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在旁邊的矮案上作畫,聞言放下手裏的筆,挪到趙戈旁邊,看了看他寫的字,微微有些滿意,然後才溫聲安慰趙戈道:“你娘忙呢,等她閑下來了,自然便來接你。在這之前,你要好好進學才行。”


    “戈每日好好進學。”趙戈分辨說,又垂下頭,揪住了七娘的袖擺,小聲說道:“苓姨去那裏了?戈每日都不偷懶。真的,不偷懶。說與苓姨知。”


    “你苓姨也是有事要去做,才到家外去了。”七娘仔細給他解釋道:“是很重要的事呢,不能不去做的。等她做完就迴家來了。她迴家的時候,一定會給你帶好玩的物件兒呢,趙戈相信不相信?”


    “相信!”趙戈立即就有精神了,聲音響亮地迴答。


    七娘微微苦笑,不過並沒有叫趙戈看見。轉頭又笑著說道:“菁姨曉得趙戈寫字寫得手都酸了。趙戈很努力。等你今日的功課做完,菁姨與你去尋芳姨和芹姨耍子可好。”


    “好!”趙戈又是聲音響亮的迴答,然後越發有幹勁兒地寫起了字。


    ——


    熊津城破,新羅王族五百餘人盡數受俘。衛羿治軍極嚴,占領了熊津城,但並未允許麾下兵馬肆意劫掠,新羅都城也因此存下了*分元氣。城破當日深夜,中路、左路兩路大軍也都開到了熊津城下。


    熊津城是新羅人花費了最多精力修建的城市,城牆厚、城內有三座大型糧倉,儲存了大量糧食。可以說,這座城裏聚集了整個新羅八成以上的財富。


    攻破新羅都城,這份大功主要是衛羿、朱兆新兩人所率部隊取得的,但這份功勞很大,最後就成了衛大將軍指揮兵馬得當,迅速攻破熊津城,麾下將領各有建樹。城中新羅王的宮殿被整個翻了一轉,有價值的東西不是當場被瓜分,便是被胡亂堆到一處,與數百新羅王族俘虜們一同,準備解往金陵。城中諸多貴族富戶,也都悉數被抄沒家資,貶為平民。


    相比之下,一時間受損最小的倒是城中百姓,大丹的兵馬確實有著規矩,不曾允許兵士滋擾平民。但是,有些個渾水摸魚,將普通百姓家也作富戶抄沒了的,也是無可奈何、很難避免的事了。


    衛羿的近萬兵馬在熊津城外修整,他也照舊安頓在自己的營帳裏,不像其他將領,包括朱兆新,包括他的長兄衛乾,都是在熊津城中挑選了一處宅院,暫且居住了下來。


    “將軍,我們這迴是都要升官了!”熊津城已經徹底納入大丹掌控,衛乾大將軍派人從城裏送出來大量美酒食物,鄭爽、衛旺等人都是歡欣鼓舞,紛紛道:“有了這迴的功勞,我等再將熊津之外的州城拿下幾座,這輩子就夠受用不盡了!”


    衛乾派來的傳令校尉在一片歡聲升騰裏大聲稟告道:“偏將大人容稟,大將軍命你入城參與慶功宴!”


    “知道了。”衛羿從矮案後站起身,腰側依然佩著刀,雖然攻破了一座都城,他的神情也並不多上多少歡欣,平靜得很。因為這個原因,軍中漸漸就都將衛羿唿為‘冷麵將軍’,聲威漸盛。


    ——


    “命我率隊,押解新羅俘虜迴返金陵。”衛羿看著長兄衛乾,平靜地重複了一次。隨他來參與慶功宴的衛旺、黃鬥等人很快明白了主將衛乾的意思,麵露不忿——這是要就此將他們遣出戰線!並且,主將隻給了他們將軍兩千人,其實就是原本就追隨了他們將軍七八年的這隻隊伍。


    原本他們有弟兄三千餘,但在這場攻打新羅的戰役之中,弟兄們陸續有所折損,至今,已經隻剩下了兩千出頭。能在兇險的戰鬥中存活下來的,自然都是精銳中的精銳。


    熊津城破了,放眼望去,新羅各地再無難打之城。也就是說,剩下的全都是可以輕易取得的功勳!這是一塊軟綿綿的大糕餅!主將卻在這個時候,將他們這一支兵馬遣迴大丹去,是不準備將剩下的功勞再分給他們。


    過河拆橋,過橋拆板,事情能辦得這樣不地道麽!


