不耐煩,心裏頭七上八下猜測出了何事,太子無緣無故遲到可不是好事。


    楚王同樣心內如焚,已過了約好的時辰,他的人遲遲不曾露麵,莫非有了變故。不會,太子根基尚淺,隻要踏進承德門,定有去無迴,絕不會有失。當初他隻能從側麵出擊攻訐廢太子,如今父皇恐不久於人世,得要加緊動作才行。


    隨著宮中小內侍一聲尖唿:“太子殿下駕到。”


    殿門外一抹杏黃身衫由遠及近,逶迤數十人簇擁著東宮之主進殿落座,太子年過弱冠,掛著無懈可擊的笑容同眾人打招唿,讓別人無法窺得他的真正心思。


    掃到東宮身邊的寧遠侯,有乖覺者當即嗅出不尋常的味道——要變天了!


    *******


    一場中秋宮宴過後,朝中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楚王因謀逆叛亂被問罪,同犯還有定遠侯趙家、東平伯燕家並其他數十位武將、文官,全都被鎖拿下獄。


    原禁宮副統領,平日裏主管著大明宮東側一半宮室,也在仲秋之夜身首異處。隻因他與叛黨勾結,裏應外合私自放逆軍入宮,意圖行剌聖上,所幸及時發現,未能鑄成大錯。


    楚王被拿下,暫時震懾住蠢蠢欲動的朱貴妃一係,太子可以暫時喘一口氣。不是所有的皇子都能效仿唐太宗,玄武門殺盡兄弟子侄,逼宮登基為帝,成為一代明君。太子自問比不上,他還要繼續裝大孝子。


    長盛帝進而清醒時而糊塗,居於含章殿後殿中養病。有一天他驚奇發現,成天在耳邊哭啼的朱貴妃不再出現,殿中近侍有八成換做陌生麵孔。一生都在權力的顛峰打拚,他當然明白背後發生了什麽。


    乘著太子請安侍奉湯藥時,長盛帝也隻抽冷問一句,“諸子可安好?”


    東宮當即惶恐,伏地請罪,言辭誠懇:“父皇身體欠安,兒臣不敢讓您勞心,故有幾樣事直到今日才稟告。三哥他私下蓄養兵士,與人勾結闖進宮中欲行剌父皇與兒臣,半路上雖被拿下,可兒臣差點沒命來見父皇。”


    太子涕淚並流,身子抖如篩糠,猶還未走出當日的驚嚇。


    演戲的人首要騙過自己,才能騙得他人相信。


    話中的虛實真假,長盛帝十分了然。楚王也好,太子也罷,都盼著他登極樂,如同當年他在東宮惶惶不可終日,日夜禱告父皇早日蹬腿,甚至......


    天道輪迴,長盛即使有心,也終將無力,也隻氣息微弱叮囑道:“他是你的兄長,或可留得性命,莫讓他人非議你的聲名。”


    太子當然應諾,活著也分百八十種,有一種活法叫生不如死。


    短暫清醒,長盛帝又陷入更長時間的昏迷。含章殿內外早落於太子的掌握中,閑雜人等無法輕易進出,包括盛寵三十餘年的朱貴妃、有名無實的周皇後等。


    內閣大學士們倒是有幸能進殿麵君,無奈天子長睡不醒,日漸衰弱,再好的藥石也無濟於事。


    九月寅壬,巳時三刻,一代君王與世長辭,燕京城中九門下鎖,嚴禁任何人進出。太子登基為帝,肅清大明宮上下,另要加封一幹功臣。


    沈博理所應當一躍成為大功臣,新帝冊封他為榮安伯,雖隻襲五代,也算重迴勳貴之家。


    從威武伯到庶民,再到榮安伯,也隻幾年功夫。人生起伏,大起大落,今朝得意卻無人能同沈博分享當中的喜悅。


    原先東宮四伴讀,喬駿失明仍在牢關當流犯,趙立欽並燕紀仁下場不言而喻,連帶燕、趙兩家也舉族獲罪抄家,男丁被允入獄,女眷也都沒入教坊,淪為官妓。


    手捧明黃詔書,沈博心頭一片茫然,不喜不憂,空空如也。


    迴淮陽,接妻小入京。


    一念生起,一刻也不能暫緩,新任榮安伯乘夜出城,直奔原籍,卷起一路塵煙。


    ☆、207|第 207 章


    新皇登基伊始,孟煥之更是事務繁多,甚至時常宿在宮中,百忙之中抽身不得,他隻派了長興去按知言母子三人迴城。


    別人都還好說,意兒很是不舍得離開,他不舍得大胡子叔叔,更舍不下一眾小夥伴,莊子裏雞、鴨、牛羊都想帶走。


    知言粗略估算,若依了兒子的意願,那孟府也要變成農莊,晨起被公雞報鳴聲驚醒,滿院‘嘎嘎’鴨叫,想著有趣,過這樣的田園生活也很有意思。


    也隻在腦中想一遍罷了,孟煥之絕對不可能致仕歸隱田間,他費了那麽大的氣力,付出比常人多幾倍的努力怎能甘心淪為平常人。


    想到上一輩的辛勞,知言便也應了兒子的請求,帶幾隻雞、鴨迴府,另上帶兄弟兩人的寶貝小灰兔。


    至於田莊的幾個小男孩也都不錯,知言先大致過一遍,挑出五六個與意兒年紀差不多大的,備著兒子明年進學後做伴當,當然還須孟煥之親自過目做定奪。


    住了近兩個月,眾人起程時燕子眼淚汪汪十分不舍,意兒的玩伴也相跟在車隊後麵,足足跟出幾裏路。


    車外小男孩們聲音響亮唿喊著意兒,意兒坐在車中心裏像貓抓似的,頭伸出車窗也揮手。


    初到莊子上時,知言嚴令不許稱唿意兒為小少爺,大家初時不習慣,時間一長,也就慢慢接受天天混在他們堆裏的意兒。都是四五歲的孩子,玩起來沒分寸,有好幾迴意兒爭搶不過別人,撇著嘴大聲嚎哭,迴來後抽抽答答向知言告狀。


