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擊長得什麽樣,他的臉龐、胸膛,還有熟悉的動作和傻乎乎的自信笑容。 記憶傾瀉的感覺真令人難受,到底要怎麽才能抵擋。這一霎間,珂洛伊覺得自己雙腿發軟,胸口虛得難受,怎麽都站不起來。能在這裏找到他嗎,她不知道。內心中積累痛苦和愁怨的托盤已經讓天平發生傾斜,精神處在崩潰的邊緣。


    “我得自己站起來,還差一步而已。”珂洛伊咬著嘴唇。


    儷琋鎖定的數據流有可能是蒙擊,也可能是別的什麽東西。而且,他的意識數據還不能變迴具象的他,他還沒法履行對自己的承諾。“距離他的身影,還差一步而已。”


    珂洛伊跟著儷琋往地下機庫走,臉色越來越緊張,腳步也很慌亂,整個人像是被幾根提線吊著似的,踉踉蹌蹌。通向機庫的通道和儷琋的描述相比,已經破敗了很多,角落的積灰和生鏽設備表明這裏已經年久失修,環境越來越淒涼,珂洛伊的心中也蒙上了一層灰暗的陰影。


    慌亂的腳步中,儷琋更加堅定了對珂洛伊的判斷:她的內心十分慌張,這種慌張絕不是自己所愛的蒙擊所引起的,而是來自於她內心中的某個敏感之處。


    兩人朝內前行,上唐基地的洞庫就跟其他百日鬼實驗地點一樣,到處都堆放著各種試驗機的殘骸,光線不足的話,看上去有點像地底的金屬森林。珂洛伊跟著儷琋穿過幾道鐵門,來到更下一層。漸漸地,她有點數不清自己距離地麵到底幾層,坡路越走越向下,仿佛直通地獄。越往深處,越沒人打理,庫內雜物也愈發混亂交錯。


    珂洛伊跨過一道小門,眼前忽然寬敞了起來。原來這裏就是儷琋所說的戰鬥機停屍間,這裏依舊滿滿放著無數殲6戰鬥機,全都被嚴密地密封起來,裸露的部分鋁皮還閃著絢麗奪目的輝光。


    “這裏會有什麽。”


    她剛那麽想時,立刻瞥見了前方有個人影。人影的位置恰好在屋子深處、儷琋所說碰到蒙擊的地點。那人看上去很高大,上身完全沒入陰影之中,一動不動,就像個木雕那樣硬邦邦的。


    此時,珂洛伊覺得自己的情緒到了難以控製的程度。從獨特的站立動作,她早就看出來那就是蒙擊。終於讓她找到了這裏,巨大的喜悅被無法抑製的痛苦完全覆蓋,她幾乎要喊出聲來。


    即便如此,珂洛伊仍舊壓住了自己的嗓音、壓住腳步,她雖然不在乎在任何人麵前釋放激動去熱烈地擁抱他,可理智告訴自己,那不可能是蒙擊。遠遠看去,他還是那麽健壯高大,站姿就能表現出他的精神。可他就那樣站定在那兒,活像一個擺設。


    他現在什麽樣了,他的容貌變了嗎。


    珂洛伊往前緊趕幾步,想要看得清楚些。


    儷琋在前麵用磁卡開啟安全門,玻璃門旁幾乎沒有灰塵、表明這道門最近經常打開,所以不像其他物品那樣蒙著厚厚積灰。


    燈光照耀下,珂洛伊看清了。


    自己的蒙擊、隻是個木頭人,一台沒有生命的遠程模擬操縱機。


    那東西沒有容貌、沒有臉,也沒有靈魂。


    “上次關閉時我沒有複位。”儷琋迴答,“所以還保持著站立姿勢。”


    “你剛才說的鎖定數據流……”


    “靈魂,如果你願意那麽表達,我不介意。”


    “蒙擊的靈魂可以進入木頭人體內?控製這台機器、像他一樣活動?”


