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華鼎心中極怒,世家貴女怎能像七娘這樣說話,七娘怎麽敢一點都不尊敬於他,在大庭廣眾之下就說出這樣的話來,給他麵色看?


    站在華鼎身邊的族兄弟們麵色各異,都不說話了。三娘上來拉住七娘,低聲勸她:“小七,待堂哥們還是需禮貌些……”


    七娘掙開三娘的拉扯,毫不畏懼地迎上了謝華鼎淩厲的視線,冷冷地說:“華鼎堂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裏是我家,即使爹爹如今不在府中,這裏也還是丞公府。你手上掌著我家的力量,爹爹鄭重將府邸托付於你,便是信任你,望你好好打理家中諸事。爹爹信任你,你是如何對待他的信任?爹爹如今被扣在宮中,此事複雜,你們要花費許多心思去幫爹爹,我都懂,但是九娘也不是無足輕重的人。”


    “爹爹也是十分疼愛九娘的,若他迴到家中,發現他不在到時候,你們竟是如此對待他的孩兒,他定會極為生氣。他定會極為生氣!華鼎堂哥,你不是要競爭下任丞公之位麽?我告訴你,若是你不講九娘放在眼裏,消極怠工不去尋她,你絕不能成為下任丞公!”


    謝華鼎的麵色徹底黑透了,七娘這番話可以說,是從裏到外,從眾人所知、所不知的各種方麵同時傷了他的臉麵。


    他猛地揚起了手,但在那一巴掌打到七娘身上之前,被快步衝過來的三郎擋住了。


    三郎架開謝華鼎的手,將七娘護在身後,冷聲說:“你這是作甚!”


    牟氏也聽到前院的動靜,跟著趕來了。她先是狠狠剜了一眼三娘等人,然後才是將七娘拉到身邊,心疼地上下檢查了一下,責備她道:“菁兒你這是作甚,無事與你族兄們爭執個甚?這可不是世家女的風儀。快道個歉罷,你這幾位堂兄心胸寬廣,定不會怪罪於你的。”


    七娘撇開了眼,不願看牟氏的臉,冷冷地說:“我並未說錯任何的話。九娘如今生死未卜,怎能將她棄之不顧?”


    謝華鼎看七娘的眼光已經與看敵人無異。


    在場的人是這樣多,七娘就這麽像根柱子一樣杵在這裏與人爭吵,牟氏幾乎沒被她氣出個好歹來,她是作的甚孽才生出了這麽個女兒來?


    三郎看見牟氏抓著七娘的手臂,臉色難看,立刻上前將牟氏的手拉開。七娘白皙得瘦弱的小臂上已經是深深的幾圈手指印痕,觸目驚心。


    “母親,鬧夠了沒有。”三郎輕輕將七娘的衣袖放下,冷冷地盯著謝華鼎和他身邊的幾名族兄。


    現下三郎對牟氏已經沒了曾經的敬重,母子之間的情分已經降到了冰點。牟氏不敢和三郎對著幹,三郎一說話,她立刻就軟和了起來,靠近了想要看一看七娘的手臂,說道:“英兒,母親也是擔心菁兒,才略說她二句罷了……”


    三郎也不理會牟氏的話,從謝華鼎等人處收迴視線,牽著七娘徑直走了。三娘等娘子知道今天是無法說通這些族兄弟的了,也都黯然地朝牟氏等人告退離開。


    三郎將七娘領迴了自己的園子,叫人拿來了褪淤的膏藥,厚厚給她上了一圈。


    堂屋裏常年飄散著藥味,七娘怔怔看著哥哥,問他:“小九是我妹妹,我擔憂小九,竟是有錯處麽?”


    “並無的。”三郎說:“妹妹心地是極好的,不好的是他們。”


    “哥哥……”七娘垂眸看著紅腫的手臂。慢慢地,大滴大滴的眼淚慢慢湧了出來,砸在她鵝黃色的縐紗裙子上。“為甚我覺得,日子越來越難過了?”


    三郎腮邊肌繃緊,抿緊了薄薄的、蒼白無血色的嘴唇。


    “為甚我覺得,大家都越發和小時候不一樣了?”


    “父親是……母親是……你也是……”七娘輕輕地說:“哥哥,哥哥現下為甚,什麽都不與我說了?”


    “我知你心裏不樂,但是你也不與我說,你還能與誰說?”


    三郎刀削一樣的唇線往上揚起,他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安慰七娘道:“哥哥的事哥哥能處置好,才不與你說。也無甚不樂的,我的妹妹,隻要開開心心就可以了。”


    七娘問他:“哥哥可會離我去?”