    “將新羅俘虜押解至金陵也是一份大功勞。這迴戰役之中,五弟一直率隊為前鋒,想來也已頗為疲憊。趁著押解俘虜迴金陵,一路山水,也可略作歇息,叫你麾下人馬養迴精神才是。”


    衛乾已經將近四十歲,身軀高大,一臉絡腮胡子,氣勢粗獷。兩兄弟相似的地方,大致就是一雙同為淺褐色的眼睛。但其他地方實在太不相似了,比如此時,衛乾是哈哈大笑著朝衛羿舉起酒碗,濃香的酒水四溢。他半真半假地說道:“五弟呀五弟,你這練兵手段也實在是厲害,軍中誰人及得上你?有你在,我們都不必混飯吃了!哈哈哈!你這功勳已經拿得足足的了!聽大哥的話,將這批俘虜押往金陵罷,你這年紀也老大不小,正好迴金陵去,明年成婚不是?——明年,明年大哥定送你一份成婚大禮!”


    宴席上,衛乾麾下的其他偏將、牙將、參將們也是紛紛舉杯,歡笑著朝衛羿敬酒。


    “屬下先在此恭喜衛偏將大人!”


    “這押解新羅俘虜迴返,又是一份大功勞那!”


    “衛偏將這迴又要得一份功勞啦!偏將年紀如此輕,便是五品將軍,日後前途無量那!”


    ……


    衛羿據在酒案之後,提起案下的酒壇給自己斟了一碗酒。他環視了一圈,頷首道:“既然如此,我明日便率隊押解俘虜返迴金陵。”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衛乾朗聲大小,在他身邊諸將也都是如此。


    衛羿身後,黃鬥站了起來,高聲道:“大將軍!我們將軍乃是右偏將,表現之出色,大家夥兒是有目共睹!如今戰事未完,怎有這臨陣換將之事?!說出去了,也叫旁人如何心服??若是人人如此,無端白是便得不著功勳,誰還願衝鋒上陣殺敵?!”


    衛乾身邊一心腹將領當即高聲嗬斥道:“還不快快住嘴!你一小小七品校尉,此處並無你說話餘地!住嘴!”


    衛旺、鄭爽等十餘名,跟隨衛羿來吃慶功宴的低品將領是齊刷刷地站了起來,一臉冷色。這其中,甚至有三名是在這場戰事之前,才歸屬到衛羿麾下的校尉。單隻是這個舉止,就能叫人看出來,衛羿手下這批人,當真是齊心得很。


    衛羿道:“坐下罷,吃酒。”


    “是,將軍!”衛旺等人齊刷刷地重新坐下了,雖然麵上表情不太好,但也都喝酒吃肉,不再開口衝撞誰人。


    這世上有種人,好像天生就比別人多那麽點天賦,做什麽都要比別人好上一些。比如像衛羿,這人就好象生來就是要率兵打仗似的。論武藝,輕易就比別人高出一截。論頭領氣質,也天生就好似比別人強上一截。論練兵技巧,他能在幾月時間裏,將一支陌生的兵馬訓練出‘軍令如山’四個字來。偏偏此人還如此年輕,若一直給他許多發育的機會,還有他們這些老人吃飯的餘地?


    次日,衛羿率兵兩千人,押解新羅王族俘虜五百七十人,珍寶二十車,往北越過鴨綠水,經陸路迴往金陵。


    ——


    “問我從何處得知的火藥配方?從何處得知的,修整容貌的法子?還有計時器……”華苓重複了一遍,微覺好笑。“你說你們祖上丟失了一本重要的秘冊,為我家所得?這可真是有意思……”


    “你當知你如今境況不佳!我勸你還是乖乖聽話,吐出一切實情為好!”