    “理論上是可以的,但這並不是目的。我們這項研究並不是為了製造一個智能木偶、它不是輸出機構,而是輸入機構。我靠著和這台木偶互動來鎖定特定數據流,也就是你所說的靈魂。也有人提出那是一種生活在網絡中的新生命體。”


    “你是說,你要和這台木偶對話?讓機器和你溝通。”


    “是的。”儷琋啟動頭皮係統和測試記錄設備,“缺了你,我是不可能找到蒙擊的。我有必要和你把實驗內容說清楚。”


    “我該怎麽做?”


    “認出他。”她看到珂洛伊露出迷惑的神情,“我們能認出自己熟識的人,靠的是一些特征。像是特別的站姿、走路姿勢,臉孔、特殊的嘴唇或鼻子這些能夠加以區分的特征。識別時,並不用比對所有特征乃至dna,隻要特征的區分點累積到可以區分的程度,我們就能認出人。”


    珂洛伊不完全同意,她一眼就能認出蒙擊。


    “數據流、或者說靈魂,也是一樣的。”儷琋接著說,“我可以靠特征數據對某些特定字符串數組進行標定,標定的數據越多,就越容易鎖定對應的數據流、也就是網絡中的靈魂。不過就像人類的新陳代謝一樣,這些數據是處在動態變化的,但這更有利。石獅公司正是利用數據流的變化來定位的。”


    “你是說,網絡中的靈魂、在變化。”


    “是,就和剛才我告訴你的一樣。數據流變化的成因有很多,我在這段時間一直保持對百日鬼和相關信號進行跟蹤,有個奇怪的事實,導致數組變化最劇烈的是情感波動。你也知道,變動越大越容易進行篩選和鎖定。”


    “情感?”珂洛伊知道那台木頭人模擬操縱機的用途了,儷琋說那是輸入設備,“你是說,我要引起網絡中的蒙擊靈魂,發生情緒變化。按照你所說,就是特定的數據流出現數值波動。”


    “正是如此。”


    “通過這台木頭人進行。”


    “是。以一種戲劇的方式。”


    珂洛伊走到木頭人麵前。確實這台機器很像蒙擊,但它不是。“我要讓這台機器發生情緒變化。”


    “這台木頭人隻依照控製者的思維來模擬動作,再把外界迴饋轉換成電訊號反饋給控製者。而控製者可以是某個具體的人,當然也能是迷失在網絡中的大腦意識數據流。”


    “你是說,它會是蒙擊靈魂的化身、甚至是容器。它能成為蒙擊在這個世界的身體。”


    “關鍵就在於,這不一定是蒙擊的。有可能是百日鬼,甚至是某種我們不可知的東西,所以我才需要你,明白嗎,珂洛伊。我隻要找到蒙擊。我可不想把難以想象的鬼怪引到世上來。”儷琋有些激動,她看出來珂洛伊的臉色變了,這不是好兆頭。她害怕珂洛伊難以接受而就此離開,“你聽我說,我告訴你這是怎麽運行的。你想象一下,這台木頭人是一個舞台道具、一個可以是任何人、任何靈魂的道具。我想要找到蒙擊,於是走上舞台,把這個木頭人當成蒙擊,與它一起重演我和蒙擊的過往迴憶。這台木頭人會把外界的刺激和變化轉化為電訊號反饋迴去。這時候,你就會發現,有些特別的數據流對反饋數據做出迴應、發生數值變化,產生變化的數據流中就包括蒙擊的靈魂,當然還有很多抱有同感感應的其他靈魂;我不停地重演和他的迴憶,隻要有哪個數據流不能對所有信號發生反應,立刻篩掉;隻保留全部有迴饋的靈魂。篩選到最後,那個靈魂就是蒙擊。”