    三郎認真地搖頭:“不會的。”


    七娘破涕為笑,能叫人笑的事,總還有一二件的。


    看七娘情緒好了些,三郎叫人拿來了許多自己畫的山水畫兒,陪她一道賞玩。


    慢慢看了幾幅畫,七娘忽然說:“哥哥,我覺得,小九被擄走的事,太太許是知曉的。”


    三郎抬起頭看自己的妹妹,隻見她表情冷漠地,說起了自己的母親:“那晚迴到家中,我才知道,小九連人帶馬車都沒了。我去問太太,她隻說不知。我看她神情,定是知道什麽。——哥你說,是不是太太將小九賣去了?”


    七娘用衣袖蹭走了眼眶裏湧出來的淚,冷靜地看著三郎問:“哥哥你說,是還是不是?”


    三郎麵色如冰,坐了片刻,說:“衛五定然在尋九娘,以衛五的性情,不尋到不會放棄。”他看向七娘,撫了撫她烏黑的頭發,說:“如今,父親……父親之事確然是家中重中之重,他們不肯分出人手去尋九娘,也是無法。幸好還有衛五。衛家軍實力極強,我曾聽說,衛家軍中甚多察蹤循跡好手,定能尋到九娘。”


    “母親……”三郎牽住七娘的手,良久,為她揩去麵上的淚,說:“母親畢竟是母親,她生了你。”


    ……


    “你勿要忘了你明日需做的事!”三郎將七娘送迴茶園之後,謝華鼎踱步走了進來,斥道:“我早警告過你,你母親和妹妹的榮辱都係在你之一身,你若是不聽話,不要以為我不敢折辱他們。兩個女流之輩罷了,於我而言分文不值!”


    三郎坐在桌邊,瘦削的身板挺得筆直。他冷漠地說:“我不曾忘。你讓我在公堂上,抬出謝熙和的罪名。隻要你遵守承諾,不將七娘牽扯進這些事裏,我會照你要求的做。”


    “記住你自己所言!三郎,你已經無路可退,你隻能追隨我!”


    “讓親生兒子當眾曆數他種種罪名,大義滅親,以種種汙水將他踩入無底深淵,叫他也嚐一嚐我父當初顏麵盡失的滋味,這才算得解氣!”謝華鼎一揮手,頗有揮灑之間,蕩氣迴腸、指點江山的味道:“他已經風光得太久了!也得罪了太多的人,你不會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迫不及待地想看著他死!”


    三郎說:“與皇家勾結,你也不怕與虎謀皮。”


    “你懂得什麽!”謝華鼎嗤聲道:“我們江陵謝自打開國起始便是這大丹朝最頂尖的家族,龐大到他皇家也隻能仰望、隻能依賴、無法吞噬的地步。隻要讓我成為丞公,我定能做得比謝熙和要更好,這大丹朝定會在我手中更進一步!”


    “皇家研製出了火藥,我們家落後於皇家。”三郎眼神裏有著不屑,“江陵謝族,也不過如此。”


    “你不懂就勿要亂說。”謝華鼎斥了一聲:“皇家那些沒腦子的東西,要是能研製出火藥來,我便將自己吃了。”


    “那是誰?”


    “不該你問的,勿要多問,否則我也保不住你的命。”謝華鼎警告地說。


    三郎麵無表情地看著謝華鼎。


    這兩兄妹還真是雙胞胎,眼神一樣一樣的直烈,看得人心裏厭煩。


    謝華鼎心裏嗤了一聲,但想到明日還要讓三郎指證謝熙和,此刻還是不要太過磋磨他為好,於是又換了溫和的表情,在三郎對麵坐下來,一副和顏悅色準備與他長談的姿態:“三郎,你當知道虎毒不食子。我怎會虧待於你。隻待我們的計劃順利實現,我自會履行承諾,為你準備好我身邊嫡長子的身份。你也知道,作為一代丞公的嫡長子,你以後走的路會是最順的,我會傾力培養你,讓你成為下代丞公。這是對我們都好的事,你為何不能相信我?”


    三郎笑了笑:“叫我相信你?如何相信你,這金陵城中見過我的人,沒有一萬也有數千,誰不知我是當代丞公之子?你口口聲聲說,會為我準備嫡長子之位,要是我當真一夜之間,換了個親爹,世人隻會說我忘恩負義,不知廉恥,你叫我怎麽有臉麵去當你那勞什子嫡長子?”


