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最後一點,他毫不擔心,妻子一向處事低調,天性又不愛那些明晃晃的珠寶頭飾及鮮豔的衣裳料子,能讓她牽腸掛肚的隻有秦家一大家子人。根本不消他多說,她對外麵的人有著很高的戒備心,很少聚到一群官太太中間說閑話。


    她如此懂事識大體,也算是解了他的後顧之憂。


    其實知言也想結交一兩個知已好友,時不時約出來喝茶聊天,樂嗬一天散了各自迴家。可從她做秦敏的孫女時起,每一場外出交際都帶著功利與目的。


    京城貴女圈裏也分三六九等,知言的身份不上不下,見了頂尊貴的嫡女們自然要後退一步,別家庶女又都養得小家子氣,方太君不許孫女們和她們交往。數來數去,隻有幾個武將家的女兒算是交往了一迴,從她成婚後也都淡了。


    昔年老狐狸權傾滿朝,連帶家中兒孫地位在京中數得上頂尖。孟煥之也不差,從進京伊始就被扣上天子近臣的名頭,一時灸手可熱。故別人同知言交好或多或少帶著討好的態度,她又不喜被人無緣無故奉承。


    再者連張盛的三姐也每每套話,令知言好不厭惡。難道說嫁雞隨雞真還有這一迴事?!


    張玥年少在閨中時也還爽快,口快心直,自從嫁給東平伯家次子燕紀仁,一迴比一迴有心眼,句句話挖好坑等著你跳。


    應對幾個有心眼的官太太倒也不難,隻她嫌累,勾心鬥角說著言不由衷的話,整個人跟戴上麵具。有那功夫迴家陪倆個兒子,自己悠閑。


    她盯著張玥親筆手書的貼子,很是幹脆迴絕:“迴了罷,就說我病著,身子沒好利索。府裏頭供著請來的神佛,也不方便見客。”


    自個兒不出門,也阻了別人登門的機會。


    立冬自幼跟在姑娘身邊,知道她的稟性,接過貼子,想了一下仍是問道:“東平伯家的爵位真是保不住了?四奶奶那邊也不知是怎麽個情形?”


    東平伯府燕家既是喬駿的母舅家,也是秦家四奶奶的外祖家。想當年燕氏雙姝名動京城,分別高嫁到寧遠侯喬家並安遠侯陳家。可燕家的男丁沒一個爭氣的,吃喝享樂比誰都精,一大家子窩裏鬥得兇狠。


    世子爺年紀輕輕就被引誘得懷裏不離女人,手中不離杯盞,年前一命嗚唿早登極樂去了。東平伯府連上數道奏折,遲遲等不來天子冊封次子為世子,又逢著降等削爵的風頭上,大家都猜測東平伯府的爵位也到了頭,恐怕沒機會再傳一代。


    燕家上下打點關節,最為得力的姻親英國公府斷不會為他家出頭,尋著尋著,找到了孟煥之跟前,大概碰了釘子,轉頭又來找知言,已經不是第一次下貼子。


    “四哥不在京,燕家求不到四嫂跟前,他們準尋到安遠侯麵上,咱們也管不著,隻別沾惹上事非就成。”


    知言放鬆身子歪到枕上,順便敲打立冬並幾個大丫頭,“大爺在外夠已辛苦,別的忙幫不上,隻記得一點不要給他添亂。若是看著那樣花兒珠兒漂亮,說一聲就是,萬不能貪別人一點小利,挖自家牆角。”


    她很少發威示強,今天勾起心事,眼神淩厲掃過屋裏眾人,盯得她們都低下頭,這才發話:“好了,都下去罷,順道把妝台上的匣子拿出去,立冬看著分了。”


    丫頭婆子們不一定有膽吃裏扒外,知言總是要做好防備,先紮緊自家的門檻。


    待晚間孟煥之迴來,聽知言略提幾句。他展顏微笑,輕勾住妻子的下巴,稱讚一句:“還是我家娘子能幹。”


    知言橫他一眼,傻樣!她幹什麽都說好,有的時候真哄得知言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幾斤幾兩,姐妹裏頭惟她最沒長進。去年在娘家住了近一年,隔三岔五受知畫大姐頭教訓,因嫌知言女紅技藝無一進宜,再深一層意思知言拖了秦家女兒的後腿。


    她本來就是新瓶裝舊釀,不算是純正的秦家兒孫。


    “你這叫捧殺。”知言覺得有必要說清楚。


    孟煥之愈發可笑,攬過知言抱坐在膝上,一一細問:“我怎麽捧殺了?娘子懂事乖巧,書畫精妙,女紅也做得好,我身上的裏衣小衫全出自你手。哪一點差了?”