    華苓微微一笑。在她跟前的這個女人,這張麵容,極像晏河大長公主。但她又很清楚,這不是晏河。這個殼子不是,這個芯子,也不是。晏河身上那種驕矜味兒,是一般人根本模仿不出來的。相比之下,這個女人就顯得太粗糙了。


    但這極為相似的容貌,已經足以叫她生出一種極為荒謬的混亂倒錯感。


    在陽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到底發生了些什麽事,才會出現這樣的複製臉呢?


    她也確實沒有猜錯,在背後支持著那假的太皇太後的一批人,確實藏在鍾山上的皇廟裏。這個廟宇群落與城南木結構的菩提寺不同,為了防火,絕大多數的建築都是開采運來的巨石所搭建。這樣的結構,讓它更易於隱藏起一些小結構,比如在地下遍布,通向各座殿宇的暗道。


    她如今所在處,應當是皇廟建築群地下開辟出的一處小空間,狹小得隻能勉強容她躺下而已,站起來必須半彎腰。熟鐵鑄的柵欄鐵門牢牢嵌在山壁,將她鎖在裏麵。外麵這女人所站的是長長的過道,她點燃了嵌在山壁的最近的一個火把之後,華苓看清了,這過道應該很長。照此推測,在她這個籠子左右,應當還有其他籠子。


    是的,籠子。她如今就好像寵物店裏待售的小動物,被關在狹小的籠子裏。周圍有種難以形容的臭味,讓她覺得惡心欲吐。不過沒關係,再過上一二日,也就該習慣了。接下來,她會得到什麽樣的對待呢。


    不能否認,她有些失望了,對大郎。大哥將她放在了丞公府,可有想過,她當晚就被送到了這裏?


    “你的臉……”華苓靠著陰冷的石壁坐著,輕聲道:“你的容貌真好看。你知道這張臉是誰嗎?”


    “閉嘴!你給我閉嘴!”那女人尖叫道。


    “當時很疼吧,傷口愈合的時候。”


    那女人咆哮一樣喘了幾口氣,硬是壓下了憤怒,指著華苓狠聲道:“你果然看過我族中秘冊!立即說出秘冊在何處!我族或能饒你一命!”


    這位於地下的走道,空氣流動的情況是很單純的。女人高聲嗬斥著,說著各種威脅,華苓隻是出神地看著斜左側的對麵山壁上,離她約有三米至四米距離的地方,那火把的火焰一直在朝左側偏移。


    風是從右側吹來的。


    那邊有個大的風口。


    那邊是出口。


    不過,知道這一點也沒有什麽用。如今她會想,這世界,好似與她所想的很不同。她以為大郎會由始至終保護她,她是大郎的妹妹呀。即使不論別的,隻論這許多年來,她給家裏、給大郎幫上的忙,也該有被保護的價值吧?


    她能理解大郎也許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也許是暫時有更重要的人要保護,但這不代表她能原諒如今她所受到的對待。


    “後日之前,你得不到一口飯食一口水!好好反省罷!”那性情暴躁的女人狠狠踢了鐵門好幾腳,看那力道,若是踢在華苓身上,一腳就能讓她得到內傷。


    火把被熄滅了。


    那女人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她是往右側走的。


    華苓本能地側耳數著,到聽不清之前,那女人走了約有三十步。


    ——


    他們暫時不會傷她。


    華苓發現了這一點。


    那女人說是要叫她挨餓受渴,但是第二日,還是有蒙了麵的人給她拿來了一碗水。


    在她身上是有價值的。這價值,大概來源於那女人口中所說的秘冊。不過,照她聽到的那些描述來看,這秘冊其實就是一部穿越者寫下來的資料,那就沒什麽好稀奇的了。


    那女人所說的‘我族’,又是哪個家族呢?


