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這幾日,她第一次出現了一個念頭:也許這皇宮這世間,已經沒了她的位置了呢。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七章


    第七章


    見到小泉子過來,眾人忙不迭地向他行禮,隻有崔粲然一個人還沒有迴過神來,紅豆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她給小泉子行禮,卻被他微微抬手給製止了。


    小泉子低頭看了一眼那個撞人的宮女,問道,“這位姑姑,是清泉宮許昭儀身邊的?”那個宮女低頭不敢答話,又聽小泉子說道,“陛下說了,許昭儀最是知書達理,隻可惜心腸太軟,難免有些宮人不守規矩。你下去領二十板子,也算是長長記性,免得將來再跟許昭儀丟臉。”


    二十板子,對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來講,領過之後就算不死也要脫掉半層皮。再加上宮裏慣會踩高捧低,看這宮女剛才的做派就知道她平常的行徑,身邊多半沒有真心待她的人,這一頓板子下去,她的命也就沒了。


    不過是被撞了下,崔粲然覺得沒必要要她的命。縱然人命輕賤,也斷不至於有因為幾句話就讓人丟了命的道理。她以前脾氣雖然火爆卻也從來沒有這樣草菅人命過。


    這樣想著,她朝小泉子微微笑了笑,說道,“泉公公,這位姐姐與……奴婢不過幾句口角,實在算不得什麽大事,能否再給她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小泉子一愣,隨即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這位姑姑,這是皇上口諭,莫非姑姑是對皇上的旨意另有看法?”


    身邊的紅豆立刻嚇得麵無人色,連忙拉她的衣服叫她趕緊跪下認錯。崔粲然卻不為所動,還是對小泉子淺笑道,“陛下英明神武,他做的決定,奴婢一個小宮女,怎會有看法?隻是陛下武功蓋世,二十板子於他而言自然算不得什麽,可是這位姐姐弱質纖纖,再打二十板子,恐怕命都要沒了。還請公公能通融一下。”她說完頓了頓,又續道,“公公是陛下身邊第一得力之人,這點兒小事,想必對公公來說也不算為難。”


    小泉子這才真真地笑了。他看崔粲然的眼中多了幾分興味,轉過頭又對那個癱軟在地的宮女說道,“既然這位姑姑跟你求情,那就先打十板子,剩下的十板子,等到你好了再大。”說完又補充道,“隻此一次,下不為例。”


    小泉子話音落下,身後就有太監連忙走上來,將那個宮女拖了下去。


    他抬頭看向崔粲然,笑道,“兩位姑姑,陛下讓奴婢請二位過去。”見她們兩個一愣,小泉子又補充道,“陛下在前麵拷問各位世子的課業學問,剛才正好看到了。哦,段世子也在。”


    皇帝在這裏,她們萬萬沒有裝作沒看到走掉的道理。這個禮嘛,肯定還是要去見的。要去見沈明暘,崔粲然還是有點兒興奮的。她指了指身邊一大摞東西,對小泉子笑道,“那就麻煩公公派人,將東西替我們送迴鶴唳園了。”


    小泉子點了點頭,“這是自然。”他身邊的小太監走上來,立刻將崔粲然和紅豆的東西撿了個七七八八。小泉子走在前麵帶路,“姑姑可是當年昭烈皇後分到世子身邊的?”


    昭烈皇後?那是誰?


    ,


    崔粲然看紅豆,卻見她滿臉潮紅地搖了搖頭,怯生生地答道,“奴婢不是,奴婢進宮晚,沒能見到昭烈皇後的仙姿。”


    沒能見到?那,那個昭烈皇後……是她,還是梅若華?


    她當年死的時候是皇貴妃,按照皇家慣例,死後理應進一位,那她就應當是皇後。但……她當年是自盡,死前又曾殺了朝中大臣,不被貶為庶人,誅滅九族就已經是皇帝法外開恩了,怎麽可能在她死後極盡哀榮呢?


    可是“昭烈”兩個字,怎麽看,都不像是梅若華的廟號啊……


    因為想著事情,遲遲沒有迴答小泉子的問題。見自己沒有迴答,小泉子已經轉過身來看自己了,崔粲然連忙笑道,“是,當年奴婢的確是昭烈皇後分出去照顧世子的。”


    無論昭烈皇後是誰,一並承認就是了。反正沈明暘也沒有那麽閑,去查一個宮女的來曆。


    小泉子笑了笑,說道,“娘娘仁慈,對世子的生活考慮得麵麵俱到。隻可惜天不假年,英年早逝。”他頓了頓又說道,“姑姑能得皇後教誨,想必一定知書達理,深得娘娘真傳。”


    知書達理?嗬嗬。崔粲然在心裏默默地翻了個白眼。


    這個昭烈皇後,就是指梅若華了吧?