    知言顰眉,這叫誇人?損人還差不多。


    緊接著孟煥之來一句,“最重要你不挑食。”說完很認真盯著知言看,心道趕緊把挑食的毛病改了,要不然兒子全學了去。


    太欺負人了!


    知言生氣推開他,氣鼓鼓甩簾出去,留下孟煥之一人在屋裏,對著床上的思兒竊笑。


    ********


    七月,冊封太子的大典上,孟煥之從頭至尾陪在吳王身邊,提醒該注意的事,指點如何在天子麵前說話行事。


    時至今日,吳王方才確信天下掉餡餅砸中他。以前夢中都是這一幕,他費了氣力往上爬,哥哥們看不上的人,他全奉若上賓;受宮人們的冷言冷語,還要腆著臉陪笑;看著別人風光囂張,自己在陰暗的角落裏快要發黴。


    父皇之所以挑他做太子,吳王很清楚,之前他奉行中庸之道與世無爭,之後更要親和友愛。


    孟煥之陪在新太子身邊,眼睛注意著最上首的天子。那個人他太熟悉,比他的祖父、父親都要熟悉。


    長盛帝的身體大不如從前,所以才要急著立太子,立他最不喜歡的兒子為太子,麵上不喜不憂,別人窺不出真章。朱貴妃不是沒鬧過,使足伎倆求他立晉王為太子。


    晉王太小,長盛帝清楚自己的身體,他若再能撐十年,肯定一力栽培小兒子成材。


    時不待人,吳王有吳王的優點,別的不說,能在一場權力角逐中始終保持置身於事外,不知比楚王和桂王高明出幾許。


    這樣的人登基做帝,才不會被朝臣轄製住,也會不輕易受蒙弊偏聽則信。


    天家父子兄弟幾個歡喜幾人憂,秦家並京中各大勳貴武將全都企盼北邊戰報。接連數封北地大捷,近一個月內突然斷了消息。京中諸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私下派了人前去打探消息,也沒能有準信。


