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再往下胡思亂想也沒有任何意義。隻要把被保管在大教堂最上層的記憶的碎片給拿迴來,放迴整合騎士愛麗絲的靈魂裏的話,如今的這個整合騎士愛麗絲經曆過的記憶就將會被消除。然後,優吉歐比對任何人都更為珍視的、真正的愛麗絲就會迴來。


    用力地緊緊擁住醒過來的她,這次真的要好好對她說。我會保護你……永遠地守護你,就是這樣的一句話。明天、說不定今晚,那個瞬間就能到來。所以現在,正是拋開一切雜念、一心向前的時候。


    不知從大教堂的何處傳來的鍾聲宣告著夜晚七點的同時,優吉歐也走到了樓梯盡頭。每登上一層便默數一次的數字,剛好是十。換言之,這裏是第90層。自己的這雙腳終於要踏進公理教會的中樞了。


    寬廣大廳的各處,都看不見往上的台階。隻有北側的牆壁上有一扇大門。恐怕在其對側,毫無疑問是和第50層與第80層一樣,占滿了整個地麵的巨大空間。而且,比那兩層更為強大的敵人,必然正在那裏嚴陣以待。


    ——能贏嗎?我一個人?


    呆站在大廳的一端,優吉歐自問道。更勝把易衍逼到半生半死的法娜提歐、以及兩人合力也完全敵不過的愛麗絲的強者,自己要如何應戰呢。


    不過,迴想起來,至今為止的戰鬥都是由易衍一人去抵禦敵方的攻擊。優吉歐隻是藏在搭檔的背後,發動完全支配術而已。盡管易衍說考慮到兩人的技能的性質這是理所當然的戰術,不過在他缺陣的如今,優吉歐隻能獨自一人從頭戰鬥至最後。


    輕輕地撫摸左腰上的青薔薇之劍,確認著劍柄和護手的感觸。完全支配術還能用上僅僅一迴吧,魯莽發動的話冰之藤蔓也沒法捕捉到敵人。必須要從一開始就依靠純粹的劍技緊逼敵人,迫其露出破綻。


    “……要上了哦。”


    輕輕地對愛劍細語道,優吉歐提起右手,用力推開白色大門。隨之湧來的,是耀眼的白光和濃密的白煙、以及接連作響的低音。


    ——神聖術的攻擊!?


    反射性地作出思考、急忙躲開的優吉歐,注意到散出的白霧並非煙而是水蒸氣。即便觸碰也隻會打濕手掌和衣袖,沒有痛楚。透過翻騰的熱氣,確認內部的情況。


    和預想的一樣,是占掉大教堂整整一層的麵積的巨大空間。安置了無數明燈的天花板也相當地高,恐怕有著和《靈光的大迴廊》與《雲上庭園》甚為相似的名字吧,不過現在不是去了解這個的時候。近地處被水蒸氣所遮蓋住沒法看清,不過似乎沒有有人在裏麵的跡象。


    優吉歐往大廳踏進數步,想要找出水蒸氣的發生源。隨即,便靠耳朵而非雙眼,注意到了沙沙作響的水聲。這陣不知從多遠處傳來的轟鳴聲,顯然是大量的水猛然地落到水麵上的聲音。


    這時,寒冷的空氣從敞開的門扉中流入,驅散了周圍的水蒸氣。寬達五mel的大理石通道從優吉歐所站立的地方一直延伸到大廳的深處。通道的左右兩側呈階梯狀低沉下去,在裏麵裝得滿滿的是透明的水——不對,是熱水。深度估計有一米以上,實在無法想象如果要把整個大廳裝滿,需要的熱水會高達多少lir。


    “……這個房間、究竟是……”對於這超出預想的光景,優吉歐不由得發出了嘶啞的聲音。這溫度要飼養魚或是其他的什麽實在是過高,要說是觀賞用的庭園這濕氣也會讓人不快。幹脆把衣服脫掉,跳進熱水裏反而會更舒服吧——