    孩子不知事惹了小少爺,莊奴們便帶著自家的小子來向知言請罪,一臉驚慌,語無倫次磕著頭。


    知言還未說什麽,意兒‘嗷’的歡唿一聲,拉了小夥伴出去撒了歡。


    “無妨,小兒家在一起玩鬧,不用當迴事。”知言笑著寬慰大家。


    因此,她也博了個仁厚的虛名。


    見知言全然不當迴事,聶媽媽適機勸說:“在外行走都講究個名聲,隻要打一開始就落個好口碑,說的人多了,誰還計較你是真好人還是假好人,所以說姑娘這迴行事真不差,以後咱們就這麽來。”


    知言真還沒有刻意賣好,她隻是想讓兒子在年少時節玩得暢快,盡量不受外界幹擾,保持一份童真。倒沒想到,還有意外收獲。


    直到田莊消失不可見,意兒方才將頭縮迴車中,再次確認,“娘親,鐵蛋哥哥真的來咱們家嗎?”


    鐵蛋是他奶娘的頭生子,已有八歲,學會了不少的農活,又會編蟈蟈籠子,帶著意兒遊遍周圍的山野,爬樹摘果子。


    意兒很是喜歡這位小哥哥,臨行時非要帶迴孟府。知言因另有考量,耐心哄得兒子再等幾個月,他嘴上是答應了,心裏還掛念著。


    “會的,等爹爹見過後,鐵蛋他們就可以天天陪著意兒。”知言輕撫兒子的頭頂迴答。


    想到能馬上見到爹爹,意兒複又興奮,嘰喳說個不停。


    臭小子,口口聲聲念著爹爹,也不知你爹爹有沒有想過你?


    知言母子三人迴府,隻有劉管事並劉媽媽帶著下人相迎,孟煥之依是不在家。直到掌燈時分,夜色深濃,他才裹著霜氣迴家,抱過意兒,親過思兒,方拉著知言執手細看。


    “又吃胖了,瞧這小臉蛋。”他用手掐向知言的臉頰,帶著疼惜。小滑頭,別人有心事吃不下飯,她可倒好,一有心事猛往嘴裏填東西,瞧吃得都有了雙下巴,指不定擔心成什麽樣。


    知言倒在他懷中,猛吸他身上的味道,輕聲報怨一句:“你真狠心,都不來看我們一眼。”


    塵埃落定,一切都平安,她方有心情想到旁枝末節。那日大寶和大胡子兩人道他們聽大爺的吩咐保護知言母子平安,其餘再不知。知言聽後坐臥難安,要不是顧及兩個兒子,她定會重返燕京城。天塌下來,她也要同他在一起,而不是一個人獨活。


    妻子的煎熬與等待,孟煥之是知曉的,一下下輕輕安撫她,囈語道:“再不會了。”


    憑著新帝初登基時他立下的汗馬功勞,或可保得幾年無憂,當然他行事更要謹慎,萬不能自恃功勞藐視君上。把天子當成傻子的人有兩種下場,一種是自己登基做帝,另一種便是被砍了腦袋,橫屍街頭。


    新帝現在感激他,不代表終生都會念著孟大人的好,怎麽才能讓這份情誼長存,也是極講究方法。


    譬如今日在含章殿,新帝提出要重賞孟煥之,如同之前數次孟煥之依是婉言拒絕,不過他猶豫半晌後問新帝可否成全他一個不情不請。


    孟大人也有難心的事,新帝覺得很是新奇,忙問是什麽。他已定下年號為啟泰,要到明年才能啟用,現在還沿用著先帝長盛的舊年號。


    孟煥之麵帶赧色,吞吐間道出,原是妻子喜愛洗湯泉,想向聖上討一處帶湯泉的山莊。


    “這有何難。”啟泰帝撫掌大笑,大手一揮賜給孟煥之一處皇莊別院,論規模不輸於英國公府的避暑別院。他並戲語:“想不到孟大人竟然懼內,朕今天也算是長了一迴見識。”


    孟煥之忙謝恩,君臣二人各得所需,甚是欣悅。


    若說孟煥之得償心願,高興也在理。啟泰帝破了財,為何要喜要眉梢?


    世人越位高權重,愈不喜欠人恩情,欠代表負累,沒人願意有負累。


    兩代帝王新舊交接之時,孟煥之所立功勞頗大,啟泰帝一心想要補償心腹重臣。前幾次他推卻,天子心中已犯起嘀咕,猜不透孟大人究竟想要什麽。今迴他先推辭,又遲疑道出自己所需,啟泰不由大鬆一口氣,孟大人不過是想要個帶湯泉的莊子,成全他就是。


    一座湯泉別院換一份重重恩情,這當中,自是天子占了便宜,不由他要念著孟煥之的好。


    當然,不能在天子甫一提出來,孟煥之就張口討要,顯得他分外貪婪,迫不及待想要拿好處,難免會給啟泰帝心中留下壞印象。


    再者,以妻子的名義開口,更顯得孟煥之重情義。他同普通人一般,也有弱點,不再是啟泰心目中高深不可測的東宮侍講學士。


    示出弱點,換來一份信任。兜來轉去,為人臣者不易,為天子者更不易。互想利用,各取所需罷了!


    啟泰想要的是臣服和一個平順的開局,孟煥之則想一步步踏穩大展身手。他想要革除吏治中的陋習,還天下一個太平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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