    這個女人,活著的時候裝模作樣,死了還叫人記著,反而是她這種從來不掩飾自己天性的人受到諸多責難。果然啊,這世間之人,還是喜歡那些假模假樣的人。


    崔粲然在心裏不高興地哼了哼,但馬上又高興起來。梅若華死了,這還不叫人高興嗎?簡直老天有眼啊,她死了之後梅若華也死了,哼,她費盡心機從自己手上搶走了後位,沒想到啊,沒那個福分,沒坐幾年就死了。


    所以說啊,她崔粲然的東西,不是那麽好搶的。如果不是福澤深厚,還是不要眼饞了。


    因為你就是搶了也沒命享。


    事發地和沈明暘他們隻差了幾步路,也不怪他會看見。三個人幾步路就到了,小泉子向沈明暘見了禮,低聲對他說了下情況後,崔粲然才不情不願地和紅豆一起跟沈明暘行了一個禮。


    “免了。”沈明暘清清淡淡的聲音從她頭頂上傳來,之前還隻是有點兒興奮的崔粲然聽見他的聲音,不可抑製地呆滯了一下。


    多久沒有聽見過這個聲音了?外人看來是五年,與她而言仿佛不過一場小憩。前世生命的最後一刻,她身邊都還伴隨著沈明暘的怒吼聲,與此刻的淡然決然不同。


    這個人,曾經伴隨著她走過了她人生中最重要最燦爛的時光,他們彼此見證各自走上人生的巔峰,卻又在巔峰上就此分手陰陽兩隔。曾經的崔粲然之所以會那麽囂張跋扈,視皇權如無物,一方麵是來自家族帶給她的榮光,更多的還是篤定沈明暘不會把她怎麽樣。


    曾經她以為這就是沈明暘對她的愛,但在聽見了他和文清和的那番對話之後,她也不敢肯定了。


    如果是愛,那為什麽殺起她的家人來時,會毫不留情,甚至她那時肚子裏還懷著他的孩子他都沒有半分的考量呢?如果不是愛,那他又為什麽會容忍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他的權威?


    沒有時間給她去考慮這個問題,因為沈明暘又在開始問她了,“你就是當年昭烈皇後分給段世子的宮人?”


    崔粲然垂著眼睛點了點頭。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要這樣,她隻知道,此刻的自己,根本沒有勇氣,也根本沒有想好應該用何種表情去麵對沈明暘,盡管他並不知道,這具麵目普通的身體裏麵住著的,其實就是他的發妻。


    “你不用害怕,朕隻是想問問你,關於當年昭烈皇後的事情。”他的聲音居然可以用溫柔形容。想必是想要從別人身上來懷念梅若華吧。


    崔粲然覺得此刻自己心裏酸得簡直要冒泡了。真是的,你和梅若華不是青梅竹馬嗎?她的事情你還有不知道的?再說了,要問她的事情,去問她那個忠仆流霞好了,來問她一個小宮女幹什麽?她能知道梅若華那個假仙的事情嗎?


    真是腦子不清楚。


    就算心裏這樣想,但她也知道不能這麽跟沈明暘講。以前就是她還是崔粲然的時候她也不敢在沈明暘麵前說梅若華。更別提現在她還是個鶴唳園的小宮女了。


    梅若華在他心裏,就跟潔白無垢的雪一樣晶瑩純潔。嗬,崔粲然第一次聽見沈明暘這樣形容梅若華的時候就忍不住冷笑了。他這是在讚她還是在黑她呢?沈明暘不知道雪看著幹淨,其實最髒了嗎?不過,這用來形容梅若華倒是最恰當的,她才不會提醒沈明暘呢。


    崔粲然搖了搖頭,表示自己跟昭烈皇後其實不熟。她跟梅若華有什麽話好說的?就算梅若華曾經跟她說過什麽,那也是跟漣漪說的,她哪兒知道?如果可以,她情願永遠不認識梅若華。


    當然也不要認識沈明暘。


    見她搖頭,沈明暘聲音中好像都帶了一絲失望,“她,真的沒跟你說過什麽嗎?”


    崔粲然還是搖了搖頭,“娘娘日理萬機,奴婢不過一個小宮女,能有幸見得娘娘已是平生大幸,若是再得娘娘垂訓,奴婢福緣淺薄,恐怕已經不能再存活於人世了呢。”對,梅若華就是這種貨色,跟她話說多了就要被她傳染上衰病,然後一命嗚唿。


    沈明暘可聽不見她心裏在說什麽。崔粲然的話極大地取悅了他,隻聽他笑道,“阿琛,她倒是給你選了一個伶牙俐齒的宮女。”


    阿琛?是段琛麽?