    “啊……難、難道……”再次低語著,在通道的一邊蹲下身,把右手探進熱水裏。既不太熱也不太冷,如果易衍在這裏也肯定會“真是恰到好處的熱水啊”這麽評價一句的溫度。


    也就是說,這裏是超巨大的浴場。


    “………”已經瞠目結舌的優吉歐就這麽跪站著長長地唿出一口氣。


    一直住到兩年前的老家,那時的浴缸也隻是個稍微有點大的盆子而已,優吉歐最後進去的時候經常是已經隻剩一半熱水了。因此,在第一次看到學院宿舍的大浴場的時候,為這麽大量的熱水要如何沸騰起來給嚇破了膽。


    不過,那跟這個浴池比也完全不是一個檔次。讓修劍學院的練士全員一起入浴一迴也是綽綽有餘吧。不對,男學生和女學生肯定不可能一起進澡堂啦。


    再一次歎息後,優吉歐忍住了順便用熱水清洗雙手和臉的想法站了起來。沿著大理石製的通道,向著應該處於大廳深處的通往上層的樓梯走去。不管怎麽說,總不至於在浴場襲擊過來——


    正因為是如此深信著,所以當他注意到的時候已經晚了。通道在大廳,不對是大浴場的正中處彎出了一個圓形。靠近到那裏的時候,優吉歐總算是覺察到,密布於前方右側的水麵上的水蒸氣的對側存在著某個人的身影。


    “——!?”反射性地飛身退開,把手架在劍柄上。雖然被水蒸氣擋住無法看清楚,不過也能知道其相當地壯實。頭發甚短,不可能是女性。熱水直沒到肩頭,雙手雙腳大大攤開。


    看來比起是埋伏,更像是單純的入浴而已,但即便如此也不能大意。現狀是隻有對方為自己的敵人這一點絕不會有錯,那麽要不要幹脆趁其還在水中時發動先製攻擊呢……


    優吉歐正準備靜靜地將愛劍從鞘中拔出,就在那時。


    “抱歉啊,能再稍等一會兒嗎。這才從央都趕迴來不久啊,一直坐在飛龍上搞得全身都僵硬了來著。”


    傳來了雖低沉而鈍重,卻甚為洪亮的聲音。話語比在大教堂遇到的任何人都要粗魯,使優吉歐不禁啞口無言。比起騎士,那份樸實更容易讓人聯想到故鄉的農夫。就在優吉歐還沒決定好如何對應的時候,撲通一聲的水聲響起,覆蓋住巨大的浴槽的水蒸氣往左右散開。


    聲音的主人邊使身上的水滴如瀑布般落下邊站了起來。背朝著優吉歐,把雙手撐在腰上甩甩頭,發出了“嗚—唔”的毫無緊張感的呻吟聲。盡管看上去滿是破綻,優吉歐卻也隻是握著劍一動不動。


    何等雄偉的身軀啊。盡管膝蓋以下還浸在水中,然而男人的身高顯然已接近兩mel了。稍稍發青的鐵灰色短發,讓粗得驚人的脖頸變得更一目了然。並且,往下連著的肩膀也異常地寬廣。如粗幹般的上臂,不管任何大劍都能夠揮灑自如吧。


    最搶眼的,是那被起伏著的好幾重肌肉所覆蓋住的後背。優吉歐在學院侍從的格魯葛洛索·巴魯托也以自己鍛煉出的肉體為豪,然而浴池中的男人的強壯程度比那個人更勝不止一籌。明明看起來並不那麽年輕,但腰圍也毫不鬆垮。


    被那若將其形容成古代的戰神也不為過的站姿奪去了目光,優吉歐沒有馬上注意到那遊走於男人全身的舊傷。再重新注視一遍,似乎全是箭創和刀傷。負上重傷隻要盡快使用高位神聖術治療的話也就不會留下傷痕了,如此一來,就說明他曾經長時間地在連治療都難於做到的戰場上持續著戰鬥嗎。