    不會是錢朱衛王謝,也不像是新羅王族。若是王族,好歹也是一國之主,說話的格調與普通世家人是不同的。


    所以,是個圍繞著這所謂的秘冊建立起來的家族,這家族的仰仗,是這修容換臉之術?也確實是一份技術高超的技術了,世間難有。


    ——


    華苓睜開眼睛。


    有個女人帶著恐懼的啜泣由遠到近,火光從右側靠近來。位於她右側的另一個柵欄門被打開了。那女人被扔了進去。門鎖上了。極輕的兩個腳步聲離開了。


    那是兩個武藝不低的人。


    “是誰在那裏?”華苓開口問。連續兩日隻得到一碗水,她的手腳綿軟,嗓子幹得發疼,嗓音已經沙啞了。


    “是誰在那裏。”


    那啜泣聲忽然大了起來,那女人斷斷續續地哭著,說道:“我是……我是……王家女……救我……”


    “名字。”華苓慢慢坐了起來,眼前依然一陣暈眩。她知道,這是太久沒有進食,血糖太低的結果。


    “我是王家女……”那女人還是啜泣著。


    華苓放棄了去理睬這位新籠友。


    ——


    第三日,華苓見到了一個不曾意料到的人。


    他從柵欄的縫隙裏遞進來一碗水,還有一個白生生的包子,麵帶微笑。


    華苓勉強倚在山壁,忍著暈眩打量他。


    “你的,左臂,沒有了。”她微微有些驚訝。


    “托你的福。”這個男人看起來,倒還是翩翩有禮的。


    華苓慢慢地將水捧起來喝了,不敢浪費一滴。然後她從地上撿起那饅頭,略拍去沙土,因為手上無力,差點將食物又掉到了地上。慢慢嚼著吃了好幾口,才緩過了些氣。華苓便問他:“你的真名是樸解摩?你怎的又迴大丹來了。”


    “名諱並不重要。唿我‘三’也是可以的。”他含笑道:“那秘冊在何處,你說罷。說了,我等能給你一個痛快。不說,也隻能叫你像如此般煎熬至枯幹,再死去。”


    “延郎!延郎!是你!我知道,是你!你來救我了,延郎!”


    旁邊那女人忽然尖叫了起來,將熟鐵鑄的柵欄門搖得哐哐作響。


    華苓終於聽出來了,這是王霏的聲音。她連驚訝的勁兒都生不起來了,隻是模糊想起,前陣子聽到家人提及,王家在三月底將王霏往南嫁到了括州。是賤嫁了,不過像王菲這樣,前夫家是謀逆罪名的女郎,即使再嫁,敢要她的人家是確實不多了。


    括州,那是距離金陵有近七百裏路程的州城,很是偏遠。有能耐將王霏從再嫁的夫家擄迴來,她可以勉強估算一下,這個隱形家族的實力,在大丹至少也能排進三流了罷。


    她看見那男人往那邊看了一眼,卻並不挪動腳步。


    火把所提供的光明並不很好,但也足夠華苓看清他的表情了。


    她笑了笑,輕聲道:“不敢過去麽?怕她看見你的鬼模樣?”


    “霏姐姐啊,我真沒想到。是你下令把她帶迴來的罷。你想做什麽?一開始就是你辜負了她,如今還要打攪她活著。便是大丹人對你有一萬個不是,她也沒有。她還想要為你生兒育女。胎兒打落以後,我和七姐去見過她一迴。她問我們,你在那裏呢。真是可憐。”華苓如此感歎。


    她側耳聽著右邊的唿喊,她能確定,這個女郎的神誌已經有問題了。


    “真是可憐。”


    “你這是激將法?”這男人忽然說,他還是麵帶微笑,說道:“謝華苓,你確實是個聰明人。聰明人的用處總是多些的,所以我也願意多給你兩分耐心。你可知,你今日之所以在此處,是你那大哥已經放棄了你。他以你來換他的性命。”


    華苓心裏又是一痛。這個叫三的人真是可恨,說話直戳痛處。她是信任大郎的。爹爹不在了,她最信任的就是這個大哥,何曾想過,大哥會將她置於如此危險境地。連大哥都會如此待她,在這世上,她還能將信任交付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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