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羿暫且放過華苓,盯住了蕭子衡。一個在馬上,一個在馬下,氣勢完全不能比。


    蕭子衡的笑容僵了僵,拱手道:“在下涼州人士蕭子衡,方至金陵數日,是為明年恩科而來的。”


    華苓立刻說:“衛五,他欺負我。我迷了路,正想尋路迴家,他從那樓上拿物件兒砸我,又叫小二攔住我不讓我走,又問我名姓家門,還說要登門提親。”


    蕭子衡的笑已經完全僵了。如果這謝九娘是他所想的謝九娘,如果這衛五是他所想的衛五……


    衛羿下了馬。他的步子極大,手好像比普通人長出許多,隻是一晃就揪住了蕭子衡衣襟。


    蕭子衡臉上漸漸帶上了哭喪相,他如今無比後悔,為什麽要去調戲這個小娘子呢?但是他連反抗都不敢。涼州在大丹邊境,靠近末盧國高原,他無比清楚衛家人是如何彪悍的作風。他哀求:“衛五郎君,懇請勿要打臉……”


    “謝九是我妻子,你竟敢欺負於她。她是我妻子,你怎敢說上門提親。”


    衛羿平平淡淡地說,提著一個高大男人就跟提著個布偶似的,一拳砸到了對方臉上,然後又是一拳,一共四拳,剛好對應華苓說的四點。


    蕭子衡殺豬般地慘叫,雙手抖抖索索地捂住了麵孔。如今他眼眶處兩處黑圈,另兩拳在胸口,疼得他幾乎要在地上打滾。隻可惜他還記得自己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搖搖晃晃,硬是站住了。


    華苓用力鼓掌,充滿了感動地看著衛羿:“幸好有你在,要不我這迴可憋屈了,我差點就哭了,心裏不知道多難過。”


    蕭子衡聽得心驚膽戰,這才明白,這小娘子看著嬌滴滴的十分可愛,但其實那裏有一點可愛了,明明是一肚子壞水、記仇、小氣,最曉得見縫插針、看菜下碟的一個人!


    一聽華苓說差點就哭了,衛羿看蕭子衡的眼神就跟看死人差不離了,蕭子衡哭喪著臉,連連朝華苓作揖道歉,連爭辯都不敢:“謝九娘,一切都是在下有眼無珠的過錯,在下願意賠償謝九娘的一切損失,懇請謝九娘大人有大量,切勿再與在下計較了……”


    華苓也是對衛羿的威懾力歎為觀止了,果然人都是欺軟怕硬的。這麽一折騰她的心情又好了,笑了起來:“我要你什麽賠償?哼,我確實大人有大量,懶得和你計較,再會罷,希望你真的能恩科及第,為國爭光啊。”


    這小娘子居然連場麵話也說得叫人背心裏涼颼颼的……見衛羿華苓兩人都點頭放行,蕭子衡忙不迭跑了,心道最好以後不要再見。


    衛羿重新上了馬,調轉馬頭,牽起華苓的馬韁往前走。


    “你大哥帶了人出來尋你。為何獨身一人離家。”


    “心裏不高興。”


    “心中不高興,也有許多法子排解。”


    “我就是不高興。”


    “為何不高興?”


    “就是不高興。”


    衛羿轉過頭來看著華苓。


    華苓分毫不讓地瞪著他。


    衛羿攏起了眉。印象裏從來沒有見過小娘子這般模樣。


    他問:“為甚不能與我說?”


    因為你畢竟與我不同,永遠也不會相同。


    因為我說了你也聽不懂,說了你也沒有必要聽懂。


    這就是兩個世界的悲哀。


    華苓眼裏迅速盈滿了淚。


    ☆、第127章 與衛羿談


    127


    小娘子眼睛裏全是淚花花。


    衛羿自認眼力勁兒很不錯,卻也沒有看清楚,這許多淚花花到底是如何在一二息的時間裏冒出來的,他有點無措地閉了嘴,朝她看了片刻,嘴角往上彎了彎。


    不過衛羿也算有些腦子,到底沒有很明顯地笑出來,頓了片刻,收了收華苓的馬韁,讓兩匹馬靠近些,然後他伸長手,輕輕地摸了摸華苓的麵頰。溫熱的淚珠子就這麽滾了下來,滾過了他的指尖。


    心尖尖疼了疼。衛羿攏起眉,道:“有甚作不到的事,我幫你作便是。”


    華苓說:“你作不到!”