    恐怕,浴池中的男人,正是被稱作為騎士長的人物吧。換言之,他乃是所有整合騎士中的最強者。阻礙著以大教堂頂層為目標的優吉歐的去路的,最大的障礙——


    那麽,如今正應該趁男人還沒有拿上任何武器和防具的時候,把他砍下、打倒才對。若是易衍就必定會這麽做。雖然頭腦裏是這麽想的,但是優吉歐仍然沒有做出任何動作。


    他沒有辦法判斷男人的背後是布滿破綻,還是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反而可以認為,這是在引誘他發動攻擊。完全沒有一副去在意正在猶豫的優吉歐的樣子,男人使身體放鬆好後,開始在水中嘩啦嘩啦地向北邊走去。稍前方的通道上,放置著似乎裝有衣物的籠子。


    男人大步邁上呈階梯狀拱起的邊緣,從籠中拉出下衣並伸腳穿上。接著,將薄衣颯地展開再披上。看起來像是東帝國產的衣物,邊比照著剛才的布衣把寬大的帶子卷上,男人這才把臉轉向優吉歐。


    “喔,久等了啊。”與鈍重得深沉的聲音十分相襯的,剛毅的外貌。


    盡管口角上刻著的尖銳皺紋暗示作為整合騎士的這個男子已經年過不惑,但高聳的鼻梁和削尖的臉頰卻沒有半絲鬆弛。然而,予人印象最深的,是從剛毅的眉毛下投出的目光。


    淡水色的眼瞳中並不存在像是殺氣的殺氣,不過相隔十五mel以上仍能感覺到強烈的壓力。包含在視線中的,估計是對將要與之交鋒的對手的純粹的興趣,以及對戰鬥本身的愉悅吧。也就是說,這個男人和易衍在某些地方有著相似之處。


    終於在身體前部把帶子結好的男人,把右手伸向脫衣籠。隨後,一柄長劍從籠底輕輕浮起,被收到強壯的手上。男子將它架在肩膀,開始啪嗒啪嗒地赤足踏走在大理石上。


    在距優吉歐僅八mel距離處停下腳步,撫摸長著淺短胡茬的下顎,男人說道,“好了。在和你開幹之前,能不能告訴我一件事呢?”


    “……是什麽?”


    “那啥,就是……副騎士長……法娜提歐她,死了嗎?”聽到這像是在詢問晚餐菜單的冷淡語氣時,那可是你的部下吧,優吉歐想如此反斥。不過馬上,就注意到了視線飄忽不定的男人的表情所流露出的,那並不高明的掩飾。明明心裏是擔心得不得了,但又似乎討厭被人看穿。這一點,又讓優吉歐想起不在這裏的搭檔。


    “……活著喲。現在,正在接受治療……應該是了。”聽到優吉歐的迴答,男人唿地吐出一口粗氣,點點頭,“是這樣嗎。那我也,留你一條命好了。”


    “什……”再一次無言以對。都已經不能當作虛張聲勢般強烈的自負。相信自己的這份決意本身就能成為巨大的武器,易衍也曾如此說過,不過即便是他也未曾在強敵麵前展露出如此的從容。眼前的壯漢,那堅如磐石般的自負心的根源,恐怕是易衍和優吉歐都不所擁有的東西——在不計其數的激烈得會全身負傷的戰鬥中勝到最後的戰曆。


    不過對優吉歐來說,即便次數遠不及他,在攀登至此的途中也已經數度擊退了與男人一樣的整合騎士。在交劍之前就心生退卻,就太對不起自己擊敗過的騎士們、磨礪過優吉歐的格魯葛洛索和學院的教官們,當然還有黑發的搭檔了。


    振奮起全部的鬥誌,優吉歐從正麵狠瞪著男人。為使聲音沒有一絲顫抖,他往腹部貫注力氣說道,“真是令人不快啊。”


    “嗬嗬?”把右手插在東洋風的衣服的懷裏,男人發出像是覺得有趣的聲音。


    “是什麽呢,少年?”


    “你的部下,應該不止法娜提歐女士一位吧。艾爾德利耶先生和四旋劍的幾位……還有,愛麗絲的生死如何對你而言也無所謂嗎?”