    恰恰新冊封了太子,北邊戰報快馬加鞭送到京,拆封的那一刻長盛帝的手微抖,盼著是個喜信,為新太子討個彩頭。


    太子與孟煥之侍立在下首,也都屏住唿吸,心懷忐忑。


    “大捷!”長盛帝拍案而起,哈哈大笑道。


    殿中諸人也都鬆了一口氣,正欲搜刮出喜慶的話來說,聽著笑聲越來越弱,再聽得桌案椅子打翻,一人倒地悶哼,舉殿驚唿。


    ☆、202|第 202 章


    長盛帝樂極生悲,氣血翻湧衝上頭,在含章殿內當著太子及幾位朝臣的麵昏厥倒地,其後一直處在半昏迷狀態中,時而清醒,時而迷糊。


    禦醫們圍成一團也想不出好法子,窺得周遭無雜人,孟煥之有幸摸到龍體把脈,凝神沉息,全部精力集中在手下二指上。


    寸口脈浮而緊,寒虛相博,喁僻不遂,正為風症。上了春秋的人,年邁衰竭,邪氣侵襲,驟然喜怒極盛,常得此症。


    太子目含殷切,緊盯著孟煥之的神情,見他站起身隻微垂下眼簾不發一詞,暗地裏不由自己大鬆一口氣。


    世上盼著父親死得越早越好的人,無非是東宮之主。


    老二始終是老二,頭頂上壓著天下至尊,有可能有朝一日升為一,也有可能一跤摔下去再無翻身機會。古往今來下場莫不過曆任廢太子,死生任人宰割,半點不由己。


    心裏歡喜是一迴事,麵上太子仍是純良恭順的大孝子,守在天子病榻前侍奉湯藥,日夜不離其左右。


    他才被立為太子不足一月,在後宮、前朝根基都淺,也沒甚聲望可言。後宮朱貴妃一手遮天,又有楚王和桂王在旁環伺,險像叢生。前朝他隻能緊緊抓住父皇指給他的那一套人馬。


    長盛帝不咽下最後一口氣,禁衛和錦衣衛都不會聽從太子調度,他們永遠隻聽令於龍椅上的人。


    這當頭,有五分信的人也要信八成,隻要能用得上的人,太子極力搜羅攀交。對著父皇親自指派給他的侍講孟大人,太子依據來人過往的性情和品德,一咬牙也是當成心腹。


    京中流淌著一股不尋常的氣氛,孟煥之思量再三,打算讓妻子帶著兩個兒子到郊外莊子上小住幾日,暫避風頭。他們幾人在燕京城裏,總讓他分心不少。


    七|八月瓜果成熟的季節,樹木興盛,田園間自有許有樂趣,又是一番新奇的天地。


    知言早就想帶著意兒出城,讓兒子領略一下田間生活,趁著他還小尚未入學,有大把的時間可以痛痛快快玩,聽了孟煥之提議,歡快地應一聲好,喚過丫頭們收拾衣物去了。


    意兒更不消說,睫毛撲閃,眼睛明亮如星芒,撲騰著小腿去找奶嬤嬤,聲音清脆迴響在院中:“張阿奶,我要帶上蟈蟈。”


    張媽媽連聲應好,跟前跟後為意兒打點行裝。姑娘小時候,她眼裏隻有姑娘一人。等姑娘長大成人又生下小少爺,她的眼中也隻有小少爺最寶貝。真是捧在手心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恨不得把心都掏出來,緊著好東西全給意兒。


    知言說了幾迴,見張媽媽全當耳邊風,也就隨她去了。反正意兒最遲明年也要搬到前院去住,照著秦昭他們小時侯的例子吃苦受凍,離了後宅,張媽媽夠不著,正好改一改兒子身上的小毛病。


    哼著小調,知言腳下輕盈穿棱在屋內,撥動得珠簾晃動不停。興奮勁過去,意識到不對勁,她停下手裏的活,揮手示意屋裏的丫頭們都出去,偏過頭去瞧孟煥之。


    他正在榻上哄著思兒玩,一下一下拔著木球金鈴逗兒子,眉眼皆帶著笑意,鬆籠著家常月白衫,看上去閑適無比。


    不同於意兒愛笑活潑,思兒性子偏沉悶。以前是意兒主動找爹爹玩,現在是孟煥之上趕著哄弄思兒。大概是知言懷孕時提心吊膽,老憋著一股子抑鬱之氣,連帶腹中胎兒也性子冷鬱,再說後悔也不來及。


    孟煥之也覺察到兒子這一點,但凡有空想盡法子陪著兒子玩,耐心十足,滾動木珠發出聲響引得思兒注意。


    “思兒,給爹爹也滾過來。”


    胖小子盯著木珠滾動,隻微抬了一下屁股,沒有伸手去夠的意思。


    一次不成,再來一次,終於一雙小胖手猶豫了半天方才慢慢抓住木球,拿過在一旁悶頭自個兒玩。


    孟煥之微一笑,慢慢來罷,兒子尚小。


    留下榻間獨自一個人玩得不亦樂乎的思兒,孟煥之抬步去陪妻子,對上她含著憂色的雙眸,輕啄一記香唇。


    “坐下,我有話要說。”說是坐下,可他緊摟著懷中人兒,悶熱的天裏也不覺得熱,輕搖著她說話:“我知道你想問什麽,萬事都不要想,帶著兩個孩子暢快玩幾天,等著我親自去接你們。”


    知言一直靜靜在聽,她與孩子們離開事非之地,那他呢?!


