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用極度忐忑不安的心情,被帶去與這位任德盛先生會麵的。因為不知道去談什麽內容,不說準備,連一個打算也沒有。尤其並沒有妻子兒女相陪,連怎麽說,怎麽稱唿也不知道。但是老王並非是毫無見識的人,起碼他有過參加被鬥爭的會議,被審查的會議,交待問題的會議。得到的經驗是,一個不能激怒對方,二個是不能多話,三是尤其不能主動說話,有時,眼觀鼻、鼻觀心的態度,到真能解決很多問題。既然領導的安排,妻兒的主意,推也是推不了的。  進門的這一霎那,他有點發朦,因為看見的這位任德盛先生竟是一位金發碧眼、豐胸細腰的像電影裏放映的那末一個女人,笑著對他說了幾句自己聽不大明白的中國的生硬的語言,在他還不大懂得、還不知道怎麽迴答的當兒,突然就被一支大手把自己緊緊地握住了。他看見的隻是對方的西服領帶和下麵的刀刀褲兒以及黑得發亮的皮鞋,乃至被對方安頓座下時,才望見對方的臉,一個無論如何也像特務——也是從電影中學習到的臉上,居然帶著一副碩大的茶色眼鏡,他頭發已經花白,端正的鼻子下有一個濃濃的向上翹著的灰胡子。

    他一言不發的望著對方,聽見對方親切地說:倫武老弟,您好吧。他就點了一下頭。這時,他又聽說“請別見怪,我戴著眼鏡,你看。我的一個眼睛已經廢了。”對方已經摘下眼鏡,他才看見對方的左眼雖然也圓睜著。但似乎是不動的,而且,人也比較消瘦。他覺得對方與自己一樣,這位先生也是儼然老了。

    老五迴憶說,任先生似乎文墨高,說的很多話,我是不大懂的。前邊大約是說他的曆史。他曾是一名孤兒,以後是一個學生,再後為了抗日,就當了兵。抗戰勝利後,就開始了打內仗。大約是四九年,突然得到命令,就立即趕赴了台灣,以後又轉至外交工作,去南美當了一段時間的小外交官,以後棄官從商,做起了生意,現在在巴西有一個可可莊園,也有一個稻穀農場,目前已經加入巴西國籍。中間一段,說的是他和何鳳春的關係,說他們很小就一塊玩,叫什麽“青梅竹馬”,以後結婚隨軍,生活也是很不安定的,他們的第一個小孩流產了,煥祥是他們的老二。以後突然奉命開撥,連一個迴去說話的機會都沒有,就坐飛機走了。雖然十分想念家人,但是這末多年的動蕩,所以,一點辦法都沒有。再下一段,說是七四年中巴建交之後,他才慢慢打聽消息,當時還在進行著什麽運動,所以也是不敢多問的。之後又說,後來,在中國政策已經作出調整之後,似乎隱約的聽到了一些消息,這才通過一些辦法,讓我的秘書小姐迴來探問一下。這以後,事實上他已經與煥祥聯係上了,才逐漸知道了鳳春母子的情況。後麵一段說的是,他已經老了,盡管生活上是富裕的,但是他從小就是孤兒,和鳳春的感情一直是十分深厚的,所以,三十年,他連再結婚的念頭也沒有萌起過。

    以後說的話,老五覺得他有點聽不下去,一個是說,雖然年齡並不是太大,但是少年時候沒有父母,青年時代,當兵吃糧,老年時候,疾病纏身,說是醫生的診斷,他的來日有限,不會活多久了。二個是說,他為老年人,他對人生的最後願望,就是希望妻子兒子再度迴到他的身旁,不然,是死不瞑目的。三個是說,他與鳳春從小到大,相處也不過二十餘年,比倫武老弟與鳳春相處的年月還少,在鳳春與煥祥最困難的年代,是倫武老弟來支撐他們母子的生活的。所以,他非常感激倫武老弟。最後他提出, 如果可以,他本人願意以財產的一半,贈送給倫武老弟,而要倫武老弟給他一個機會,讓他能夠讓鳳春與煥祥與他團聚。

    老五說,這個時候,我聽見他的聲音像哭,那隻獨眼裏果然流著淚。我不知道怎麽答複他,不用說何鳳春與我已經風風雨雨共同度過三十年,不用說煥祥脾氣就是不好,也是從幾歲把他盤大的,而且,我和何鳳春還有了解放,我也是一個將要退休的人,我的晚年生活如何過?所以,我一句話也沒有講。大家都默默對坐著。

    這時,秘書小姐出來了,她說,江先生對於這樣一個突如其來的問題,肯定是沒有思想準備的,所以,任先生也不會要求馬上答複的。其實,有的條件還是可以再商量的。是不是請江先生再想一想,而且,也可以和夫人和煥祥先生和解放小姐研究討論的,老五說,這次的會麵,我是一句話也沒有說,就慢慢地退了出來。