    崔粲然忍不住抬起頭來朝上看去,她本想看的是段琛,可入眼的卻是一張已經消瘦了的俊容——正是沈明暘。


    沈明暘是長得極好看的人,這自不必說。能被她崔七小姐一眼相中的人,起碼樣貌氣度都要是人間絕頂。但五年之後的沈明暘,卻沒有了當初那種寶劍出鞘的銳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整個人變瘦了的關係,他精神看上去不怎麽好,有些倦怠,眼下也有濃重的青影,眯眼時,眼角會露出又深又長的魚尾紋。


    算來沈明暘今年也才三十歲,這一切都不應該出現在作為一國之君的他身上。


    崔粲然又忍不住酸得心裏冒泡,看來梅若華的死,對他打擊很大啊。目光緩緩下移,卻冷不防地看見沈明暘膝蓋上的那一坨。


    真的是一坨。粉白粉白的,像用糯米糍做起來的一樣,讓人看了便忍不住想要咬一口。


    糯米糍看上去一兩歲的模樣,穿了身粉紅色的小裙子,頭發還沒長齊,隻在腦袋上給她挽了兩個揪揪意思意思。一張小臉白白淨淨,小小年紀已經是修眉俊目,看上去十分討喜。


    她正坐在沈明華膝蓋上吃手,晶瑩的口水就順著手指落到了沈明暘的衣服上,看見崔粲然在看她,她也不怕生,咧開嘴發出一個露出一排門牙的癡笑,然後猛地栽進沈明暘的懷裏,把口水什麽的全都擦在了他的龍袍上。他卻沒什麽反應,還伸出手來抱住那個小姑娘,生怕她從自己膝蓋上栽下去。


    崔粲然有些驚訝。要知道沈明暘這個人和他初戀情人一樣喜歡裝x,平生最愛幹淨,就是以前行軍打仗,每天晚上都要洗澡,像這個小姑娘這樣把口水什麽的全擦在身上一點兒都不生氣的,崔粲然和他在一起那麽久,還真是沒有看見過。


    能夠被沈明暘抱在手裏,想必是哪個受寵嬪妃生下的公主吧。也不怪沈明暘喜歡她,她年紀小小,臉都還沒有長開,崔粲然就能從她眉宇之間感受到一絲熟悉感,想來這小姑娘像沈明暘的多些。為人父母,尤其是子女眾多的,很難做到一碗水端平,小姑娘不僅漂亮,而是還長得像她爹,換成哪個爹爹都會寵她多一些的。


    崔粲然看著沈明暘這麽寵這個小公主,心裏酸得更厲害了。如果現在往她心裏扔塊兒鐵,說不定鐵都要被酸化掉呢。


    作者有話要說:


    ☆、第八章


    第八章


    她早該想到的,她死了之後,沈明暘還不是該吃吃該睡睡,現在連孩子都有了……崔粲然一半是覺得心塞,一半是覺得心酸。她以前還以為沈明暘對她還是有感情的,原來這感情就是這樣的啊?她死了沒多久,他就給別人的肚子弄出了個孩子來——不,肯定不止一個孩子,多半還有比這個小姑娘大的。


    沈明暘果真對她沒多少感情!


    崔粲然又低下頭去,打算來個眼不見心不煩。之前被沈明暘叫到的段琛迴答道,“娘娘選的,自然都是好的。”


    她又循聲看去,這才看見沈明暘身邊原本還站了一個著半舊不新的天青色長袍的少年,容色倒是極美,但不知道是因為他年紀太小,自身沒什麽氣度還是因為站在沈明暘身邊,被沈明暘壓住了的關係,並不惹人注意。


    沈明暘的大掌輕輕撫過小公主的背心,對段琛說道,“你要及冠了吧?及冠過後就要出去了,這宮裏的人,又要少了一個。”


    人群中一個藍色長袍的少年立刻喊道,“阿琛及冠,我們定要好好地替他慶祝慶祝。”


    那少年長得一張圓臉,卻並不臃腫,因為一雙眼睛神采飛揚,看上去倒十分機靈。崔粲然隻覺得他麵目熟悉,卻一時想不起來他究竟是誰。


    他的話惹來沈明暘微微一笑,“你這猴兒,哪裏的熱鬧都少不了你。”他歎了一口氣,神色頗為傷感,“阿琛走後,這宮裏的故人,又少一個了。”崔粲然還在疑惑他為什麽突然情緒這樣低落,就見沈明暘揮了揮手,說道,“今日就這樣吧,都散了。朕還要迴禦書房看折子呢。”說完便抱起小公主,在眾人一陣跪拜中離開了。