    儷琋剛說到這兒,就知道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


    珂洛伊的臉色驟然變化,變化的程度讓人難以想象,儷琋甚至開始擔心起來。


    可就在那一霎間,她忽然平靜下來,在那彈指瞬間,沒有人知道在珂洛伊心中經曆了怎樣的風起雲湧。可這時她的表情是完全的釋然。


    看她這樣,儷琋想要問,卻又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不過珂洛伊先開口說了,聲音很低:“這是招魂術嗎,就是把木頭人作為靈媒,對吧。我還以為你不會說出口呢,你說出來我就知道了,那我還怎麽對自己交代呢。這是心靈主義的,是屬於不可知的,老天。你應該體諒我,不說出來的。”


    儷琋預感到了,她唯獨不了解的就是珂洛伊的信仰,在切爾西區長大的她,內心中肯定持有著一份聖潔。可自己該怎麽說,自己需要她、所以必須把所有都告訴她啊。


    “我……我知道了。”珂洛伊的身體在輕輕顫抖,“其實說出來也好,我輕鬆多了。我知道我總得麵對這一天。以前,我還傻乎乎地以為我能在追求自己所愛的同時,堅持我所信的。”她忽然捂住了臉,“那是一種什麽日子,這全是我自找。”


    “為什麽,怎麽會是你自找。珂洛伊,告訴我,你什麽都能告訴我。”


    “我一直以為我能騙得了自己心中的自己,”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魂魄、化身,一切不可知,如果我說、我相信這些,你知道這是多麽不能接受的事嗎?我對我心中的自己說,我堅持我所篤信的,我是純潔的。可是我要蒙擊活過來,無論如何都要他活過來,那就得對自己說,彼岸世界存在,蒙擊就在我的身邊。我該怎麽做,我找不到他,我又想找到他。每天我都要說服兩個自己,我想在信仰的自己麵前保持純潔完美的樣子;我又要在**的自己麵前裝得像個完美而包容的人。我真傻,傻透頂了,不是嗎,我在記者生涯中都沒有說過假話,該死!該死!其實我天天在用假話騙自己。”


    珂洛伊笑著,眼淚從眼角滑落,“為了蒙擊,我什麽都能堅持的。我騙自己說,隻要我不參與百日鬼的任何東西,隻要對蒙擊好就行了;可我又想親手把蒙擊救迴來。老天,我真不知道該怎麽做。”


    儷琋知道珂洛伊所在意的最後一根稻草是什麽了:要對蒙擊的靈魂進行定位,必須珂洛伊親自操作,和木頭人直接互動。她再也不可能跟自己說、自己不知道百日鬼的魂魄再生與化身理論,如此一來,旁人也就會覺得她不純潔。


    她能了解。百日鬼在無神論的中央大陸、那是毫無問題的;但百日鬼的化身理論與其他地區主流宗教完全是格格不入。


    雖然不想討論信仰問題,可儷琋需要珂洛伊協助定位蒙擊的靈魂,自己必須說服她:“你說心靈主義是不可知的。可這不是不可知,相反,這完全可感知,可以探測、可以記錄,可以量化。我成功過,你過來看,我用喬紅玉保留在裏麵的數據模型、能夠逆向感應出對應的一部分蒙擊、童年和少年時期的他;我再用我自己的迴憶,也能找到對應數據流範圍,我所能提供的就是他在上唐基地期間的記憶。這些就是我標定出來的,有可能是蒙擊的數據流。但特征點還是太少,對象不穩定,最少的時候能低到兩個,有時更多。珂洛伊,你是最了解他的,你知道的蒙擊最多、最完整,有了你,就能準確定位蒙擊了。我們能找到那個唯一的、獨一無二的蒙擊。隻要能準確定位,我就有信心讓他活過來。記得嗎?我發的電子郵件內容,你記得。你要相信我,上唐基地在這上麵投入了非常多的資金,所以才導致資金問題……”


    “沒關係。”珂洛伊打斷了她,“虛偽才是真正的不純潔。我已經決定放開手幹了,我要全身心地為他去幹。永遠不要別的東西綁住我,隻能是他。”


    儷琋看著她又精神滿滿的,固然很高興。可她自己心中,卻浮現出旁人無法察覺的、一絲又淺又清卻讓人難以釋懷的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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