    “原來你是在憂著這迴事。”謝華鼎神情稍霽:“我倒是忽略了,你原本便是十分心思細膩的孩子,能想到這一層也不奇怪。”他的麵上是篤定而自信的神情,拍拍三郎的肩膀說:“三郎,你就放心罷,我既然如此承諾於你,到時自然能讓你以全新的麵貌出現在世人麵前,這根本不是一件可堪擔憂的事!”


    三郎盯著謝華鼎。


    這孩子知道擔憂以後的事,可見是已經死心塌地聽話的了。謝華鼎大悅,便多解釋了兩句:“我與你提起此事,乃是看在你口風密實,又是我至親孩兒的份上,你萬萬不可與第三人說。你可聽說這世上有易容換臉之術?”


    ……


    有三份信報輾轉送到了衛羿手上。


    這是三份明顯來自於不同人的信報,一份隻有兩個字“城南”,一份上麵寫了“九娘暫無礙”,最後一份,上麵寫的是“皇家死士”。


    衛羿凝神將三份信報來迴看了幾遍,眸色沉沉。


    衛旺忐忑地說:“這些信報到底可不可信?這樣煞費苦心地輾轉送到我們手上,到底是右是敵?這裏說的城南,難道九娘子被擄到了城南?若是對方誠心要引我們上鉤,為了對付我們郎君,卻如何是好?”


    “並不為對付我。”衛羿緩緩搖頭:“擄走阿九的,是與謝族有勾結者。”


    黃大鬥卻持有和衛旺不同的意見。“依我看,竟是友人居多。都尉,當時謝九娘子與我們講那火藥桶的碎片,就提到了此事。當日丞公府所在城東並未落雨,但城北至城南都落了雨。那製造火藥之人,其落腳之地,其窩巢,定然在這片區域之中。”


    又有一名軍士說:“都尉,我等人數過少,這幾日裏細細搜尋,也才犁過了城北、城西內淮水一片。如今唯有盡可能將需搜尋的範圍縮小些,方能盡可能增加尋到九娘子的幾率。”


    “時日越拖越久,對九娘子便越不利。若是對方將九娘子轉移,我們便功虧一簣了!”


    黃大鬥說:“當時裝載那火藥桶的是榆木。那木桶不小,又是新伐之木,若是在金陵城內,要製如此一木桶,定是伐倒了一株大榆樹。如此大樹,若是長在城東、城西等貴人府邸當中,伐來製木桶的可能性竟是極小的。”


    “達官貴人都講臉麵嘛,我們曉得!”


    “所以,都尉,九娘子當真是被擄到了城南的可能性大些!”


    “如今城中戒嚴,卻也有好處。若是他在城南,那等平民百姓居住之地,他不可能大搖大擺將人裝車轉移太遠。”


    衛羿翻身上馬:“往城南去。此人行事周密,為求穩妥,定是在城南置下大片宅邸,不與市井鄉人為鄰,掩人耳目。”


    ……


    謝丞公被扣押在皇宮裏,澤帝越發變本加厲,竟是準備當著金陵百姓的麵審判他!


    聽到這個消息,華苓心中立刻怒火中燒,幾乎掩飾不了臉上的表情,這是什麽狗皇帝,他怎麽敢這麽對謝族人?他怎麽敢無視所有的規矩,作踐丞公爹爹?


    他該死!


    她要立刻逃離這裏,她要迴到府裏,她不能讓謝華鼎那些人這麽推波助瀾,讓丞公爹無端受屈。


    “怎麽,很憤怒?你爹爹要被皇帝攪得身敗名裂了,你這當女兒的,還是當庶女兒的,很快便要變得一文不值了。”椒娘神態悠然,袖著手,像一名世家貴女那般站在庭院裏。


    華苓仰頭看向湛藍的天空,眸裏迅速地聚滿了淚滴。她斥道:“你不懂,你也小看了我,我如何是介懷日後身份地位低了!我是憂慮我爹爹,受此折辱,你讓他日後如何自處?”


    椒娘笑道:“你們這些世家子弟就是有股子和我們完全不同的味道。”


    庭院裏,華苓麵前是一張桌案,上麵擺著文房四寶。一張宣紙被端端正正地攤在了正中。


    華苓左右依舊是一條看守她的大漢。


    華苓咬牙道:“我家裏的人都是極好的,我爹爹更是最好最好的人!我寫不出一點不好的地方來。你還是死了這條心罷!”