    沈明暘走了,一眾世家子弟也沒有再留下去的必要了。段琛和他們一一道了別之後,才走到崔粲然和紅豆麵前,對她們說道,“我們也迴去吧。”言罷,便轉身走在了前麵。


    手裏沒有了東西,崔粲然和紅豆走得也比之前快了許多。大概是因為已經快到冬天的關係,宮裏到處都顯出一種頹敗之色,崔粲然自從剛才見到沈明暘之後心情就一直不好,連帶著看什麽都覺得不高興。


    三個人就這樣一路無話地迴到了鶴唳園。吃過晚飯後,崔粲然就要去書房給段琛當值了。鶴唳園裏要麽是傻子,要麽是老女人,剩下一個紅豆還不識字,矮子裏麵拔高個兒,也就隻有漣漪能做了。隻是現在,崔粲然真的不想去啊。


    她以前吃完飯要麽和沈明暘卿卿我我,要麽就是跟采薇扯天扯地,從來沒有跑到書房去跟人當值的時候。她現在迴憶一次以前就要淚目一次,以前那麽好的日子,她怎麽就那麽想不開要去自殺呢?現在好了,自己把自己給作死之後,沈明暘還不是該幹什麽幹什麽?對他半分影響都沒有。


    崔粲然想起這個就來氣,小半是恨自己,大半是恨沈明暘。都是他,要不是他殺了自己父母兄嫂,她也不會想不開,現在更不會經曆這樣的事情了。


    崔粲然在心裏暗下決心,如果有可能,她一定要讓沈明暘也嚐嚐這樣的痛苦!


    下定決心之後,崔粲然到了段琛的書房。書房在鶴唳園的北麵,整個鶴唳園又小又偏僻,但景色還算雅致,書房就在鶴唳園景色最好的地方。它正門對著的是鶴唳園裏的小院子,院子裏被梅蕊和小安子栽了許多花草,雖然不名貴,但也生機盎然。書房的另一麵是一扇大大的窗戶,外麵是一個小湖,此刻已是秋天,湖麵上殘留著幾片枯荷,窗戶打開,從段琛的桌案處就正好將湖上的景色一覽無餘。


    崔粲然到的時候段琛已經扶在桌案上看書了。雖然還沒有正式及冠,他還是把頭發束了起來,方便看書。崔粲然看了一眼他的墨,嗯,還是滿的,不需要她研墨;燈芯剛剛才被段琛剪過,也不需要她剪;段琛才開始看書,好像也不想喝水。


    什麽都不要她做,那她究竟是來幹什麽的呢?


    她默默地翻了個白眼,輕手輕腳地想要挪到段琛那個椅子上麵坐著——段琛這麽和善,她坐一下,應該沒什麽吧?


    眼看著要到那個椅子那裏了,突然聽見段琛叫她,“漣漪,你頭上的傷怎麽樣了?”


    說頭痛就可以不值班了嗎?崔粲然福至心靈,在心裏讚揚了段琛一百遍,衝他嬌柔地笑了笑,“迴世子,還是有點兒疼的。”


    段琛點了點頭,然後,又低下頭看書去了。


    崔粲然呆住了。


    他不是應該說,“那好吧,這裏不用你伺候了,你去休息吧。”之類的話嗎?為什麽又低下頭去做自己的事情了啊?那他這樣問自己,究竟是個什麽意思?


    大概是她的目光太明顯,段琛看了一頁書之後又抬起頭來看著她說道,“我看你今天下午跟陛下說話時口齒伶俐,想必就算痛也不太痛了。”他麵容誠懇,看上去真的就像那麽迴事,“我剛才問你,就是意思意思而已,你不要當真。要是真的痛的話,那就忍忍吧。”說完便又低下頭去做自己的了。


    崔粲然微微張大了嘴巴,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她這還是第一次遇見能把這麽無恥的事情說得這樣淡定的人。所以他剛才就是把自己當成猴子一樣溜了一圈兒?


    還隻是溜著玩兒的。


    不帶這麽玩兒人的!


    崔粲然正要發飆,又聽段琛說道,“你知道‘鶴唳園’為什麽叫這個名字嗎?”


    知道,她當然知道。因為這個名字還是她當年取的呢。“取自庾信《哀江南賦》裏的‘欲聞鶴唳華亭,可複得乎?’表達一種思念之意,放在你身上麽,應當是表達故國之思吧。”


    段琛點了點頭,那張漂亮的臉上沒什麽表情,隻是對她稱讚道,“看來你懂得很多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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