    到老五的住處來的,先是煥祥。平日裏兩人的交流不多,而且煥祥很少把他叫爸的,這次卻非常親切的叫爸,在說了一番感激養育之恩之後,就說到了自己。似乎沒有提什麽讀不上高中,被怎麽鬥爭,通緝這一檔子事,而是說他的親老爸既然已經到了離死不遠的程度,他是要一定要去盡孝的,所以,他要去,隻是告訴一下自己的決定,沒有專門來要求允許的話。他談的主要內容是關於他媽的問題。他沒有談媽媽被審查,靠做小工,砸石頭過日子的事,沒有談家庭生活困難,一直艱辛過日子的事,而是也說到媽媽也年老了,既然當年父親離開我們是迫不得已而不是其他原因,又一直近三十年盼望著家人團聚,而且也是活不長久的人,是不應該也沒有辦法拒絕其要求的。況且,媽媽也應該生活在一個稍微好的條件和環境裏,度過自己的殘年。所以,煥祥認為,一生善良的爸爸,絕不可能不同意的。看見老五仍然沒有開腔,就說,其實,照他自己的想法,妹妹解放也應該一道出去的。他說,妹妹也老大不小了,讀書不多,現在雖然能夠站櫃台,這終究不是一個辦法,為她的前途著想,也應該再讀讀書,進而搞一份事業。當然,妹妹成人了,這件事要征求她自己的意見才行。老五仍然運用自己的老戰略方針,沒有表示一個什麽可否來。

    不過他心裏在不斷打鼓,按照煥祥的說法,所有人去了,隻剩下自己一個孤家寡人了,他突然想起了任德盛說的財產一半的事,他想財產一半是多少,一個人都沒有了,我這些財產用來幹甚麽,莫非是天天都吃‘東坡肘子’和‘宮保雞丁’嗎,又去走大老爺的道路,當何大老爺嗎?他始終想不出不個所以然來。

    他的夥食居然是由服務員送來的,生活開得滿好,他也無心去研究這些事情,一心想看一會兒老伴怎麽決定吧。他不由自主想到這三十年左右的情況,是由餘老太作主撮成這件事的,雖然生活充滿了艱辛困難,但到底這末過來了。好也吧,差也吧,彼此之間到是誰也沒有埋怨過、遷怒過誰。說真的,讓妻子過一點好的生活,是他求之不得的,但是妻子卻是要離他而去才能過好的生活,是不是真的很是也說不清,因為那位任老先生,說是也要不久於人世了。那她以後會怎麽樣呢。

    聽見畢剝的敲門聲,進來的卻是妻子和女兒,老五怔怔地看著妻子,轉眼之間,妻子已經是一個老太婆了,但是在眉稍眼角之間,似乎還能看出當初那“將合適”的影子來。他又看看女兒,曾經紮著小辮,總想吃一個甚麽棒棒糖的女兒,曾經穿著一件綠色軍衣的去串連的女兒,已經變成一個大齡的大姑娘了。他突然想,如果自己真能放他們一馬,不但對他們,就是對自己也是一種解脫呀。

    他還並沒有說甚麽,忽然聽見妻子和女兒都哭起來了。這一來,把他的心都哭慌亂起來。在一生中,他不知怎麽去溫存妻子和疼愛女兒,過生活嘛,我們祖祖輩輩不都是這麽過來的嗎。他隻好說,莫哭莫哭,有甚麽事,你們說呀!這一發話,妻子就更是放聲大哭了。老五忙叫,解放快給你媽拍一拍背,不要讓她喘不過氣來。

    到妻子終於緩過來後,女兒首先說了:“爸,不管媽和哥怎麽打算,我是不會讓你一個人過的,你一輩子多不容易,到了老年,一家人散了 ,反而沒有人給你養老送終,這怎麽行?不過,我們也是太苦了,如果……”她說:“我說是如果,任伯要支持我們,你也是應該接受的,你是受之無愧的。”

    妻子字斟句酌地說:“這事,對我真是一籃豇豆,一籃茄子,兩籃(難)呀,我真不好處理。你任伯原是不得已而離開我和你哥的,如今年歲大了,又是一付病病哀哀的樣子,遠去異國他鄉,而且一等我們就是差不多三十年,如今隻有這末一點願望,不答應他,你說怎麽辦?說不定馬上就會去了?另一方麵,和你爸我們生活了近三十年,好也罷,歹也罷,大家和和睦睦,養家活口,我們之間連臉都沒有紅過,如今一下子全家走了,在這一個深山老林中,他怎麽去度過他將來的生活。你看我咋辦呀,我又無有辦法把我分成兩塊呀!我看,這個主意,最後還得由你爸來決定。”

    老五從小到老,幾乎都沒有決定過什麽事情,操心過甚麽事情,也輪不著有事要他決定的,對於一個一輩子都被動生活的人,真要他決定事情,也著實難為老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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