    “啊……原來是說這個啊。”男人仰起臉,用左手握著的長劍劍柄,嘎吱嘎吱擦了擦頭的一側。


    “該咋說呢……。艾爾德利耶是愛麗絲小姑娘的弟子,四旋劍的達琪拉、傑斯、霍布連、吉羅則是法娜提歐的弟子。然後呢,法娜提歐是我的弟子。我不喜歡帶著千仇萬恨去戰鬥,不過最起碼,弟子被殺了的話我也得去報個仇吧,就是這麽迴事囉。”輕輕一笑,隨即像是想起什麽般補充道。


    “……嘛啊,愛麗絲小姑娘說不定會把我當作是師傅什麽的吧……說老實話,要打起來,現在還真不知道哪邊比較強啊。在小姑娘成為見習騎士的六年前那會兒還好說,呐。”


    “六年前……見習騎士……?”一瞬間忘記了反駁男人,優吉歐隻是呢喃著。


    要說六年前的話,那就是被從露莉德帶走之後的兩年後。有關被包含在整合騎士的名字裏的神聖語的序號的情況已在登上樓梯時從易衍那裏請教過了,愛麗絲是三十、艾爾德利耶是三十一、迪索魯巴特則似乎是七。從序號的新舊程度來看,還以為愛麗絲成為騎士應該並非那麽久遠的事情——


    “……不過,愛麗絲是thirty……第三十個整合騎士對吧?”聽到優吉歐的疑問,男人輕輕側首,隨即“啊啊”地喊出聲來。


    “原則上,見習的時候是不會給序號的啦。小姑娘成為thirty是在去年,被正式任命為騎士的時候。雖說單論實力她在六年前就有成為騎士的充分資格,不過再怎麽說也太過年輕了呐……”


    “不過……菲傑爾和莉涅爾,明明是見習的卻也擁有序號哦。”一聽到那兩個名字,男人就像咬到澀蟲一樣彎起了嘴巴。


    “……那兩個小崽子成為騎士的過程可算是錯綜複雜啊。她們是作為特例,在見習中卻獲得序號的啦。——你啊,和那兩個人打過了嗎?盡管如此卻還活著,真是從與戰勝法娜提歐不同意義上的令人吃驚呐。”


    “雖說是被魯貝利爾的毒鋼麻痹,還差點掉了腦袋啊。”邊迴答著,優吉歐仍在思考。


    男人知道見習騎士時代的愛麗絲。那麽,愛麗絲被《合成之秘術》封印記憶,是在比六年前更早……也就是十三歲的時候,這樣子嗎。自那以來,愛麗絲就相信自己是為了成為整合騎士而從天界被召喚而來的存在,一直生活在大教堂裏麽……


    遠眺著陷入沉默的優吉歐,壯漢聳了聳肩。


    “嘛,我既沒有想要輸給你,也不覺得和我差不多強的小姑娘會被你給砍掉了。聽元老長那魂淡說過了啊,你好像是有個搭檔的吧。那家夥不在這裏,大概,是不是在哪裏跟小姑娘開打了呢。”


    “……大概就是那麽一迴事吧。”像是上釣了似的點點頭後,優吉歐重新緊緊地握住劍柄。男人的話語確實削減了他的敵意,不過現在可不是鬆懈的時候。往雙眼再注入力量後,投出了挑釁性的台詞。


    “順帶一提,要是砍了你的話,不會再有誰跳出來要報仇的吧。”


    “哈哈,放心好囉。我沒有師傅。”輕輕一笑後,男人用右手把從肩上拿開的長劍緩緩拔出。將留在左手中的劍鞘,隨意地插在寬幅的帶子上。


    稍稍發黑的厚重刀身,盡管被精心地打磨過,然而隱約留在整個麵上的無數古舊傷痕還反射著從天花板上照下來的燈光而熠熠生輝。護手和刀柄都是與刀身采用了相同的材質,不過與至今為止交戰過的整合騎士們攜帶著的神器不同,沒有施加任何華麗的裝飾。


    雖說如此,其絕非能輕視的武器這一點即便是遠目而視也能一清二楚。估計是在長年久月之間吸收了極為巨大的量的血吧,深灰色的刀刃上纏繞著某種如妖氣般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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