    衛羿說:“你未曾說,怎知我作不到。”


    華苓說:“你就是作不到,你就是作不到。”眼淚吧嗒叭嗒地往下掉。


    衛羿說:“你說。”


    華苓說:“不。”


    街麵上總是人來人往,但衛羿和華苓也許是當中最招惹注目的一小撮。衣著光鮮,眉目如畫,任憑誰經過了都會多看一眼。


    金陵生活安逸,民風也活潑,這下就有過路者大膽地調笑:“小娘子怎地不樂了,可是家人不令你買糖稀、元宵、籠餅食?”


    “為兄長者怎可如此吝嗇,那小郎君,還不快快與你妹妹買去。”


    也是今日兩人身邊都沒有跟著僮仆,看著又十分年輕、漂亮的緣故,才招惹來了許多調笑,不少人經過了還迴過頭來看,嘖嘖,那當街哭的小娘子可真是委屈,也真是好看那。


    “剛出爐的蒸甜餅子——二文一個——”


    “蒸甜餅子——二文一個——甜餅子——”


    “——那騎馬的俊郎君,買個甜餅子與你家小娘子食罷!”


    兩人的馬都很訓練有素,主人不叫走,就乖乖地停住了。


    好幾步外,路邊一家糧米店子和一家香油店子夾著的小小一個角落裏,有個短褐老漢在那裏架起了一個糕餅鋪子,鋪子門口的蒸籠唿唿往上冒著熱氣,香甜的糕餅味道飄散開來,路過的人都忍不住深深嗅上一嗅。


    老漢吆喝的嗓音又高又亮,還十分有節奏感,喜氣洋洋的。剛剛出爐了一籠蒸甜餅子,老漢兩隻眼睛早就覷著左近可能會成為顧客的行人,站住不走的衛羿和華苓立刻就成了老漢眼中最好的目標,招唿得特別熱情。


    “兀那漂亮小娘子,我家的蒸甜餅子又香又甜,小娘子嚐一嚐罷!”


    不管什麽情況下,聽到別人在招唿自己,人總是忍不住要注意一下的。華苓扭頭往那老漢的方向看了看,視線模糊,摸出袖裏的手帕擦了擦臉,這才看了個清楚,原來是個賣糕餅的。


    左右的店子都十分齊整氣派,左邊糧店門口齊齊整整碼著幾個裝了糙米的麻口袋,還有幾捆柴,右邊的香油店子門口攤曬著些油渣,門麵也有三開間,糕餅鋪子可憐巴巴地擠在中間,頂上還是茅草勉強搭的頂棚。


    很簡陋,但是那剛出爐的甜餅子確實有點香甜味道。


    衛羿見她看了,便問:“阿九可要甜餅?”


    華苓說:“不要。”


    衛羿說:“阿九要什麽?”


    “都不要。”


    “阿九可要糖稀?”


    “不。”


    “元宵?”


    “籠餅?”


    華苓耷拉著眼皮子,扯迴馬韁,抖了抖往前走。她又不是小孩子,不會被些許小東西轉移視線。


    白襪子得兒得兒走了好一段,華苓才發現衛羿不在旁邊,於是迴頭看了一眼。


    衛羿剛好策馬趕了上來,將一個青箬葉裹起來的餅子遞過來,說:“甜的。”


    華苓本想不要,卻鬼使神差地接了過來。


    衛羿又把馬韁拿了過去,牽著兩匹馬往前走。


    甜餅熱得燙手,是才出爐不久才有的溫度。洗幹淨的青箬葉將餅子裹了起來,外麵用搓好的細麻繩捆住,輕輕一扯就鬆開了,麵食的甜香逸散。原來就是一個扁圓的包子,帶著點粗麵粉特有的淺土黃色。