    華苓如今心如明鏡,這個椒娘,應該在皇家子弟當中不是郡主便是縣主,身份不低,而且與澤帝的關係很近,為澤帝在宮外打理些陰私事務。她掌握著一批死士,這些不言不語、武藝水平極高的大漢,都是皇家訓練出來的死士。


    謝族三月裏的那場樓船火災,還有弼公衛氏傳承祭禮上的火藥爆炸,都是皇家的死士所為。


    族裏以謝華鼎為首的一批族人和皇家暗中有勾結。謝華鼎幾乎就是輕輕鬆鬆的一岔手指縫兒,將她跟沙礫似的漏下來,送到了皇家手上。為的無非火藥、毒藥二事——她曾經說過的那些話引起了皇家的注意——皇家這些人對她曾經描述過的,擁有開山劈海般力量的火藥很感興趣,也對她曾描述過的,能將人死去的時間控製在某個特定時刻的毒藥很感興趣,所以才通過謝華鼎,將她弄了出來。


    但是其實,皇家所擁有的火藥根本還沒有那麽巨大的力量,也很可能並不擁有那種能精確致死的毒藥。


    在這樣的情況下,皇家竟然會對她一個小女孩兒所說的話感興趣,她隻能想到一個可能,皇家人在其他地方,曾經聽到過這樣的信息,也已經信以為真,自然百般求索。


    這是一個巧合,一個很無奈的巧合。


    幸好她是落到了椒娘這麽個女人手裏。


    這個女人有著所有皇家人共同的特點,自驕的情緒很重,對她更不熟悉,所以根本不會認為她一個小女孩兒有什麽能耐,被她以話哄了過去,漸漸的就不注意她了,隻是暫且放在一邊關起來,留待後麵處置。


    這幾日裏她已經趁著對方鬆懈的看守探明了附近的地形,謀劃帶著金甌等人逃離的時候,這個椒娘竟又弄出了新的事來——知道謝丞公看重她,父女關係親密,所以讓她默寫出所知的謝丞公的秘密,至於有什麽用途,明日就是那所謂的當眾審理,不問可知。


    椒娘看了看華苓冷硬倔強的麵色,笑道:“謝九娘,這幾日裏,我看你也是個識時務的好孩子,現下不過是寫幾個字而已,有多難?我告訴過你了,我看著你是個好孩子,我有認你為義女,照顧你一二分的意思,隻要你乖乖的聽話。”


    “如今在你家,在外麵,你已經是失蹤了足足六日的女子,你可知這世道對女子名節是何等看重?我知你與那衛弼公家的衛五定了親事,但是如今你失蹤多日,即使我放你迴到家中,在眾人眼裏,你就已經有些不幹不淨的意思了,衛家必不會再要你為媳。”


    “你家又已經是那樣的情況,如今風雨飄搖,你迴去了,地位定然一落千丈,又何必?不若跟著我椒娘吃香喝辣,我其實頗為喜愛你的性情,隻要你事事恭順乖巧,我能保你一世富貴。”


    華苓的臉色蒼白了一瞬,其他的事她也許都不在意,但是如果,如果衛家當真看重這一點,因為她曾經被擄走過,就不要她了,她能怎麽辦?


    “罷了,看著你這麽強我也心煩。——將那幾個侍婢帶上來。聽說這裏麵有兩個,是侍候了你好些年頭的貼身大丫鬟?”


    ……


    在華苓滿懷翳怒,在椒娘的逼迫中掙紮的同時,金陵城南片區的,十來名掌管街區的最低級的小吏被帶到了衛羿跟前。


    城南區域原本是貧民窟漸漸改造起來的區域,這裏街區規劃不好,建造得很亂,經常大院子套小院子,高牆擠矮牆,一些狹窄的小巷子隱藏在深處,如果沒有地頭蛇,衛羿這批人絕對不可能迅速地得到詳細的信息。


    這些小吏連流外九等的都不入,全都是從城南當地提拔起來的地頭蛇,有老有少,什麽樣貌性情的人都有。當然,這等人在弼公衛家的五郎跟前是一個個跟鵪鶉似的,低背屈膝,將十分的恭敬態度作到了十二分,一聽衛羿問的是這片區裏規模大、一向人煙稀少,進出的人行跡不一般的宅邸,立刻都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


    “啟稟郎君,在小官負責的河衝巷裏就有一座這樣的大宅子……”


    “我管著的西翠裏也有一座……”


    “我這處近著出城南的硬路大道,倒是無甚大宅是無有人居住的了……”


    衛羿盯住了這群小吏當中,一直在力圖不著痕跡,將自己往人群後麵縮的一個老頭兒。


    衛旺一注意到衛羿的視線,立刻就將那人揪了出來,喝道:“你畏畏縮縮是何意思?難道便是你包庇了那等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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