    “京裏是有點不太平,為夫不會有事。”四目膠著,鼻尖相觸,低沉魅惑的男音呢喃:“好不好,嗯~”


    “好”,知言鄭重點一下頭,湊近了親吻,如藤蔓般纏住他再不鬆開。


    深情綿長的吻,大白天裏勾得孟煥之興起,氣息紊亂,想要把懷裏的人一口氣吞下,又要顧忌兩個兒子,故心有不甘推開她。


    “去忙你的,我躺一會兒。”說著人已經倒在枕上,闔目平複氣息。


    知言大喘一口氣,心疼他辛勞,順手拉過一旁的薄毯蓋在孟煥之身上,抱著思兒出了正屋,吩咐廊下值守的婆子們萬不能發出動靜,又喚過廂房中的意兒,帶著兩個兒子去了後花園。


    滿屋的花草樹木,總是能吸引意兒的注意力,正好可以讓孟煥之小睡片刻


    孟煥之雖是乏困,腦中卻是一片清醒,妻子的一係列的舉動都聽在他耳中,閉目養神,手指無意識輕敲,思索近日幾件大事。


    太子這邊該籌謀出力的他都竭盡全力,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最後定數要看時運,也先不急。


    昨天北邊又送來戰報,依舊是大捷,隻不過......


    算了,孟煥之心內輕歎一聲,等妻子從莊子上迴來再告訴她,免得她又傷心,身邊也沒人能安慰。


    翌日清晨,知言帶著兩個孩子並丫頭婆子一幫人,出城去了莊子上小住。並未去別院,眾人直奔著大寶統領的田莊而去。


    一出城門,意兒就撒了歡,嚷叫著坐在長山的馬上,一路上咯咯笑不停。思兒則經受不住馬車的顛簸,倦在娘親懷裏板著臉生悶氣,活像前些年使性子的秦昌。


    知言輕掀簾角迴望一眼燕京城,城牆高聳,氣勢威嚴,九門下禁很難從外攻破。開國伊始曾經有強敵來犯,費時整整一個月也未能攻克,最後铩羽而歸。


    她一度想逃離這座城,尋個山野鄉間過平凡日子。現時有一股子急切想迴去的念頭,非因她戀上了城池,隻是戀上了城裏的人兒。她的摯愛就在裏邊,答應接她們母子迴家。


    放下幔簾,知言神色如常,輕拍懷中的思兒哄他入睡,自己也隨著馬車晃悠進入夢鄉。


    睜大眼睛,漫長的等待不會就此變短。放鬆心情,把煎熬一縷縷分化,直到結果出來的那一日。


    ******


    千裏之外的秦昭也置身於等待中,他已不知守在這裏有多久,從天明至夜裏,再到朝陽升起,複又天黑......


    屋內一燈如豆,一股濃烈的中藥味揮之不去,更有血腥氣和淡淡的衰|敗氣味。燭火昏暗,依稀可辨炕上並排躺著的人,因喝了麻沸散,他們不再呻吟,睡得像個孩子。


    站起身喝茶潤口的空當,秦昭用冷水淨麵,水珠順著脖頸流下,前後心各有一股涼意生起。夜深人靜時,他不由迴想起決戰出征的那一日及他們近半年的戰程。


    因為之前做足了功夫,牢關苦訓士兵,招募熟知當地地形的獵戶邊民充軍。軍中又人才濟濟,勇者如張盛,將才若喬駿,秦昭做起軍師也是輕車熟路,還有讓秦昭更為驕傲的事——


    他的弟弟們八郎、九郎皆在此戰中成名,猶以九郎一杆長|槍所向披靡戰無不勝,更兼麵目如畫,在軍中博得‘玉麵小將軍’的稱號,韃靼軍則稱九郎為‘玉麵修羅’。


    秦昭衷心為弟弟高興,他原以為自己已經練得夠糙,九郎更甚。


    軍中尚武,逢著停戰的時日,三五軍士湊在一起角力比試。九郎從不拉下,大冷的天裏精赤著上身與人博鬥,十迴裏有九迴贏,餘下那一迴輸給張盛。


    熊孩子天生神力,單憑力氣想贏他,世上真還找不出這樣的人。如此一算,秦曠也不算輸。


    比試完畢,九郎又與別人一道圍坐篝火豪飲說笑。在外幾年,他的個子長高,本事見長,酒量更是大得驚人。


    每每秦昭同英國公等議事到深夜,迴到自己住處時,屋內酒氣熏天差點打翻他,好像他同著一個酒壇子住在一屋。


    因愣了神,手中巾帕滑落,複又掉在盆中濺起水花,打斷秦昭的思緒。他收斂心神,彎腰端起水盆走到炕邊,抄起一人的手臂輕輕擦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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