    華苓咬下一口,裏麵有餡,是磨碎了的豆餡兒。


    麥子磨成粉做的麵,製作者揉麵時十分用心,外層很韌帶著嚼勁,糖豆餡兒料也很足,吃著就是一份粗糙而原始的香甜,似乎還帶著泥土和陽光的味道。


    華苓低頭又咬了一口。


    踏雲和白襪子行得不緊不慢。


    衛羿見華苓不哭了,才又說:“有不解之事便當與人說。”


    華苓抽了抽氣,說:“說了你也不懂。”


    衛羿說:“時人應學之四書五經,我也曾學。”


    華苓撇撇嘴:“上過學就很厲害麽。”


    衛羿沒有說話。他的長處就在武,並沒有放多少時間在文項上,開蒙之後確實隻學了四書五經而已,還是藥叟教的,與現今學堂中的教法不同。


    族裏兄弟當中武藝一般般,但於文途十分有潛力的,才會在甘州,衛氏在西北經營的大本營主城中多學幾年。衛氏人並不十分看重文道,是因此,謝九才不願與他說?


    兩人超過了一輛載滿了貨物的兩輪牛車,那拉車的黃牛養得膘肥體壯,在駕車者的抽打下慢慢地走,牛車的輪軸吱咯吱咯地響,十分悠閑。


    華苓看了一陣,慢慢地問:“若是覺得這世界不好,如何是好呢。”


    “阿九覺得,此世上有何不好?”


    “許是太落後了。”華苓應得很惆悵。“衛五,你有沒有想過,若是再過百年、二百年,世界也許是完全不同的樣貌。”


    “何為完全不同。”衛羿說:“不論何時,人總需養家育兒,花用錢財,總需飲食遊樂,代代綿延不絕。”


    華苓發現衛羿說的很對,她竟難以辯駁。“你說的對。”她手裏捏著涼了的半個甜餅,說:“也許,我隻是覺得人命太賤了。”


    “那迴,你來尋我,你麾下折的那些軍士,家人如今如何了?我令人送去的撫恤可夠?”


    “彼等並非無故而死,護住你我性命,此乃大功。衛家如何會不從厚給予撫恤銀。其家人十年內生活並無憂。”衛羿眼神微柔,告訴華苓:“再加你送來的撫恤銀,隻要彼等家中略曉經營之道,三代內可成小富之家。”


    “阿九,天下人各有其運,你不必憂這許多。”


    “為甚有的人能活得這樣好,有的人就連性命都無法保全。”華苓輕輕地說:“若我不是投了個好胎,還說不準如今在哪裏。我也知人各有其運,隻是易地而處的時候,覺得這世界十分不公平。”


    “何處有公平?”衛羿終於明白了,華苓是在為兩月以前的事而難過。他說:“我朱衛王謝四族之公平,是因我等家族強盛。若世家衰而皇家興,皇家怕是將盡屠我四族。待敵族心軟者,後患無窮。”


    華苓怔怔看著衛羿。他也是很合格、很標準的世家子弟。其實他說的一點都沒有錯,站在世家的立場上,世界隻能是這樣子。


    衛羿也看著華苓。他再一次發現,每一迴相見,謝九都與印象裏的有些不同。原來他的謝九也是會哭的。


    在一個社會各領域的發展都還不那麽先進的時候,統-治者以大量的死刑來維護他的地位,這再常見不過了。在這樣的世界裏,死的人是多是少,全看上位者的想法。也許,要到社會的規則更能約束上位者的時候,這樣的情況才能改變。


    要發生些什麽,才能讓規則更有效地延伸到上位者身上呢?


    華苓心裏暫且打下了一個問號。


    許多的事她都知其所以然,但目前的她無法改變,也許過完這一輩子,她依然對此無可奈何。


    但是,她也不曾忘記,曾經有人教過她,看見了不足,也就邁出了最艱難的第一步。至於後麵,她做不到的事,往後還有許多許多人。


    不足就是不足,它就好像沙發裏藏的一枚鋼釘,人初初坐下時它完美地隱藏在羽絨裏,十分安逸,但隨著時間過去,當沙發漸漸在無數次的安坐之中幹癟下去,人總有一天會被蟄得跳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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